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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孕期 ...

  •   两个月之后,正如人们的预料那样,利斯洛塔怀孕了。每天忍受严重的妊娠反应之余,她还要一一回复如雪片一样从法国各辖区和维也纳向府上涌来的祝贺信件。这些信件多是程式化的问候,也有酸溜溜的羡慕,只缺少比较亲切和诚挚的祝福。那些常来往的太太小姐们现在来得更勤了,每一次来探望时都要重复一遍前一天刚对孕妇说过的所谓注意事项以表亲热。

      与这些华而不实的问候比起来,利斯洛塔更愿意得到姐姐的消息。这位受家族安排而成功拉拢了达官显贵的莎宾娜•施耐德侯爵夫人婚后备受丈夫冷落,她又不具备利斯洛塔那样的社交手腕,一直没有什么朋友。生下第一个孩子后莎宾娜生了一场病,此后就一直断断续续没有康复,索性断绝了一切社交活动。眼下与妹妹通信已经几乎成了她唯一的娱乐消遣,她需要利斯洛塔的来信,利斯洛塔也需要她的,这两姐妹身在两个一贯有些相互剑拔弩张的国家,竟能比未出嫁时更亲密些。

      “……得知你已怀有身孕,我非常高兴。我亲爱的利斯洛塔,你千万要保重身体!最近父亲对我很生气。他认为我没有尽到我应该去做的义务。可是天知道我还能怎么办。我们这里不常打听新闻,法国的消息都是父亲告诉我的。听说玛丽在宫里花销很大,父亲和姑妈都表示非常担心她在法国人民心目中的声誉。父亲说,我们三个女孩子中,也许只能依靠你为这个家族效力。可是利斯洛塔,一定小心。我只要你平安。他们都说……”

      利斯洛塔放下信,重重呼出一口浊气。不用看也知道他们会要她做什么。在那些人的心目中,她应该不断接触与朝政有关的新闻,从公爵口中打听到一切动向汇报给他们,并且不断地向公爵灌输他应当倾向于哈布斯堡的观念。他们当公爵是傻子吗?她可没有这等呼风唤雨的本事。表姐身为法兰西王后都不能对两国关系造成什么影响,她看不出自己有什么方法。这些人的苛责实在让人厌倦。

      她提起笔开始给姐姐回信,一边回忆着头脑中那些模糊的,幼时的情景。玛丽比她大七岁,人长得很漂亮,却也相当任性,讲话时一串串咬字很硬的德语气势咄咄逼人。莎宾娜是最年长的,总是睁大着一双温柔的眼睛。她对音乐和美术有一种超出与常人的偏好和领悟力,所有人都说她如果不是早早就嫁给了施耐德侯爵,一定会成为一位艺术家。然而现在,她才华横溢的姐姐,已经被生活磨去了所有的光芒。

      利斯洛塔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对,却忍不住为姐姐感到不平。莎宾娜那种人实在不应该卷进政|治和婚姻的重重交易里面。她不像自己一样有见风使舵的本能,也没有玛丽的锋芒和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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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寒冷一点点迫近,利斯洛塔开始变得不爱出门。怀孕也许为她奠定了稳固的地位,从此再没人能撼动她对公爵的影响力,但这收获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为了这个孩子利斯洛塔不得不牺牲了所有的舞会、宴会以及其他玩乐,太太小姐们的闲聊充斥了她每天的大部分时间。

      世界上存在着这样一条奇怪的定律:无论在什么地方,健谈的人总是受欢迎的。写书的作家往往是男人,然而最优秀的演说家却往往是那些不出门的女人。女人们拥有舌粲莲花的本事。如果她们愿意,她们可以将一个人捧得仿佛那人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一个天与地之间孕育出的灵物;也可以将一个人贬低的一无是处,从头到脚,就连他衬衫上只有戴了眼镜才看得清的线头以及他鞋底除了擦鞋小童之外谁也难以一见的花纹都讨厌的无以伦比。她们往往无视文法不经思考,然而神奇的是女人对一件事物的形容却往往是最精准到位的。

      而要拥有这样的本领,最佳的课堂便是这些女士们的茶话会了。宫里的流行已经不能满足德波尔夫人旺盛的求知欲,最近为了让公爵夫人散心,她竟又研究起了国王颁布的一条法令。这条让她如此挂心的法令效力是强大而持久的,并且效果立竿见影。这手绢法令一出,短短几天,全巴黎所有的女士形态各异的手绢统统换成了方形。

      这倒是个好话题。利斯洛塔想。就连这几日从奥地利寄来的信件也反常地对此事做了评价。“路易十六简直是个荒唐的傻瓜。”她父亲在信中轻蔑地写道,“不过这样也好,足以让我们看出玛丽对这位锁匠的影响究竟有多大。”

      与此同时利斯洛塔一头扎进了书海里。她不喜欢怀孕期间经常笼罩着她的那种无力感。利斯洛塔应该是年轻而充满力量的,她的仪态要完美无瑕,她的笑容要充满感染力,而不是整日懒洋洋病恹恹地陷在扶手椅中间打瞌睡。为了让自己的脑子始终处于清醒状态,她经公爵的允许不断地从他书房里借书看。

      法国的历史是复杂而充满矛盾的,利斯洛塔对于这个国家又实在是知之甚少。她找来了那些历史上出版过的典籍,避开所有的管家仆人把自己关进卧室里,试图对这个自己将在其中度过余生的国家产生些好感。

      她尤其敬佩黎塞留这个人物。这位路易十三时期的红衣主教作风严谨,头脑冷静,手段凌厉,在当时的政坛上大放异彩。关于历史上这位主教的文字在书中或褒或贬并不少见,而红衣主教的才华,他的处世哲学,甚至他的一些个人风格都无不在影响着利斯洛塔的思想。在一个生命在她腹中慢慢孕育的这个冬天,利斯洛塔的整个身心,却在受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洗礼。

      *******************************
      胡兹尔公爵的辖区下了入冬以来的最后一场雪。积雪在庭院里堆到了齐踝深,府上的仆人们一大清早就冒着严寒出了门,把雪铲离车道。脚印和车辙交错在一片素白之中,框在高大的伸长了干枯手臂的行道树之间,看上去出奇的像明信片上的风景画。

      窗棂上也落满了雪。它们在夜晚无声无息地打着旋降临,又在中午来临之前在熹微的晨光之下融化殆尽。只有窗子上未干的水痕,暴露了它们曾经来到女主人卧房窥探的行踪。

      房内利斯洛塔仍在熟睡。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了,姣好的面庞和未嫁时一样柔美娇嫩。她的一头棕发零乱地散开在枕头上,睡梦中眉心微蹙着。

      “夫人,该醒醒了。”女仆轻轻推醒她。

      “什么时候了?”利斯洛塔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天空仍是灰蒙一片,看不出时间。

      “已经是中午了。”女仆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房间,“米勒夫人告诉我下午德波尔夫人将会来访,因此您现在必须梳洗打扮了。”

      对了。利斯洛塔慢吞吞地起身,百无聊赖地想,整个下午只有德波尔夫人这么一位智力平庸的漂亮女人作伴可真是没什么意思,连地位不如她高的米勒夫人都要比她知书达理些。这一个下午将注定是沉闷而无聊的。

      她猜对了一部分。德波尔夫人是乏味的,然而她带来了一位不甚乏味的女伴。这两人冒雪进入前门廊时,那姑娘散开了一头被雪淋湿的金发,毫无心机地一笑。

      “请原谅,公爵夫人。”她摘下手套,急匆匆地向利斯洛塔解释,“我不得不把头发打开。请原谅我的失仪。”

      “还不快向公爵夫人见礼。”德波尔夫人悄悄拧了她一下,向利斯洛塔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这是夏洛特•普勒文,我出嫁之前住的那一片里最可爱的小姐。”

      还不等利斯洛塔答话,米勒夫人就先不满地板起了脸。这个德波尔夫人真是缺乏基本的礼貌和教养。她擅自决定带同伴前来没有通报不说,带的还是这样一位没有爵位没有家产的小姐。要是在往常,这种没有继承权的女人可是进不了公爵府的大门的。

      “很高兴见到您,普勒文小姐。”利斯洛塔尽管有些不快,对于这位年轻姑娘却并没有恶意。她端庄地笑着,拉着普勒文小姐的手把她带进起居室。

      这位普勒文小姐年方十五,完全是一位初入社交圈的少女满脸稚气的样子。利斯洛塔只年长她两岁,毫无理由地对她产生了一种亲切感。

      起居室和室外完全是两个世界。灯光驱散着阴沉沉的天色,壁炉中木柴噼啪作响。利斯洛塔将两位女士安置在靠近炉火的位置,同时关切地询问普勒文小姐是否舒适。“您的头发全湿了。”她语气轻柔地说,“需要我叫仆人送来热毛巾吗?”对于这般客气而友好的关照,夏洛特受宠若惊地表示了感谢。

      仆人送上热茶和毛巾。从这时开始,这一个下午的会客可以说是愉快的。普勒文小姐对利斯洛塔十分恭敬,而她本人那种天真的,发自内心的友好在如今的世道实属珍贵。历史揭露了一条真理,越是虚伪的人,越希望周围的人都恨不得没有心机才好。利斯洛塔自认不是个坦诚的人,从小到大她身边也没有这样的例子来教她坦诚,越是这样,她反而越容易亲近面前这个还没来得及学会搬弄是非和勾心斗角的姑娘。

      德波尔夫人并没有因为这两位女士的彼此欣赏而受到冷落。她以一个女人本能的敏锐观察力看出,她之前一直想要对其讨好却苦于找不到合适方式的公爵夫人心情好起来了。她得意地认为,这转变要归功于她,都是因为她献上了夏洛特•普勒文这样一个女伴。因此当晚饭时间公爵出乎人意料地提前回到府里时,她在吃惊和紧张之余沾沾自喜地向他邀功。

      “是的,是的,您做的不错。”公爵最大程度地保持着礼节,以他在外人面前一贯的形象和语气温和而不失风度地赞扬了她。

      这就够了。这番来自他本人尊口的赞扬足以满足这女人可怜的虚荣心。“我们把亲爱的夏洛特留下来吧,公爵夫人。”她提议道,使在场的三个人都意识到她功不可没,“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外出行走。”

      利斯洛塔笑吟吟地看着丈夫。“马蒂斯。”她放下刀叉,“我认为把这两位女士都留下来住一晚上会更妥当。你说呢?”德波尔夫人真是冒失,竟在公爵在场的时候越过他直接询问自己的意愿。她尽力用自己的言行显示着对他的绝对尊重和顺从,不然,这位德波尔夫人只怕是要面临扫地出门的危险。

      多亏了她这句话,公爵没有当面表示出他的不快。于是德波尔夫人带着普勒文小姐在公爵府上顺理成章地住下了。这场雪时下时停了竟有三个月之久,而地上的积雪在三月初才融化干净。因此普勒文小姐搬离公爵府的时候,已经离开春的时候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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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利斯洛塔来说,夏洛特·普勒文代表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个女孩和她之前接触到的那些夫人小姐们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她不知道背地里传别人闲话,习惯用教名称呼别人,既没有爵位也没有继承权。而且,她并不是在巴黎长大的。

      夏洛特很喜欢提及她出生的那个小农庄。“小地方人情味浓。”她这么说。她说到村子里的溪流,微风,鸟类,还有天然的,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痕迹的树林。她的瞳仁这时显得大而明亮,面颊上泛起一层因欢欣而散发出的柔光。

      “没有这样大的庭院。”她说,“车道也很窄。但在那儿一切都是有生命力的。”

      这正是公爵府内缺乏的。在公爵府里,没有人能找出一丝错误:仆人们从早忙到晚,按部就班地干活,在各自的岗位上做大半辈子同样的工作。公爵整日不着家,平时他的书房大门总是紧闭,当他回来的时候整整一层楼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噪音。公爵夫人主持每天的晚餐,宴请朋友,偶尔去管家那里核对账本……这一切都是在安静中完成。每个人说话的音量都近乎耳语,听不见大吵大嚷以及不服气的争辩,但确实如夏洛特所说,少了一丝生命力。这是一幢老建筑,在公爵的祖先那里不知流传了多少代,人们在宅子里时都要像守在老祖母的病床前一样小心谨慎。利斯洛塔无意识地抚摸着腹部。一想到她还未出世的孩子将来要在这种环境下成长,重复和她一模一样的人生,她就觉得很难高兴起来。

      “我父亲是当地的牧师。”夏洛特看出她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便又继续往下说,“我们早年住在那个教区里,后来搬到了巴黎。”

      一提到巴黎,利斯洛塔立刻回想起了半年之前的那个午后。烈日炎炎,她又累又乏近乎昏厥,却还在凭借着本能仪态万方地下车,向不认识的人致礼,头发没有一丝凌乱,眼神中看不出一丝疲惫。然后她又如同一个木偶,被人们操纵着踏上另一辆车在烈日下绝尘而去,来到了现在这个被她称之为“家”的地方。啊,她是多么佩服自己!利斯洛塔嘲讽地想。

      “我们没有住在有钱人集中的地方。父亲说牧师就应该住在最需要他的人中间。”夏洛特脸上带着崇敬,“每天天一擦亮,街上就开始忙碌。有送牛奶的人,邮递员和报童,他们喜欢吹着口哨提醒要取走东西的居民们。墙角蹲着老鞋匠,他们的手艺比世界上任何一个母亲都精巧。裁缝铺子和衣帽店,首饰店在另一条街上,很多太太小姐都会差人去那里办事。还有穷人家的女孩子,每天提着篮子去露天集市买菜,有时她们还来向我借一两个铜板。我就把一法郎的银币都给她们。”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夏洛特是个很好的演讲人,而利斯洛塔也是个很好的听众。她从小生活的环境外表花团锦簇,内部人人自危,对这种民风淳朴的小世界不禁心生向往。但这念头也仅止于向往而已。利斯洛塔是理智的,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和使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孕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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