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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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尼古拉穿着母亲寄来的军服用早餐，元帅和比约尔也在，正热烈地聊着布拉格之春期间涌现出的一大批优秀小提琴手。尼古拉没有看见瓦迪克，他朝身后的米迪看了看，米迪也正疑惑着。父亲没有提，他也就不问。侍者送上牛奶和面包，他专心地吃着，元帅突然转头问他：“古斯塔夫也诠释过巴赫无伴奏全集，等会儿我给你听听这次比赛的录音，你看看哪个好，是不是和古斯塔夫不一样。”
“大家总归有自己的理解的。”尼古拉向父亲笑了笑。
“今天还是去郊区，可能会很辛苦，你身体怎么样？”
尼古拉又笑了笑。
“自上个星期进入布拉格以来，市区都没有任何暴力冲突，有人说这些人不敢抵抗，还有人说抵抗正在策划中。瓦迪克昨天去搜查的就是传说中的一群乱党，当然他找错了人。我不太相信武装起义，但不能因此放松警惕。如果今天的搜查没有结果，下星期我们就回家。希望他们不要这么做，起义，起义……可是我们的规模是他们的几百倍。我很难办。”
尼古拉点点头。
一路上尼古拉并没有与父亲同车，而是坐在后面执行任务的车里。这是父亲有意安排的，他不想让尼古拉一开始就上升到一个尴尬的位置。尼古拉坐在副驾驶，为了舒适，米迪特意为他安置了垫子。后箱的士兵们纷纷低声议论着他的身份，有人说他是加加林元帅的儿子，还有人说是加加林的亲戚，一位士兵坚信尼古拉是战地记者，而一位随军记者则觉得尼古拉是一位演员，同上级有关系，所以来实地体验，不久之后大家就将在电影中看见这幅漂亮脸孔。近中午，尼古拉拿出米迪为他准备的糕点和细致包好的热奶茶，递给后箱的士兵们让他们分着吃。一名士兵问他：“诶，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尼古拉腼腆地笑了笑，说了句什么，但是车引擎太吵，对方没听见。那人得意地缩回头，其他人都凑上去问他：“他是谁？他说什么？”那人掩着嘴，忍着笑说：“羞得跟大姑娘一样——谁说他是加加林元帅的儿子来的？”
那人模仿尼古拉笑的样子，众人哄笑。这时前面的车停在了一片乡村前，传令兵小跑着过来，对大伙儿说：“下车。”
一位军衔颇高的中年军官也来了车前，他对尼古拉说：“元帅交代过了，请您跟在我身后。”
尼古拉跟着军官，其他人则迅速集合成小队，简单接令后立刻散开来，挨个搜擦农户去了。那名军官很是威武，身材高大相貌冷峻，他的声音不带感情，只听他对尼古拉说：“依你看，村庄内有异常么？”
“没有行人。”
“入侵军队来此，没有人在外走动属正常。”
“没有狗叫声。”
军官看看尼古拉，不评价，带着他继续朝前走。走在最前方的士兵牵着狗，狗经过一处馅饼店时开始打喷嚏，军官问尼古拉：“这是什么情况？”
“有人撒了胡椒粉。”
军官点点头，带着尼古拉上前查看。狗儿正一下接一下地打喷嚏，尼古拉抬手摸了摸狗儿，军官因此又看了他一眼。他始终注意着军官的视线，虽不明白这些视线是褒奖还是警告，他还是住了手。士兵们以此点为中心扩散开来，先后去寻找异常之处，军官用像鹰一样的眼睛环顾四周，尼古拉仔细注意着他的眼神，见眼神突然定住了，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是堆稻草，军官没有抬步，尼古拉跨步向前，走去稻草正前方，也不怕脏，伸臂将层层稻草和干枯的树枝搬开来。稻草中心有很多步枪，枯树枝内则有几挺机关枪，尼古拉将移开的稻草和树枝小心放去一边，继续环顾四周。不远处还有一个鸡棚，他在鸡窝里找到了一些手榴弹，最后在鸡舍屋顶的瓦片下找到了一排排子弹。士兵们已经被集合过来，大家低声交谈着，一边记录武器的数量，一边用眼角余光瞥鸡舍不远处一座小羊圈前站立的尼古拉。由于没有人知道是在军官的提示下找到这些军火的，大家都以为是尼古拉翻出来的，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议论他，最多的还是在猜测他的身份。
将武器搬上车后，军官将尼古拉带回了车上，尼古拉一身是土，鬓边发丝上还有点鸡粪。夕阳西下，尼古拉沉默很久之后开口问军官：“对不起，我还是想不出那堆稻草有什么特别。”
“我也无法解释，”军官稍稍和蔼了些：“看得多了就这么觉得了。”
尼古拉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整个晚上他都在琢磨，甚至父亲开心地表扬他时他也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用过晚餐他就回了房间，正思索着，楼下突然传来了争吵声，听声音应该是瓦迪克。他示意米迪打开门，楼下瓦迪克说：“明明是我带队的任务，为什么会变成您和尼古拉？这样的任务原本也不烦劳您前往，路途遥远路况不佳，况且也没什么收获不是么。”
“我无须向你解释。”元帅说完这句话后，关门声响，看来他进屋了。
米迪不安地看看尼古拉，尼古拉却仿佛像没听到那样，没有任何反应。
“我没有搜查羊圈。”尼古拉突然开口道：“或许那里有人。”
“你还在想啊？”米迪哑然。
尼古拉继续思考，越想越觉得那里有人气儿。他咚咚咚下楼，瓦迪克同他四目相对，对方正待开口，尼古拉先一步说：“等一下再说。”然后小跑着去了父亲房间。他打开父亲的房门就说：“爸爸，我没有去羊圈。”
元帅一见尼古拉就眉开眼笑，他乐呵呵地问：“什么羊圈？你想去哪里告诉司机，只不过今天太晚了，你需要睡觉了。”
“爸爸，我们能去羊圈看看么？”
元帅正同几名高级将领商量事务，他抱歉地看看儿子，转头吩咐值勤的士兵犬通知军官。军官住在隔壁一间酒店，五分钟之内就赶来了元帅的房间。他的军装穿得一丝不苟，尼古拉暗暗吃惊，经历了一天的任务，这个时间军官肯定睡下了啊。元帅对军官说了什么，军官走来尼古拉面前，尼古拉像孩子一样稍稍低下头，用有些可怜地目光，像做错了事一样说：“……我觉得羊圈里面有人。”
“哦，是么？”
“我只是觉得。”
军官看着尼古拉，半晌，他说：“那我们去看看。”
军官向元帅简单汇报了几句，看得出元帅不希望麻烦他，大半夜的开车去郊区。尼古拉听见军官说：“他有军人的直觉。我们都知道，战场上，我们只能相信直觉。”元帅便露出了得意而又感激的表情。
保险起见，他带上了一小队人。尼古拉紧张坏了，这时他觉得自己的直觉一定是错误的，他越想越觉得那羊圈里根本没人。乡间小路一片漆黑，难得的路牌不是叫杜布切克就是斯沃博达，一辆抛锚的小卡车挡在路中间，一对夫妇幽怨地看着眼前的苏联士兵，尼古拉与对方擦肩而过时听见女人说：“上帝看着呢。”
一拐角，白日的村庄再现于眼前，村庄内房屋都亮着灯，人们来回走动，炊烟袅绕，狗叫声声。尼古拉惊奇地看着眼前一切，他猛然转头看军官，军官同他交换了一下视线，挤挤眉毛。军官正待下令停车，一名在村口同羊羔子玩的小孩看见了他们，小孩的动作停了一秒钟，随后大吼道：“伊万来了！！！”
尼古拉还没准备好，他只听耳边军官说：“叫增援。”待他转头看军官时，军团已经跳下车跑去了那名小孩面前。军官一把抱起小孩，掏出手枪对准小孩的太阳穴，扬声对眼前的村民说：“放下武器。”
百分之八十的村民都有武器能让他们放下，尼古拉摸上怀中的枪。这时，一名妇女上前，她在离军官只有十米的距离处停步，对着孩子说：“麦克，不要怕，闭上眼睛。”
男孩儿刚闭上眼睛，那名妇女就掏出手枪朝男孩儿额头正中开了一枪。子弹穿过男孩儿的脑颅，击中了军官的左肩，尼古拉则几乎同时击中了那名妇女的手腕。军官丢下男孩翻身去了路旁的石制路标后，现在自己这边势单力薄，尼古拉没有下车，而是在车门后面射击。他只揣了把手枪，半自动步枪在车后座，他没办法拿。其他士兵也无法靠近军官，眼看着大家就要被包围了，尼古拉手拿无线电，低声对父亲的警卫兵说：“人太多了，现在怎么办？”
元帅的声音突然由无线电内传来，看来他被叫了起来。拼命压住内心的恐惧感，元帅说：“找狙击手和头目。”
头目并不难找，他有头目的气势，他身旁的人都各顾自己的事，无需分神留意他的安危；他也是所有人中最勇猛的。尼古拉换了匣子弹，闭上一只眼睛，借着并不明亮的灯光，对准四百米外的头目左眉角处开了枪——头目正前方还挡着一个人，但是那人不断移动，而头目的左眉角是露出次数最多的部位。
对方有一瞬间的慌乱，但是很快重新冷静了下来。尼古拉寻找着狙击手可能的藏身之处。作为一名军事爱好者，他像所有爱好者一样迷恋狙击手和空军机师，他熟读二战时狙击手的各类资料：他们总喜欢躲在高处，隐藏于一片黑暗之中，并长久不动，只为那一枪……
这名狙击手也犯了狙击手常爱犯的致命错误——没有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尼古拉在观察三名士兵中弹的地点和高度之后就已猜测到了狙击手的藏身点，那是一个烟囱后面；那里没有任何灯光照射，但尼古拉已经借着燃烧的牛棚的光亮找到了对方望远镜的反光。不多时，另一个致命错误出现了，这位狙击手居然在吸烟，而尼古拉已经看见了那微弱地光芒。目测距离，尼古拉无法从此刻的位置击中对方；他看准时机，咬牙跃起，像小梅花鹿一样蹦去了车厢后面，拖出了唯一一把狙击步枪。用米迪给的垫子做枪托，他安静地卧好，在那微弱地火光再次闪现的一刹那，尼古拉开了枪。
军官情况不太好，他一边回击一边用手按压止血。没有了狙击手，尼古拉用他那小梅花鹿般的跳跃方式来到了军官面前，一面掏出纱布为他紧急包扎，一面探身捡路边的大石块以此增加掩体的高度。军官看见尼古拉后第一句话是：“以后杀人干净利索，一枪致命。”然后他缓了一口气，又说：“除非你是狙击手，这时你需要打肚子，再打断一只脚，好让他们原地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影响对方军心。”
“是。”尼古拉认真地答道。
“看来羊圈里真的有人，”军官再次深呼吸：“我应该相信你的，好带更多士兵来。”
尼古拉掏出军官腰间的枪，他记住了军官的话，一枪毙命。杀人比想象中容易，尤其是当对方离自己比较远的时候。对方的弹药并不充分，多谢尼古拉和军官白日里将他们的宝贝都拿走了，众人坚持了不到一小时，增援的直升机赶到了。要命的人不会傻到去面对直升机的扫射，叛党们逐渐放下了武器，抱头站去了墙角。元帅的直升机也到了，他面无人色的冲下直升机，尼古拉由下水道沟渠里站起来，身上又是水又是泥巴，脸也成了花猫脸。在场为数不多的士兵看着元帅踉跄地跑去尼古拉面前，尼古拉开口道：“斯维亚多斯拉夫中校受伤了。”
他带着父亲去了掩体后面，并开心地说：“中校，增原来了。”
可是中校已经停止了呼吸，他双眼还睁着，还摆着举枪射击的动作。尼古拉花了几秒钟才确定对方已死，他慌忙跪地，摸着中校肩头、他扎上的绷带说：“明明只是肩伤……”
尼古拉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元帅拍拍他的肩膀，陪着他蹲下去，教他替死者合上双目，并亲手将遗体封入裹尸袋。尼古拉学着父亲那样用裹尸袋装好军官，他看着父亲将军官的手合放于胸前，这时，他忍不住落下了泪。元帅看见了，狠了狠心，对他说：“不准哭。”
尼古拉立刻擦干了眼泪。一位军官上前，身后跟着一位坚持到最后的士兵。那名军官低声对元帅耳语了些什么，元帅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军官站正，微笑着朝元帅行了一礼，他背后的士兵同尼古拉对视一眼，尼古拉露出了熟悉而安心的表情，对方则调皮地冲他挤了挤眼睛。同生共死能让两个陌生人立刻成为朋友。
“要去看看你的成绩么。”元帅背对着尼古拉，不等他回答就跨步朝前走了。尼古拉看不见父亲的脸，不知道父亲此刻什么表情，也无法从父亲冷漠的语调中听出端倪。他踹踹地跟着，看着眼前父亲高大的背影轮廓在晨曦的光芒映衬下朝前移动；他看过无数次父亲的背影，但是没有哪次像今天这般让他震撼。年逾七十的父亲双肩宽阔背脊挺直，双手没有揣在裤兜里，而是一丝不苟地在身体两侧有力地挥动着，手握成拳，刚毅而美丽；父亲的腰身由后看去一点赘肉也没有，皮带栓得并不高，宽阔的皮带勒出了身体的线条，那样挺拔；父亲的步履铿锵，大阔步，着地有声，快速却又不慌乱，让父亲巍峨地身躯有了根基。尼古拉在后面几乎要用小跑才跟得上父亲的步伐，一路走过，他由两侧的士兵的目光中知道，不止他，其他人也为元帅肢体里散发出的澎湃之气所折服。尼古拉心中涌起一股自豪感，他第一次觉得身为军人的儿子是那样幸福，他想，这是因为他和父亲做了同一份职业，他因此了解他。
两人去了带烟囱的小屋前，已经有几名士兵在那里了，见元帅来，立刻让开路。元帅点点头，一名士兵带路，将两人引上了屋顶，烟从背后。
一名与尼古拉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静静地躺在那里，子弹击中了他的下颚，他一定撑了一段时间才死去。地上散落着一些子弹，少年手中的狙击步枪和尼古拉手中的一摸一样，苏联制的A-47，只不过对方多了一个消音管。大家没有移动少年的遗体，尼古拉跟着父亲下楼，楼梯狭窄，元帅在快到头时绊了一下，尼古拉一把扶住父亲，紧张道：“您小心。”
那双手像钢钳一样有力，最后几截楼梯，尼古拉稳稳扶住父亲，陪着他下了楼。楼下聚集了更多的士兵，众人默默地看着尼古拉跟随父亲走出小农舍，尼古拉听见一些人低声说：“就是他击中了对方狙击手。”“头头也是他打死的。”“他什么装备？”“一把手枪，后来换了丝维亚多斯拉夫的枪。”
一人说：“我就说他是奥列格加加林元帅的儿子，你看他走在后面。”
父子两人都听见了这一句话，尼古拉走在后面，父亲高大的背影让他瞧不见他父亲脸上此刻的表情。奥列格加加林从没想今天这样自豪过，经历了一战和二战，经历了帝国的陷落和斯大林格勒的饥荒，所有的战功加在一起也不如今天一天的荣耀。他的儿子此刻走在他身后，他带着儿子接受众人的目光。他当真是他的儿子。
回到直升机上，尼古拉睡去后，一直留在直升机内的比约尔去了元帅身边。元帅掩面抖动着，比约尔递上手绢和一杯咖啡，他没做过父亲，或许他永远不懂得身为父母的幸福。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十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