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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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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父亲的完整记忆,是从1952年的施瓦岑贝格开始的。他在客厅里造出一个私人的图书角,早晨把叠成方形的被子放在沙发上。他吃饭时就像一头野兽幼崽初次得到妈妈捕获的生鹿肉,小心拆解然后送进嘴里。然后理直气壮地把盘子递给爷爷。
看着父亲曾经如何长大,是一件很微妙的事。
但是爷爷和他似乎订立了神圣同盟,决心隐瞒有关他的故事。我只能翻开爷爷的相册,去看那一幅幅沉默的照片:
一张出生照,下面写着1915年1月19日,相片里的婴儿瞳色很淡。
一些童年的照片,他穿着短裤,站在科隆、曼海姆、哥廷根这些小镇的夏天里,镜头里的男孩不算爱笑,但是手脚笔直。
在几张照片里,他变成少年,溜着铁圈或是在跑步。
最后一张是穿着大学的毕业服,目光里带着名校生的意气风发,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固执。
“你养大他,然后父子失和,然后得到我,给我起他的名字?”我轻轻地问爷爷。
他在那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我们是很像,如果不是相纸发黄,真难分清那是我还是他。但我也本能地感到他和我们不同,不是两股道上的马车,而是同根生出的两条分道扬镳的枝桠。
比如有时他下意识地把衣领拉到喉心,手掌的虎口放在上面。这动作真奇怪,直到我想起军装外套的高领也在那个位置。
我永远不会做这个动作。
父亲在家里住了两个月,这是我记忆里他首次在家里这么长时间。我开始习惯和这头大型动物共处一屋,而一天早餐时,他忽然停下锲而不舍的进食,手里的刀叉轻轻放下,“爸爸,我回去了。”
“什么时候?”爷爷有条不紊地往吐司上抹黄油。
“明天,去慕尼黑。”
“去吧,我们过得很好。”爷爷把吐司递给我。
第二天他披上来时的那件黑色大衣,走了出去,山区二月的积雪还是很深,他黑色的瘦长身影像白纸上的惊叹号。走前他主动伸手握住爷爷的手腕,迟疑片刻,又替他把衣领拉高。“爸爸,信任我。”
我猛然想起一个景象。四岁时我还在法兰克福,那座独栋的大房子里只有我和爷爷。某天一个不速之客到访,他混迹在清一色的军装里,走路时腰杆拔得笔直。我能够把他从万千个陌生人里区别开来。
那是我的父亲。那时欧洲还在打仗,从战后到现在七年,他回到家。
他是战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