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苏凉宸

15、转机（二）

　　“你来了。”清冽干净的声音打破满室宁静，白衣男子背对着来人，清晰地看见面前烛火摇曳。
　　只听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来人如风般转到男子面前，带起无数尘粒。
　　“你催我如同催命，我焉敢不来。一路上不知累死多少千里马，才在三日内赶到这里。”一身鹅黄，面前的女子柳眉杏目，面若白玉，娉娉婷婷，婀娜多姿，光彩照人，俨然是位绝代风华的女子。
　　“你这个死银面，需要时才叫我，平常可连半点影子都瞧不见。”女子手执茶壶，自己沏了一杯茶。
　　银面笑着望她，递上方帕，银色的面具也十分柔和，见她喝急被呛无奈摇头。
　　“你可是在冤枉我。三月前我还去拜访过你，可惜你不在。如今事务缠身，我自然无半点闲暇。”
　　谁知黄衣女子只是“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眼神轻蔑，显然是并不领情。
　　银面苦笑：“我错了，以后不敢了。林珞大小姐，这样成了吧？”
　　黄衣女子见银面小心翼翼恭敬异常地请罪，脸上的轻视才好些，转眼笑颜逐开。
　　“你叫我来，是为了谢姜之事？”
　　银面点头，脸色凝重，眼眸深邃：“的确，此时此刻，恐怕只有你能够帮上一些忙。否则，我也不会千里迢迢将你召过来。”
　　林珞垂眼，眉目如画，脸如白玉。传言果然不虚，她果真是美丽的女子，整个屋子因为她生辉。“蓬荜生辉”，就是这个意思。
　　“银面，即便是你，也以为区区一个林珞就能够让夔帝回心转意吗？若可以，四年前的如丹覆灭岂不是笑话。”林珞望着银面，神色严峻。
　　银面沉默，白色的衣袂被黄色烛光照成微黄的蝴蝶，寂静无声地飞舞。空气中还弥漫着秋海棠的甜香，一缕缕不断绝，仿若潺潺流水。
　　“阿珞，我从未这样想。大丈夫必不被儿女情长所累。他既能成为横扫六合的霸主，也应当是寡情狠心之人。只是，坊间传言良多，真真假假我也难以分辨。若说全是真情，我不信。但若说尽是假意，也过于片面。我想大概对他是有些影响的，无论如何，试试总是好的。”
　　林珞抬头，对上银面黑如纯墨的眼，笑靥如花，只是笑中带着三分释然三分无奈，以及三分的坚持。
　　“银面，看来你虽有识人之慧，却不懂他对情的心思。一个人若要成就霸业，就必须割舍。所谓旧情，不过是一句奢望。我劝你不要对未知之事抱有希望，更何况，你比我还明白，他的目标不是我。”
　　银面摇头：“不曾想，你居然抱着如此想法，恐怕任何人听了都会心寒，更何况是你爱的那位。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试一试，莫颀想要一箭三雕，我偏让他空手而归。”
　　林珞靠着窗，手里把玩着青花瓷杯，脸色晦暗不明。
　　许久，她才开口：“也罢，就陪你赌这一局。”

　　金宫，长长的镀金黑楠木几堆满青色牒片，木几中央却是空旷，只有几张信纸摊开，左侧宫灯的光正好映在几张纸上，使得雪白的纸泛出微黄的光。
　　几前的人一身金蟒黑袍，长发披散，几乎与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黑色的眼睛发出狮子般的光。修长的手拿起面前的洛阳纸，双眼轻眯，盯着上头一个个字，脸色沉静，却散发着危险的帝王之气。
　　严朗立于阶下，双腿已经开始发软，长时间在高压的气氛下站立，冷汗已将后背打湿。他只能暗自提神，这个时候，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又过了一个时辰，严朗的腿几乎快失去知觉，硬着头皮不得已开口：“陛下召臣来，所为何事？”
　　满室寂静，无形的压力随着铺面而来，比之前凌厉十分。严朗“啪”地一声跪在地上。刚毅的脸满是惶恐，身子也害怕得抖动起来。他本有“不惧权贵”之命，但此刻，亦与凡夫俗子无二。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句话，极有可能召来灭族之祸。天底下，恐怕没有人对着面前的人还可以面不改色。
　　“起来。”冰冷华丽的声音传来，挟裹着不可置疑的命令。严朗闻言暗舒一口气，使劲站了起来，虽然颤抖如落叶，却依然保持着姿态。
　　只见案前之人将纸一合，凤目犀利地投向严朗。
　　“今日守城的将士可曾见到一个姿容出众的陌生女子？”
　　严朗低头，不敢直视威严如炬的眼，冷汗涔涔：“回禀陛下，严朗不知。但听士卒说，今日有一个身着鹅黄之衣女子头戴斗笠的女子入城。因无异状，准许放行。但见到女子容貌的士卒说，此女子之美，灿可夺日。”
　　只听得一声轻笑，严朗稍稍抬头，看见面前俊美无俦的容颜因此笑生辉。
　　“如此，便是真的了。”声音如同华丽的琴音，笃定地陈述一个谁都不知的事实。
　　严朗低下头，恭敬地弯着腰：“请陛下示下，臣定当万死不辞。”
　　帝座上的人却只是轻笑，摇摇头：“严朗，陪朕一起看戏吧。操劳甚久，愉悦心情也是必须的。”

　　东郊道口，瑯城重要场合之一。说其重要，是因为这里是行刑的主要场所。
　　午时，道口已是熙熙攘攘人山人海。身着长袍青衫的学士、手提竹篮蔬果的姑嫂、扇遮朱唇的闺阁小姐、肩扛重担的走夫、嬉笑打闹的孩童都挤在一团，或屏息凝神静默地等待，或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或面带恐慌眼神含笑，或伸长脖子神色不耐……成百上千的人堆在道口，一时间沸反盈天，仿佛城中有百年难遇的盛世，造成万人空巷的盛世景象。
　　谢姜与宋仑等一众人跪在冰冷坚硬的石台上，低着头，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各自的脸，静默地矗立着，如同顶天里的英雄。
　　“小姜哥哥，你一定要逃出去，如果今天我们都葬身于此，记得将我的尸首朝南，哥哥才会认得我。”风雁低垂着头，低声哀求道，萧瑟的声音伴着萧瑟的风吹进身旁几位壮士耳中。
　　“风雁，不要乱说话，我们一定会没事的。”离她最近的袁易出声安抚道。他虽跪着，腰杆却和平时站立时一样笔直，虽败犹荣的光辉，贯穿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如果我的魂魄消散，风，请将它吹向我的祖国，吹向雪山，让它变成璎珞花，凋谢时拥抱最厚重的土地。”谢姜没有回答风雁，只是低低吐出这句话。所有的战士陷入沉默，倏尔，一起吟诵起这句话，豪壮深沉的声音飘荡在灰蒙蒙的天空。
　　“如果我的魂魄消散
　　风
　　请将它吹向我的祖国
　　吹向雪山
　　让它变成璎珞花
　　凋谢时
　　拥抱最厚重的土地”
　　这是所有如丹人都心潮澎湃的遗言。玉成雪山，是如丹的圣地，万顷良田由它的融水灌溉；璎珞花，是如丹的圣花，上古之神转世，叶白如雪，花开如瀑，摇曳在圣地之上，彰显着如丹永不止息的生命。
　　因此在如丹的神话里，人是没有转世的，人死后应当化为璎珞花，扎根在深爱的土地，回归深爱的土地。
　　“风雁，如果真的要到这一刻，放心，我就算拼上性命也会让你活着。”宋仑仰头看天，风声萧萧，所有的嘈杂都化为无言的幕，抵挡更多的流言。
　　风雁转头看宋仑，眼里有温热慢慢氤氲，眼光尽处的余昇也正点着头，眼神坚定地无声支持着宋仑。
　　谢姜望着身旁的战士微笑，祖国呵，请不要忘记，有这样的一批壮士用鲜血擦亮你的盔甲。他转头，却停住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