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华歌》路遇草田

162、（一百六十）无心?无信

　　以身殉国。
　　这四个字在现代只从历史课中听到过，沁雪完全没有实感。许是发呆时间有些长，她下意识地握紧那个装有簪子的锦囊，不期然被尖锐的簪尖扎到了手心。一阵真切到不行的痛感让人绝望地发现此时的一切都是现实，沁雪终于听到自己双耳开始嗡嗡作鸣。
　　沈枫和如剑不能呆太久，他们简短地告知沁雪先前的战役中蜀毒的势力虽然基本扫清，但至关重要的卯赭和韩骐依旧下落不明。随青翾一道落入山崖的那批兵将是蜀毒最后的精壮之士，想必短期之内不会有战乱之苦，但不能排除余党对莫桑皇室报复的危险，所以请沁雪一定要小心。另外一国的皇子战死这种事情不可能让莫桑无动于衷，届时肯定会有使者到夙沙来请她回国参加葬礼，那个时候最容易被匪类瞄准，要万分注意。
　　那些劝诫的话语沁雪不确定自己听进去了多少，待身形轻盈的两人翻身离开之后，她依旧呆然地坐在洞中，直到感觉外头的天色不再明亮，她才把锦囊小心地拴在腰间开始往回走。
　　城门的护卫意外地好糊弄，沁雪随便扯了些瞎话居然就让她进去了。微妙地觉得太过轻松，沁雪也没有什么心情去追究，她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走向宣华殿，此时她只想快点回去躺在床上放空自己。
　　推门而入，寒嫣没有如以往那样出来迎接。沁雪遥望夜空，稍微算了一下时辰——虽然已是夜间，但远不到就寝时间，寒嫣到哪里去了？
　　这个时候殿中无限静谧给人极不好的预感，事实上除却寒嫣之外，宣华殿内还有其他的下人，即便那些人都不在，护卫怎么可能一个都没有？终于有些焦躁，沁雪快步冲入内间的会客室。
　　“……唔！”
　　由于一路归来全是披星戴月，沁雪的双眼刚巧适应了夜晚的色调。但客室此时是灯火通明，她不得不眯起了眼。
　　视野并不算清晰，但通过轮廓还是可以辨识的。沁雪保持着眯眼的状态扫视全场，寒嫣正跪在客室正中，夙沙蓝曜坐在主座软榻之上看着她的方向，文信修稍显为难地立在一旁。至于宣华殿其他的下人护卫都缩在客室一角瑟瑟发抖，仿佛马上就要上演什么世界末日的戏码。
　　“城下街道的视察很有意思吗？”率先开口的是夙沙蓝曜，他缓缓起身走到沁雪身边，伸手挑起她耳边的垂发似是亲昵地玩弄着，语调却硬生生地冷了几分，“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挑战朕的忍耐力。”
　　“殿下的话沁祎不明白，也不记得何时有挑战您的忍耐力。”淡笑着道出这句话，沁雪近乎轻蔑地瞟视着身旁的男子。她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此时居然一点紧张的感觉都没有，只要想到腰间挂着青翾的簪子，她就感到无比安然。
　　闻言夙沙蓝曜的眉微微地动了一下，他绵长地呼出一口气以平静心情，但效果并不明显。转过头去，正好可以看到缩在角落里的那群下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宣泄的夙沙蓝曜便将怒气全都扔向了那边：“全都给朕退下！”
　　那声命令的吼声划破宁静空气，下人们哪里还敢说什么，都跟逃命似的退了出去。寒嫣有些迟疑，她转头确认沁雪的意思，在看到沁雪轻轻点头后才紧咬着下唇退了出去。下人们的离去让宣华殿的客室骤然间大了不少，烛火时不时地炸出一些火星，扑哧的声响构造成一段主旋律，却丝毫无法降低空气的紧绷程度。
　　说实话，自从来到夙沙这个国度，沁雪其实没有见夙沙蓝曜对她发过几次火。其中当然也有她本身就极力避免于他相见的原因在，但更多是因为夙沙蓝曜总是明着暗着庇护着她，自然更不可能由他本人出言不逊。由此看来这次他是火大了，但……那又怎么样呢？
　　沁雪不禁苦笑起来。如若是以前，她或许早就被夙沙蓝曜这种态度给震慑到了，但现在她非但不惶恐，甚至觉得方寸大乱的夙沙蓝曜怜悯到不行。究竟在这个男人的眼中，她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
　　不悯之人。
　　思绪的末端跳出这个词汇，沁雪无意识间将这种情绪表现在了脸上。夙沙蓝曜仔细盯着她神情的细小变化，红眸的颜色暗淡下来。他已然不清楚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女子转向他的方向。如果告诉她莫青翾已经不存在在这个世上了，她会留在这里吗？
　　察觉到自己近乎卑微的愿望，夙沙蓝曜有些颓唐了。先前凝聚在胸腔内的怒气正在慢慢消失，连他本人都感到不可思议。沁雪尽管从不顺应他的要求，但可悲的是似乎只要看到她，他就可以感觉到安心。
　　连自己都感到几分不悯，夙沙蓝曜在心底苦笑出来。
　　以前在夙沙的古书中有读到过关于溶血效果的文献，其中就有牵动心绪的说法。难道说那个定理是真的？因为之前沁雪溶血于他，他才会这样心心念念地顺着她吗？
　　两人立在原地互不言语，气氛好不尴尬。但是比起他们两个当事人，更加不知该何去何从的便是一旁的文信修。从最初的时候就不得已陪同留在宣华殿，到现在两人明显地冷战状态呈现，他都因为夙沙蓝曜没有明确指示而只能待机在一旁。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隐忍从来就不是他的个性，能够陪到这份上已是不易，终于切断了那根忍耐之弦的文信修向前踏了两步：“恕臣无礼，不过后主您若是没有其他事，何不明日再来问询？娘娘似是有些疲累之相，如此僵持只怕伤了娘娘的身子，如此一来岂不是违背了后主您的初衷吗？”
　　“初衷……？”
　　沁雪意外地对那两个字起了反应，小声地重复了一遍。文信修见状便走到沁雪跟前行了个薄礼，解释道：“其实近来夙沙城下治安很是纷乱，后主今日本是前来告诫您这件事，没想到您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溜出城去，还指派了殿内侍婢为您开脱，后主难免会担心。”
　　听完解释，沁雪知晓这是文信修给她的台阶，便象征性地和夙沙蓝曜说了声抱歉。
　　连夙沙蓝曜本人都觉得自己太容易满足，仅是这么细小的事情就让他先前浮躁的情绪烟消云散。回想今日得到城门回报的时候那种直冲心绪的焦躁感，仿佛全都是错觉一般。他不停地与自己说不可急躁，不可失去冷静，终于回复到了平时的状态。
　　自然地寒暄了两句，随后道别回宫，夙沙蓝曜都表现得很是平静。沁雪不知道也不想探究其转变的原因，她凝视两人离开的背影，只觉得四周再度变得空空荡荡。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莫桑皇城中，王上专属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莫伶舟反复查阅着桌面上的卷宗与奏折，时不时地用笔在旁批注些什么。近来由于出征事宜，国内的民心也有所动摇，想要尽快平复民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是比起民心走向，现今未曾预料到的事态更加困扰他。
　　略感头疼，莫伶舟用指节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随即又要回到办事状态。就在这时如锋的请示的声响插了进来，莫伶舟便放下手中的笔让人进来。
　　匆匆行礼之后，如锋绕到莫伶舟身边悄声报告了些什么。随着话语的完结，莫伶舟的神色凝重程度也逐步加深。他狐疑地转向向他报告的那个男人，皱眉问道：“没能见到她？什么意思？”
　　“回陛下，此行排遣的使者似是有要求亲面沁祎公主，但全数被夙沙后主亲口驳斥回来。考虑到在他人土地之上也不能太过张扬，他们便只能放弃归来。”
　　“亲口驳斥？”莫伶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那个传闻中素性冷酷果决的夙沙蓝曜怎么会专程来回绝这件事？沁雪作为莫桑的公主，本应有权利和义务在场迎接莫桑使者才是，关于这一点对方不可能不知道。那么他是在知晓这点的基础上，依旧选择了要对她闭口不提？
　　为什么？是怕她受刺激，还是单纯想要拖延时间？莫桑因为战事失了一个皇子，这等重大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无论怎样想都无法完全定位夙沙蓝曜的想法，莫伶舟的烦躁程度又增了几分。
　　如锋静观莫伶舟的神色，考虑再三才从身后取出一卷画卷。莫伶舟眼角余光扫到属下的这个动作，被惹出些兴趣似的转过了身子：“这是何物？”
　　“……四、四殿下的遗品。”
　　如锋会犹疑也并不是没有原因。
　　自从青翾的死讯传回莫桑之后，莫郁笙和莫祈知都相应地有了些吊唁的表现，尽管旁人看来也没有什么感情投入，但至少在世间体上算是尽了道义。相比之下，作为莫桑之主的莫伶舟除却在公众场合公布了这一消息之外就没有别的表示了。纵然在尸体没有找到的现在，要举办葬礼的确不合时宜，但至少可以做些表面上的垂吊工作才是。莫伶舟坚持不做任何表示莫非是根本就没有吊唁的意识？亦或是对此人的厌恶感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了？
　　无论莫伶舟是由于什么原因冷却处理了这件事，如锋都认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弄出有关青翾的东西不是件明智的事情，只是这个物件着实……
　　果然，在听到如锋回答的瞬间，莫伶舟的视线就陡然变得凌厉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卷轴，半晌都没有言语。如锋觉得即便上战场也没有如此紧张过，以至于指尖都出现了细小的颤动。许久过后，终于听到莫伶舟绵长的一声叹息：“呈上来。”
　　卷轴上的捆绳并不紧，莫伶舟用指尖一拨就让其松散开来，随即动了动指节的方向，绵长的画卷便铺陈开来。尽管早就知道青翾擅长绘画，却不知他连人物都可以画的如此传神。莫伶舟看着画面中微笑的女子，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
　　明眸皓齿，唇瓣微扬，素色的衣裙异常合体地附在身上，最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是画中女子的手腕上缠着一根藏青色的缎带。这并不是寻常的人物肖像画中所应该出现的装饰品，这条缎带绝对是他们二人之间的联系。
　　而且，是他永远也不知晓的联系……
　　渐渐地，某种近似于黑色的情感在心底盘旋起来，莫伶舟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却不想此时手下正垫着画卷。原本平整的画布翻起了皱褶，神态轻盈的女子也逐渐变得无法辨识。
　　嘶啦——
　　刺耳的纸制品撕裂声响毫无预告地出现。
　　如锋讶异地抬头，只见眼前一片白色的纸吹雪正缓缓地散落下来。面色铁青的王者伫立在那里，眼中的情感似是愤怒又似是不甘，四周的空气瞬间就凝固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泛红的双眼，落下坚实的字句：
　　“那个人的画像……一张也不要留！”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