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威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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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到巴黎时，已是过了正午。太阳正当头照着，灰尘在阳光中飘飞。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整条街都蔫巴巴的没有生气。那些好附庸风雅的贵妇人此刻都坐在自家后花园的小凉亭里休息，尽可能地避开这种日光。不过，倘若她们此刻知道有这样一位人物正站在巴黎的街头，女人爱打听的天性会不会让她们一窝蜂涌出来倒也难说。
我看上去像个傻瓜。利斯洛塔嘲讽地想，在使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踏上被太阳炙烤得发烫的地面。米勒夫人在她前面带路，率先进了一家旅馆。
“您总算到了。”早有穿着号衣的侍从提过行李，“公爵大人说您今天上午就会到的。”他行了个礼。
“从普鲁士出来时下了场雨。”利斯洛塔摘下手套，用法语回答，“想必您也知道，马车在泥地里并不好走。”
“大人的马车已经在等您了，殿下。” 侍从略一欠身。利斯洛塔挽起米勒夫人的胳膊，微微点了个头示意他带路。
公爵派来的是一辆擦得闪闪发亮的双轮马车。“您知道从这里到公爵府还要多久吗？”利斯洛塔由米勒夫人扶着上了马车，不动声色地调整着裙箍的位置。在得到“天黑以前”的答复后，她和米勒夫人暗暗交换了一个不太乐观的眼神。整整两天半的长途旅行，又有将近一天没有进食任何东西，两位女士此刻的状态是绝不能称作舒适的。
在利斯洛塔从小接受的教育里，当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时，她应当神态自若，举止优雅，让下人们来告诉她接下来要怎么做。事实证明，这样的教诲是终生适用的。眼下利斯洛塔已经站在了公爵府的大门前，头脑空空，对即将面对的一切毫无概念，却仍然有底气看着下人们急匆匆地通报，机械地按照管家和仆人们的指令做出行动。没有人会责备一个什么也不会做的木头娃娃，而她的举止，就如同木头娃娃一样完美得无可指摘。
“请稍等，殿下。公爵大人稍后就到。”管家对她微微鞠了一躬。
管家出去了，没过多久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利斯洛塔站起身，整平衣服，准备向这位未来的丈夫见礼。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抬起头，仔细而不失礼地打量着这位公爵。
他约莫二三十岁，正是一个政客最好的年龄。一双眼睛灵活而有神，只是太显锐利了些。利斯洛塔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个子很高，从气势上就有一种能压倒政敌的威慑力。这样的人大概是不会容许别人挑战他的权威的。转念之间，利斯洛塔已经知道了她将用余生的全部精力扮演的角色，她露出一个温婉的微笑。
两人互相致意，寒暄，公爵向她问候她父亲的健康——都是些场面话。利斯洛塔自幼便受这些训练，一一应答得滴水不漏。然后公爵开始询问对她的日常安排是否满意。
“……所以将会给您安排一位女仆。您的这位使女是否需要住的离您近些？”他的法语语速很快，利斯洛塔必须听得很仔细才能分辨出每一个词。
“是的”她回答，“我已经习惯了由她陪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从她还不是米勒夫人的时候起就是这样。”
公爵不动声色地表示了他的不解，同时请她再重复一遍，措辞非常礼貌。利斯洛塔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法错误，她把那句话重新说了一遍。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相信您已经发现，我们这里的语法和德语有很大不同。请您注意这一点。”他的语气仍然谦和有礼，却完全不是宽容的态度。利斯洛塔更明确了自己的看法：这人不好相处。
天色已晚，公爵给远道而来的客人安排了晚饭和房间就离开了。直到这时，利斯洛塔才可以说是真正的放松了下来。她沉默地用餐，梳洗，然后拖着疲累不堪的身躯跪在床边做祷告。
脑中思绪纷杂成一团。不知马蒂斯•胡兹尔的政见是否和他父亲一致，能否容许她还与哈布斯堡家族来往？她会不会像人们预见的那样，为家族起到作用？她在有生之年还见得到塞弗特堂兄吗？这些想法搅得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姑娘不得安宁。也许，襁褓中的孩子必须要长大了。利斯洛塔跪在一片黑暗中默想，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她要面对的将永远不再是鲜花和舞会这么简单。家族需要她的智慧，她必须迅速成长起来。过了今夜，一切都将不同。她知道，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已经过去了。
明天。哦，明天她要举行婚礼。下午要熟悉这幢房子，准备好成为这里的女主人。晚上要接待客人，出席宴会和舞会。有这么多功课要做，今天不能睡得太晚。利斯洛塔揉了揉发痛的额角，上了床把自己陷入一个既不安稳，也不甜美的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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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利斯洛塔起得很早。梳洗打扮，写信由女仆交给清早的信差，下楼吃早饭，换衣服，坐马车去教堂。一切都是按照别人口中的指令完成。
又也许她一直没有醒过，没有完全的清醒。在特定的时间做特定的事，有仆人时时刻刻在身边打点，和她十六年来所过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区别。利斯洛塔相信，她即使是在睡梦中，也能按照提示完成全部行程，不碰乱一丝头发，一道裙褶。
婚礼像是一场梦。恭恭敬敬地跪下，背挺得笔直；看神父的嘴不住地翕动，说着那些没有意义的话；用冷冰冰的金属套住自己的手指。
宴会像是一场梦。入席，坐在长桌子的一侧，不住地找话题与坐在下首的人交谈，满脸带着完美而无可挑剔的笑容接受敬酒。
舞会像是一场梦。由公爵带着领舞，关照每一位没有进入舞池的女宾，接受她们的祝福和赞美，确保每一位宾客过得愉快，在举目无亲的异国结交一个新的，以自己为中心的社交团体。
一切都过于完美。利斯洛塔自有一套应付他人的方法，这方法自她十三岁踏入社交界以来就在经受训练，至今已炉火纯青。她越过人群看了看公爵。他端着酒杯，同样带着完美的笑容，在应对一位絮叨个不停的老妇人。这是很平常的景象。生活在这个圈子里的人，必须学会逢场作戏，否则一不留神便会粉身碎骨。
舞厅内灯火辉煌，欢乐的人们在裙幅的波浪中推杯换盏。午夜在声与光的交错中来临。
利斯洛塔早就学会了从这种着实乏味的舞会中寻找为数不多的乐趣，也学会了在宾客皆散后不会感到太过遗憾。这会儿她依然端庄整洁地在向客人们一一道别，没有一丝疲累或不适的迹象。然后她开始指挥管家带着仆人们收拾房间。这样一个大房间收拾起来会很费功夫，因此绝不能拖拉，不然下人们连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都会被剥夺。
“利斯洛塔。”公爵走到她身后，俯身在她耳边说，“请到我书房来好吗？”他礼节性地向她伸出还戴着白手套的手。利斯洛塔迟疑了一下，把手搭了上去，回身嘱咐管家：“请您务必要在这些人的休息时间之前把工作做完。”
“是，夫人。”她听见管家在她身后说。
这就开始了。利斯洛塔边上楼梯边想着，这就给她灌输这幢房子里的规矩了。她早知道公爵不是个好应付的人，她如果不能强势甚于他，就只能服从。一直以来，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知道别人要她怎么做。她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也就是说，除了摆出端庄的仪态外不插手任何事，不随意表露自己对事物的看法，聪明地对一些存在选择视而不见。
“利斯洛塔。”公爵关上书房的门，缓缓地踱着步，“现在有些问题，我们最好提前把它讲清楚。首先，既然你已经同意了嫁给我，那么就意味着你要为我辖区内的公民做一个良好的榜样。一切不符合身份的活动都应当禁止。你认为呢？”
利斯洛塔知道这并不是一个有商讨余地的疑问句。“我完全同意这一点，马蒂斯。”她脸上带着那种常被世人称之为“聪敏”的表情说。
公爵点点头。“那么我们来进行下一个话题。告诉我，利斯洛塔，你这次来法国带了多少仆人？”他停止踱步，转向她问。
“只有米勒夫人一个，如果不算上车夫的话。”
“她会讲法语吗？”
“比我讲得好。”
“那么，”公爵抬起头，“我今后不希望在这幢宅子里，听见任何一句德语。请不要责怪我的严厉，利斯洛塔。”他朝她温和地笑笑，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冰冷，“这是为我府上的下人们着想，为了便于沟通和交流。当然，在外出时你尽可以随意，我对这种精准的语言本身并不反感。”
他在防着她。这个念头在一瞬间闪过利斯洛塔的大脑。她独自一人进入法国境内，无依无靠完全脱离了家族的势力范围，这本身已是对她极为不利。然而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曾放下戒心。
纵然不安，利斯洛塔仍然保持着有涵养的微笑。“当然。”她淡淡地回应，“我完全能够理解。”
公爵满意地点点头，“请问你外出时，是否有写家信的习惯？”
“视情况而定。”利斯洛塔回答得很有策略。看来马蒂斯•胡兹尔是不赞成她过多与奥地利联系的，他并不赞同他父亲生前的政见。
“下次再写信时，请务必替我捎上一笔问候。”公爵的声音很轻。
与其说是问候，还不如说是警告他们，她时刻处于监视之下。利斯洛塔垂下睫毛。“我一定做到。”
“还有最后一点，”公爵事不关己地说，“我需要一位继承人来袭这个爵位。关于这一点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除此之外别的都好商量，我会给你适当的空间进行女士们无伤大雅的娱乐。接见女宾可以去花园和林子里，接见男宾应当在起居室。另外，希望你不要自作聪明地干涉我的行动。记住这一点，利斯洛塔，只要你的行为在我面前得体，你就是绝对自由的。”
这话未免太像一个下马威和对她家族的挑衅。这么早就向她摊牌，足以见得他根本不把她的身份地位放在眼里。这一番宣言完全是在声明他有找情妇的自由，而她，最好不要在眼皮底下做什么出格的事。利斯洛塔强压住火气，采取了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马蒂斯。”她像世界上任何一位深爱着丈夫的新娘一样无邪地微笑着，“天已经这么晚了，也许我们可以以后再谈？”
公爵扬了一下眉毛，那意思是他完全看穿了她的用意。然后他像每一个教区里的模范丈夫那样挽起她的手臂：“你说得对，我亲爱的夫人。”他带她一路回房去了。
这场危机四伏的谈话消耗了利斯洛塔太多的精力。不知道公爵要是再这样盘问她一次，她还能不能这么轻松的应付过去。柔软的床垫和枕头对利斯洛塔之前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起不到一点安慰作用。于她来说，身旁躺着的不是将要陪她度过余生的亲人，而是一个将在她有生之年持续产生着威胁的，难缠的敌手。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威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