《亡语之歌》芨草

12、交谈

　　沙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幽暗城的，脑子里乱作一团，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外环区以北的住所门口了。
　　二楼靠近运河那面的窗口有灯光漏出来，暖暖柔柔的橘红，那是那尘的书房。
　　年轻的亡灵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踏进了门。

　　小心翼翼推开书房虚掩的门，书桌上散乱堆放着一摞摞书籍，废弃的公式草稿被凌乱地扔在地上，但屋子里并没有导师伏案的身影。
　　书桌正对面一扇通往阳台的拉门半开，斜斜挂下的暗纹窗帘掩住了阳台上半靠半卧的人影。
　　沙迹转着眼珠环视一周，轻手轻脚开始收拾乱糟糟的书籍纸张。
　　刚收拾到一半，就听见阳台上传来懒懒的一声：“回来了？”
　　沙迹心头一跳，抬起头来，就见窗帘一掀，银发黑袍的人站在帘后。
　　“唔……我，我……”他支吾着半天却说不出几个字来。
　　终于只有抿紧唇低了头，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斥责。
　　然而黑袍的巫师只是淡淡说了句：“陪我出去走走。”

　　深夜的幽暗城里依然灯火辉煌，亡灵无需睡眠，大部分店铺还持续营业，路上行人不减。
　　许多建筑的门口放上了用松枝编织的花环，中心贸易区的环形露台前，有工人们正在将彩带悬上去。运河区的路牌被刷上了鲜艳的颜色，桥梁的护栏外挂起彩灯，远远的各色光球闪烁，映得桥下流水波光异彩。
　　艾泽拉斯世界最为隆重的冬幕节，即便是在这终年不见冬季和白雪的提瑞斯法林地，即便是身体早已死去的被遗忘者，也依然保留了庆祝它的习俗。

　　“我在布瑞尔遇到你时，那时还是夏季，转眼都半年多了……”
　　在一处拱桥上停下脚步，那尘轻声开口。
　　沙迹不明其义，只安静站在他身侧等待。
　　“那时候你只是走投无路，才跟随了我。”黑袍的巫师慢慢转过身，兜帽下大半脸庞笼罩在阴影里，神色不明，“现在想起来，或许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沙迹闻言一惊，猛然抬头。
　　那尘却并不看他，脸庞微侧，视线越过他投向远方。
　　“我教你巫师魔法和草药学，却从来没问过你到底喜不喜欢它们。直到那时你向寂风学习附魔，我才察觉到这一点……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心愿意做我的学生……”

　　沙迹顿时傻了。
　　他听得出那尘话里的含义，这意思，是不要自己了！
　　自从跟随那尘以来，虽然也经常因为修习严苛和工作辛苦有过诸多抱怨，但他也知道导师在很多方面对自己极为宽纵，甚至是宠溺。所以他偶尔的任性一下，那尘也从未发过重火，最多训斥一顿给些小惩罚而已。
　　他从未想过会因为这样，而让那尘起了逐自己离开的念头！
　　沙迹心中惊恐，慌忙抓住导师的袖子：“那尘，我不是……我，我……”
　　他急急解释，却慌乱无章，怎么也组不成完整的句子，于是更加惶恐起来，攥着袖子的指骨抖个不停，喉咙里哽了两下，终于失控。
　　“我错了，那尘……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偷偷去买马，更不该拿魔杖抵押……那尘你原谅我，我，我再也不敢了……”
　　说到最后，已经带上了哭腔。

　　那尘轻轻叹了口气。
　　“你还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他说着，抚上学生的额头，手心里的皮肤缺乏血色的白皙，却有种病态的剔透感，“你是个很有天赋的学生，我从不后悔教授了你巫师魔法。但是，你自己呢？”
　　“恶魔和契约，你喜欢它们么？你愿意一辈子与它们相伴么？或者，你还有其他更感兴趣，更想去做的事情？”
　　“你只是跟着我修习，授业完成之后，当我已经没有更多东西可以教你的时候，你要何去何从？”

　　“我……”沙迹瞪大了眼睛。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从来没有想过那么遥远的事情。
　　导师将他从窘困无依中解救了出来，而他跟着这个人学习修行，给他做助手，为他整理草药打扫屋子，这一切似乎就应该是理所当然，并且永远不会改变的。
　　所以他从没有尝试着去想过，这种安稳的生活完全构建于他的导师，眼前的这个男人。
　　而他只是他的导师，他留在他身边唯一的理由只是修习魔法。那么当修行结束后呢？他们之间的唯一纽带不复存在后呢？
　　他不可能永远跟随他的导师，那尘也总有不再需要他的一天，那时，他该怎么办？他该去哪里？

　　沙迹开始去想这些问题，开始去设想那样的情形。
　　然而当运河对面的巨型骸骨挂钟敲响第十二下后，他发现他没能找到答案。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无法想象，有朝一日如果离开了那尘，他会变成什么样，会在哪里，会干些什么。
　　所以这一切的答案都是空白。
　　而后那空白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了他胸腔里那颗早已不再跳动的心脏，抓得那么紧那么痛。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然而恐惧从心底浮上来，迅速而猛烈，几乎要将他生生吞没。
　　他无意识地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睁大了双眼望着他的导师，双手死死拽住他的袖子，仿佛稍微松劲对方就会消失一样。

　　“小沙？”那尘注意到学生的反应，那张惊恐不安的脸庞让他有些不忍，后悔提起这样一个话题。
　　“小沙？小沙……”他轻轻握住沙迹没有温度的双肩，将那个削瘦的身体揽到怀里，然后清楚地感觉到它的颤抖，“我们现在不谈这些事了，好了，不谈了……你还是我的学生，还会留在我身边。”
　　怀里的人听到这句话后颤抖稍微好了点，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不会赶我走？”
　　那尘轻轻笑了，“不会。”他柔声回答，“不会的，除非你自己要走，我绝不会赶你的。”

　　寂风拉开帘子，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那尘正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望着远方出神。
　　“我施了一个祝福，他现在睡着了——我是说，类似人类的睡眠。”寂风走过来也靠上了栏杆。
　　不远处的运河像一条稠绿的带子，在脚下围成长长的弧线。更远处是一排石砌的高大建筑，光线无法到达的地方，那里的黑暗像一个巨大的洞，似乎要将周遭的一切吸进去。
　　“为什么？”骷髅转过身来，森白的头骨上没有表情，但微微敲击并发出声音的牙关暴露了他的愠怒，“为什么要这么逼他？你明明可以更耐心些，用更多的时间来让他慢慢理解的！”
　　他随后又压低了声音：“发生了什么事吗？是什么让你突然这么急躁起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寂风觉得自己仿佛看到好友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然而下一秒对方就已经掩去了眼中的神色。
　　“没有什么。”黑袍的巫师回答道，“我只是不想等了，他学会的东西越多，就越会明白，即使没有我，他也一样能生存得很好。我不想等到他开始疏远我的时候再后悔。”
　　寂风几乎是有些惊讶地望着好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从某种程度上说可算是冷血的男人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语，这样，对某个人或者某件事如此在意的话语。
　　“那尘，我明白你的心情……”他斟酌着开口，不知道是安慰还是别的什么，“那孩子毕竟是最后仅剩的作品，我们都希望他能成为理想的样子……”
　　谁料那尘突然轻声笑起来。
　　“我们？不，寂风。”他说，“他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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