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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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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叫他父亲。”
“他应该有别的去处。”
我像国王一样坐在沙发中间,那个人在另一端坐了下来。他有一双皮包骨头的手,十指交错地架在岔开的腿上,像个定音鼓架。沉默在我们之间扩散,直到爷爷对我们叹了口气,“海茵。”
我们同时看他。
“我睡客厅。”对峙片刻后他解下围巾挂在衣帽钩上,并不征得我的同意。
那是我的父亲。
不管怎样,我们家就这样多了一只大型动物。白天他坐在饭桌一角,对着一本黑皮的笔记本写写画画,晚上横在沙发上,毯子下支棱的肩膀像废旧钢铁。他不讨厌,只是餐桌上多一副刀叉,洗衣机多一套衣服。
瑞士的冬天阴冷,多数时候我们待在家里,彼此交换一个眼神。每天几次,爷爷都会提着水壶到他跟前,给他的杯子灌满。等爷爷转过身后,他就偷偷地看他,眼里闪过一星半点的回味。
我有点怕他,爷爷说,他需要重新学会生活。
他僭取我的名字,他管爷爷叫“爸爸”而不是“父亲”,却很自然,就像一段本就属于某份琴谱的乐句,重新插入散乱的乐章。
但是我没有父亲。
我第一次见那个人时已经两岁。有一天家里忽然来了一个穿党卫队军装的人,他惊讶地看着我,爷爷愤怒地看着他。此后他就和我们假装成一家人,这是个阴谋,唯一的纰漏是我们长得那么像。
那段时间里,爷爷花更多时间跟我在一起,他甚至拿起我摊在桌上的书给我念,可那是一本《小王子》,除了它真正的内容,每个字我都能看懂。
父亲则一直写着那本神秘的笔记本。钢笔划过纸面的声音有时迅疾,有时短促,可以听出纸上有线条也有注释。有时他眉心拧起,两手撑在坐垫上,身体变得僵直,以遏制颤动的肩膀。
“你不舒服?”我好奇地想绕过去看,一刹那我发现他正抬头注视着我,我怔然,而他肩膀的线条松弛下来。
“你在念六年级?”
“嗯。”我迟疑了一下。
我的读书生涯很寒碜。六岁时本该像其他孩子那样念小学,开学第一天却被挡在门外。爷爷不吭声地领我回家,一路上我都在担心自己的步子是否迈得不够斯文,头发有没有被风吹乱,怀疑自己总有些不够完美的地方让人讨厌了。“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抬头问,爷爷忽然给我一个用力的拥抱。“没有。”
这个温文尔雅的老人在我面前首次露出难以抑制的激动,啜啜低语着告诉我明年一定能念书。后来也因为相同的原因不能去苏黎世念中学,于是现在,我就这样平淡地介绍自己的教育出身。
“对不起。”他对我说,这句话就像浇在冰上的热水。
我有点失神,没有发现他偷换了话题。
只记得他的眼里压着忧伤,和一缕藏于血丝的疯狂。
他像是设了一道屏障,杜绝我的窥探,而他那有时甚至是怜爱的目光,却总是扫视过来。
“他什么时候走?”
“他是你爸爸。”
“他是你儿子,不是我的。”我对爷爷说。那不是我父亲。父亲这个词是跟父爱相联的。
“海茵。”
“好吧,他是我哥哥。”我挑起眉,我没有发现,哥哥也跟手足亲情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