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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夏日不再 ...

  •   葬礼准时在墓园举行了。阳光很明媚,不知忧愁地照着这群弥漫着感伤气氛的人。墓园里一片静谧,只有神父不知疲倦的致悼词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起。女士们黑长裙的扣子直系到领口,从袖子下面露出花边手绢的一角,在胸前佩着缟玛瑙或者皂色的胸针——在礼法允许范围内最大限度地打扮自己。利斯洛塔站在队伍前面,冷冷地注视着她们。

      又一场表演,又一场闹剧。对此她早已经习惯。棺木缓缓沉入墓冢,神父的发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莎宾娜在她身旁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勉强维持着一个较为体面的站姿。

      这情景和她七岁那年是何其相似。利斯洛塔面无表情地想。1769年维也纳瘟疫肆虐,她的母亲就是在这场浩劫中去世的。也是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母亲的棺木缓缓下沉,安睡在里面的那张利斯洛塔与之神似的面庞从此消失。那时她还小,把脸埋在姐姐宽大的裙褶里流着泪,死死抓着姐姐不放,也不愿抬头,只听见一片寂静中,泥土一铲一铲落进墓穴,打在棺木盖子上的声音。

      而如今她敢于直面着这一切发生了。她的一条胳膊被莎宾娜抓着借以支撑身体,已经近乎僵直。原来墓穴是这样合上的。原来那挖出的泥土重新洒落回它们长眠之处的声音,竟会有这样一种使人绝望而又莫名其妙地心安的力量。不远处塞弗特那一头灿烂的金发在阳光下变得有些炫目。利斯洛塔眯了眯眼,暗灰色的眼中没有一滴泪水。

      葬礼过后莎宾娜推说头晕,匆匆地先一步回去了。利斯洛塔一个人留下来向众人一一道别。她知道,莎宾娜已有些怕她,怕这个已变得和当年的父亲一样严厉冷酷的妹妹。为了留住家族的遗产,她恐怕已失去了来自姐姐的亲近。

      “眼看着一个漂亮姑娘变得像叔父那么满脸严肃,真是让我感到可惜。”塞弗特的声音在身后不紧不慢地响起。利斯洛塔愠怒地回过头,正看见他脸上挂着惯常的微笑,一边摘下手套一边慢慢悠悠向她走来。

      “您这副表情可不好看。”他侧过头,“我更希望在我面前您能放下这些故作一本正经的掩饰。”

      “我不懂您的意思,冯•哈布斯堡侯爵。”利斯洛塔不怒反笑,用宽大的帽檐遮住阳光。“我没有什么好掩饰的,这一点也许和您有很大不同。”

      塞弗特的表情看上去像是要大笑。顾忌到这里是墓园,他没有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只是轻咳一声,戏谑地看着她:“我连对您的心意都敢说出口,还有什么好怕的?”

      “请您让开。”

      “您究竟在逃避什么呢。”

      他脸上志在必得的笑意彻底激怒了利斯洛塔。她仰起头,绽放出一个完美的笑容:“我明天一早就回法国去。”她一步一步靠近他,微微偏过头,用几乎是耳语的音量在他耳边说,“如果您的心意真如您所说,我很高兴您用放弃了的部分遗产做我儿子的生日礼物。您到法国时请务必来信,我将随时恭候您的光临。”她用扇柄敲了敲他的肩膀,微微一笑转身离去,不再回头多看一眼。

      她不信任他,也无法信任他。毕竟就在数十个小时之前,他还是她捍卫家族遗产所遇到的障碍。感情并不能说明什么,那只是一种会妨碍世人理智思考的干扰因素。她不愿被三言两语扰乱了头脑,更不会被自己的感情左右。利斯洛塔在回法国的马车上咬着下唇愤恨地想。

      如果回到从前,事情就会简单得多。那时她十四岁,刚踏入社交圈不久,对于人性的认知还没来得及成型,对于感情还仍旧懵懂。她的眼前只有无数阳光下的的舞场和聚会。她爱跳舞,喜欢读诗,对年轻的男人从不吝惜笑容。那时的利斯洛塔,是一个几乎没有什么思想的少女,像所有年轻而无知的女人一样恣意地,近乎浪费地挥霍着青春和美貌。

      那些夏日永远阳光明媚。她的一双灰眼睛闪着狡黠的光,一扬眉一招手便有人肯对她大献殷勤。塞弗特就是这些人之中最殷勤的一个。“我一向喜欢聪明的女人,坦尼娅殿下。”他故作不羁地摘下帽子,攥在手里扇着风。这话正合她意。而在那个幼稚而无知的年龄,她竟然相信了。

      再见面时一切就都变了样。年轻人和长着一双黑玉般眼眸的西班牙女子订了婚,他心虚地看向她,目光中仍存着希望。也是在同一个觥筹交错的晚上,头脑空空心无城府的孩子仿佛突然成长起来,她端着酒杯向他致意,用西班牙语祝两人幸福。

      “替您感到高兴。”她若无其事地喝光了杯中的酒。

      “您就没有其他什么话可说?”塞弗特用一如既往的调侃语气问她。

      鸽灰色的眼珠半是委屈地一转。“您怎么可以这样为难我呢?”她做出讶异的样子扬起一道眉毛,妩媚地一笑,“您应该提前一星期通知,好让我找出所有诗集中描写祝福的句子,用马车送到您府上。”待他再要答话时,她已经转身入了舞池,留给他一个骄傲而矜持的背影。

      一切本该如此结束的。

      她已为人|妻,他却又出现在她面前。回想起在奥地利的几次会面,利斯洛塔自知没有足够的抵抗力拒绝这种不怀好意的邀请。她原本以为自己的生活早在结婚那天就已经结束了,所有通向爱和欢乐的大门都已对她紧闭,塞弗特却又给她指明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只要她敢于尝试,一瞬间生命中原本所失去的一切就会又在她身上重来。但这代价也是颇为昂贵的。利斯洛塔对这动摇的念头发出一声冷笑。

      她看不透塞弗特。而对于无法看透的事物,利斯洛塔向来抱有一种本能的惧怕。

      **********************
      利斯洛塔刚一回到法国,就接到了夏洛特的消息。她订婚了。
      “亲爱的普勒文小姐将会嫁给一个新任牧师。”德波尔夫人得意洋洋地晃着头,“是我撮合他们俩的。这对于她来说,会是一门非常有利的亲事。只可惜您和我都无法屈尊去参加她的婚礼。”

      “她自己怎么说?”利斯洛塔啪地一声合上镜匣。她自己的婚姻是政|治和金钱的交易,但夏洛特不该这样。

      “她当然很高兴了。和她订婚的是她父亲的继任,能够维持体面的生活。他们明年一开春就举行婚礼。”

      “之后他们还住在老地方吗?”

      “哦,是的,公爵夫人。”德波尔夫人有些不满地回答,“那位马丹-肖菲耶牧师只有这点最不合我的意。我原本指望他能把她从那破贫民区的房子里拉出来的,谁知他们两个居然一致同意继续住在那群穷人中间。这太不像话了。”

      利斯洛塔笑了笑。“我想,我们应当充分尊重普勒文小姐的选择。”

      德波尔夫人慌乱地应和着。

      ************************
      近来利斯洛塔有一种作为母亲的担忧。她的儿子,克雷蒙,对于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来说有些太安静了。他渐渐地学会了说话,走路,自己拿勺子吃饭,但却从不像她以前见到过的男孩子那样爱玩爱闹,热衷于一切需要跑跳和大喊大叫的游戏。一种和利斯洛塔的姐姐莎宾娜极为相似的气质开始在这个孩子身上慢慢地发展起来,并渐渐盖过了来自胡兹尔家族的冷峻沉默。

      “这孩子是一个学者,而不是政客。”公爵这样评价他自己的儿子,“不如我曾预想的那样。当然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无论如何我会教给他一些他应该学会的。”

      他说的没错。克雷蒙长得苍白而瘦小,一双继承自公爵的黑眼睛里常常流露出与那双眼睛并不相称的柔情。他待人接物极有礼貌,讲话柔声细气,却没有家中独子常有的那种暴戾性子。他不懂得何为强硬,即便是他有一个极为强势的父亲在时时给他做着榜样。

      克雷蒙已经五岁了。家庭教师教给他文学和历史,父亲教他骑马放枪,母亲则教他上流社会的礼节。他在良好的氛围中渐渐长大,和所有年轻的爵位继承人一样不知道何为饥饿与寒冷,何为贫困与痛苦。他的心中只有每个人灌输给他的爱,对生命的存在即为负荷这一利斯洛塔信奉多年的观点毫无概念。

      这是一个阴沉沉的上午,克雷蒙坐在颠簸个不停的马车里,身边是一身华服,神情冷漠萧散的母亲。他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看窗外,又回过头拉拉母亲的裙角:“为什么我们要到凡尔赛宫去?”

      “因为法兰西王后要生孩子了。也就是你的玛丽姨妈。”回答他的语气温和而不失严肃。

      “为什么父亲不和我们一起?”见母亲的态度温和,他继续提问。

      “你父亲骑马去那儿,比我们的马车先到。”回答依旧耐心。

      历代的法国王后都是公开分娩。利斯洛塔作为王后的表妹,是应当到场的。公爵会和国王待在一起,而克雷蒙将由仆人照管,在宫里歇息。

      克雷蒙很紧张。他还有些害怕。身边围着他转的,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而在他旁边的另外一个房间里,有人不停地走动,说话,还有人在尖叫,弄出很大的响动。这个房间里的人无不对他笑脸相迎,可他却能感觉得到,有一种紧张的气氛正在周身蔓延开来,好像有什么大事,此刻正在发生。是有人生病了吗?生孩子是什么意思?病的严重吗?那个他从没见过面的王后会不会死?一种孩子特有的想象力仿佛一只无形的利爪,牢牢地抓在了他心脏的位置。对于未知的恐惧,此刻降临到了这个孩子身上。

      他们好像都在忙。是的,他们都在忙。只有他一个人是闲着的,只有他一个人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有生以来第一次,克雷蒙知道了远离家庭的温暖是怎么回事。他们说父亲去参加国王的宴会了。他们说不知道母亲去了哪儿。他不能哭,因为他们都叫他“年轻的,勇敢的小绅士”。又过了一会儿,大概天都已经黑透了,终于有一个他熟悉的人来带他离开。

      是米勒夫人,那个对下人们总是很凶,对他和母亲却无比和善的女人。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这么做。此时此刻,米勒夫人让他感到无比的亲切。他一头扑在这个女人怀里,终于哭了出来。

      “您可不能这样。”米勒夫人拍了拍他的肩说道。看她的表情,似乎像是在为什么事犯愁。她把他领上了一辆马车。

      见到父亲的时候,他的神情显示出他很恼火。克雷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哭泣让他发怒。他也不会知道了。因为很快地,父亲就叫人带他回卧室去。脸上挂着泪痕,带着对还不知道在哪里的母亲的疑惑,他很快便坠入了一个混沌的,孩子气的睡乡。

      *************************
      利斯洛塔匆匆下了马车,把克雷蒙交给仆人照管。在走廊的那一头,一个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员正在挣扎,辛苦地试图为波旁家族诞下一个新成员。而她,则要奉命去见证这一时刻。

      房间里有很多人。他们围成一个不松不紧的圈子,而被围住的那张床上,躺着她的表姐玛丽•安托瓦尼特。

      利斯洛塔以亲戚的身份,获准离王后靠得最近。这位平日里光彩照人的王后,此刻正经受着折磨。她的脸颊不再红润,她的头发不再光滑——那些金黄色的卷发打成了绺,粘在她满是汗水的脸上。分娩的痛苦使她面容扭曲,而自己正在被人围观这一令人感到耻辱的现实使她只敢压低了声音呜咽。

      “利斯洛塔吗?”王后气若游丝地叫她,用德语问。利斯洛塔看见床边几位女性王室成员交换了个不满的眼神。

      “是,安托瓦尼特殿下。”她用德语低声回答,拉住了那只因疼痛而蜷曲起来的手。

      王后皱着眉微微点头。这一点头仿佛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紧接着她姣好的面容就因一阵疼痛而扭曲了表情:“我讨厌这些不相干的人。叫他们离开。我不愿意被这么多人观赏。”

      “这恐怕很难做到,玛丽。法国的传统一向是——”

      “叫他们离开。”生硬而隐忍的语气。王后闭上眼睛,像一尊石雕一般面无表情。

      利斯洛塔只得委婉地向国王表达了王后的意愿。路易十六皱紧了眉头,似乎正在考虑,然而马上就有人站出来反对。

      “这可不行。”那人趾高气扬地反驳,“哪一位王后也没开过先例——”

      然而他的话马上被王后的尖叫声打断了。“滚出去!”她用德语喊,拼尽全力喊得声嘶力竭,“滚出去!这群看热闹的闲人,低贱的爬虫!滚!”她的头歪向一边,不断有泪水从眼角流出。

      利斯洛塔已经看够了。然而迫于礼法她还不能离开。她完全理解表姐的屈辱和痛苦。一向傲慢的玛丽•安托瓦尼特,此刻也不过是个脆弱的女人而已。她的家族坐收着她的不幸婚姻带来的好处,却将她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不顾,只有一群与她格格不入,一直瞧不起她的人围在这里观赏着她的痛苦。她算是什么?一个跳板?一件商品?利斯洛塔生平第一次,为这个感情并不亲密的表姐感到悲哀。

      王后躺在床上,心底涌起一阵愤恨。她丢掉了她全部的骄傲和尊严来履行这个并不接纳她的民族根深蒂固的传统习俗,而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意识到这是她的牺牲。她恨这些对她的悲哀视若无物,只知道满口道德与义务的法国人。他们只会对新出生的婴儿欢呼,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婴儿耗尽了她的体力和精神。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这个女孩是波旁家族的,却没人意识到这孩子也是属于她玛丽的。

      作为政|治联姻的产物,她早被自己的家族卖掉了。作为交易品和工具,她已经完成了利用价值。作为女人,她的权益和毕生自由早已只是梦想。现在,作为母亲,她依旧是他们忽视的对象。她想喊,想骂,却发不出声音。只有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她的,向她传递着哈布斯堡人的体温。

      利斯洛塔拉住了王后。同为哈布斯堡家族的棋子,玛丽的悲哀她全都懂。只是,她什么也不能做。她看着玛丽低声用德语念着“我恨他们,我恨他们”沉沉昏睡了过去,只觉得从内心里泛起一阵酸楚。这就是身处政|治漩涡中心的女人。好好看看吧,她们所生存的,是个什么样的冷血世界。

      众人已渐渐散去。好戏已经结束。这些看热闹的人们相继离开,怀中早已揣好了第二天闲聊的新话题。利斯洛塔吻了吻王后汗涔涔的额头,木然地起身。

      胡兹尔公爵去参加宴会了。她呢?也要跟去吗?眼下她实在打不起精神再和他上演一出完美的好戏。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外走去,急于抓住什么东西借以支撑身体。

      “胡兹尔公爵夫人。”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利斯洛塔的心漏跳了一拍。她回过头,一头灿烂的金发刺痛着她的双眼。

      是塞弗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夏日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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