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苏凉宸

11、惊变（一）

　　冬日的雪如同扯棉絮般纷扬下了几天几夜，曾经平整的官道铺满深厚冰冷的雪。早晨刚化，午间突如其来的雪又将冰水全部冻结。路上的行人少之又少，仅有的几个披着灰色的大氅匆匆走过，将凛冽的寒风和飘扬的雪一起抛在身后。
　　当几辆押着大箱的车经过时，悦来客栈的小二甚至以为出现了幻觉。在他还晃神的时候，马车已经抵达店门口。只见来人都是裹着棉衣，戴着毡帽，哈出的气带着寒意化成雾气清晰可见，连眉头都染上白雪的痕迹。本是铺着黄油纸的马车这时也是覆盖着千堆白雪，负责拉车的马匹又累又饿又冷地抖着身体，水滴顺着毛发落在地上瞬间成冰。
　　“小二，来，招呼一下。”为首的黑色大袄的人呼叫着。
　　冷得哆嗦的小二这才回过神，捂着手笑吟吟地迎过来。他熟练地伸手接过马鞭和马缰，含着十分敬意笑问：“客官这是打哪去？打尖还是住店？”其实不用问，凭他多年的经验，自然知道这队极有可能是从都城瑯城运货到云都的商队。瑯城的物资以价廉物美闻名，因此每年下旬有很多这样的商队路过。只不过大多是初冬就返程了，深冬的气候恶劣，很少会有商队拖延至这时。
　　“住店，小二，给我准备三间房。”男子回答道，从马背上跳下。小二这才看清容貌，不算宽阔的脸上眉目清秀，是方成年的男子。他于是更加敬佩，这般年青就敢在恶劣的环境里领着商队前行，真是英雄出少年。
　　一行五人跟着小二进了店门，熊熊的火焰将整个客栈烤得温暖如春。五人将厚厚的毡帽和棉衣除下，小二连忙上了几盘好菜和一壶热酒已驱寒，发现原来不止那位领头人，其他四个人也是十分年轻，生气蓬勃。
　　一壶酒喝了大半壶，五人中最为清秀的一位开口：“再过几天我们就到云都了，一路上多亏大家照顾，我且敬大家一杯。”
　　黑衣男子淡笑着将杯举起，已是棱角分明的脸掩不住这些天风雪的痕迹：“风雁，你说这话可是折煞我。我自小和你们同甘共苦，今次一起上路，也是心之所愿。”
　　这五人便是谢姜与其旗下的暗部四骑，他们受银面委托亲自将粮草送到云都，确保万无一失。很少有人知道叱咤战场的复国军少将和暗部四骑会是如此年少，因此乔装打扮后，他们难以引起夔军的注意。重任自然也就落在他们头上。
　　另一个眉骨上有微微疤痕的年青男子开口，打断两人的客套：“风雁，你何时这般客气了。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谈什么照顾不照顾。再说，我们受你哥哥的委托，自然要好好待你，否则难以心安。”
　　眉目清秀的人名为风雁，是暗部四骑中唯一的女子，只是不为人知。她和这四人一同长大，因兄长战死在沂水之战愤然从军，誓在雪恨。她的兄长去世前知她性情刚烈，苦苦委托四人要好好照拂她后才阖眼。这些年四人一方面由于是自小的朋友，另一方面可怜她无亲无故对她越发好，将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子看待。
　　稍稍年长的余昇也点头：“风雁，宋仑说得对，以后万不可这样说话。照顾你是我们的责任，你这样客气岂不是显得我们的好心多余？”
　　风雁本是白瓷般的脸因为酒意和愧意涨红，慌忙解释道：“我不是这意思。你们别误会，我只是，只是……”不善于表达感情的她嗫嚅着，半天还早不到合适的词。
　　“她只是有些感动，想要好好谢一下大家。来，这杯酒我喝了。”一直没有说话的紫发男子开口，仰头将温热的就倒入喉间，半滴不剩。
　　风雁几乎是感激地望着他，也仰头将酒喝下：“袁易，多谢。”
　　袁易摇摇头，示意没什么大不了。谢姜看着两人间的互动微笑，招呼着大家也将就喝下，算作接受风雁的谢意和袁易的好意。一壶酒就这样在觥筹交错中通通下肚，谢姜挥手示意小二再来一壶。
　　小二匆忙迎上来，面露难色解释道：“这饭菜还有，可是酒就不能再上了。”
　　五人诧异，纷纷问为什么。
　　小二吞吞吐吐不肯说，面上的神情十分为难，纠缠半天后才俯下身压低嗓音说：“不是小店不肯做生意，而是因为皇帝早就下令，驿站每天只能为客人提供一壶酒，多了可是要问斩。”
　　这么解释后众人更是疑惑，以往并无此规定，难道是今年新出的？但又无半点风声，委实让人起疑。
　　小二已是说了一半，也觉得没有意思隐瞒下去，便倒筒子般将前龙去脉低声说了一遍。
　　“众位客官也知晓，往年并无此规定。今年不知为何，秋分后便有官兵到每条官道肃清，一一通知驿站不许多卖酒，还在每十里贴了告示。前庄有家店为了多赚些银子给儿子娶媳妇，冒险多卖了几壶，结果全家就被送上砍头台。后来就没有店家敢违反这个规定了。”
　　“本来我们也是不解，这样做可是要断了我们的生意的。要知道，冬天的生意本就难做，也主要是靠买些酒赚些钱。只是夔帝登基后律法向来森严，又有前面那桩案子，谁还敢为了些小利丢了性命。”
　　“后来也听了些风言风语，想想也是可能的。今天也就对各位客官说说，可千万别透露出去，否则不仅众位，小人也要遭殃了。”小二说这话时用手往脖上一划。
　　宋仑可等不下去，直接催促道：“快说，什么传言，我们可都等着。”
　　小二望了望四周，再没有别的客人，掌柜的正在低头算账，并没有注意到他，才继续说：
　　“听说今年皇帝要将复国军歼灭干净。这几年，军队虽是一直在扑灭复国军，但也吃了好几次大亏。皇帝大概是觉得这样子下去不行，一方面害怕皇位保不住，另一方面又太懦弱。于是暗中下令不惜一切也要将复国军杀干净，听说还极有可能会御驾亲征。像我们靠着的这些官道，是复国军暗中往来的重要通道。不卖酒就是为了抑制他们。众位想想，如丹人一直以饮酒闻名，无酒不欢，自然是要大喝一顿。没有酒，他们可就要少上路了。”
　　小二这话刚说完，就听见领头的黑衣人谢姜的轻笑：“这点小花招，若是真的有复国军也是没半分用处的。”
　　“那可不一定。若说之前小人说的话还有些勉强，但是众位仔细想想，在这种寒冬腊月的天气，如果没有一两壶酒驱寒可是不行的。路上风雪交织，怕是还未到终点就被冻住了。”
　　众人这才点点头，这个理由还说得过去。倏尔，大家又相视而笑，这小二的性格太过憨直，一点也不怕现在在他面前的就是谈之色变的复国军。
　　余昇决定要好好打趣一番：“你胆子也忒大了些，不怕我们就是你们皇帝要追捕的复国军？”
　　谁知那小二听见这话不但不担心，反而自信地拍拍胸脯，信誓旦旦地说道：“就算众位是银面将军小人也不怕。要知道，复国军总有一天会被剿灭的。不是我夸我们皇帝，那可真是威武骁勇。想当年征服八国的豪气，今天一小撮叛贼算什么。等皇帝真的御驾亲征，他们还不是抱头鼠窜。”
　　“众位客官不需要打趣我，我虽是村夫，但这基本道理还是知道点的。若众位真的是复国军，小人自认倒霉，但也要提醒众位好景不长趁机散了罢；若众位只是打趣，小人也不觉有甚么大不了，仅供一笑。”
　　众人皆愣住。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们说这话。看来夔人对自己皇帝崇拜与信任异常，竟然毫不加掩饰。日益壮大的复国军在夔人的眼里也不过是小小的叛贼，不值一提。
　　“听你这么说，皇帝可是对你们很好？”谢姜开口道。
　　小二猛然点头，脸上也是崇敬与感谢之意：“虽说律法严了点，但其他方面可没处比。早在几年前，小人还不知能不能活下去，有上顿没下顿。后来九国统一了，皇帝便下令要生养休息。现在的地租，你们猜猜是多少，是以前的三分之一呢。小人家近些年连连丰收，人手多了，小人才决定出来讨生活。客栈的生意也是一年比一年好，现在小人的月钱也是让很多人眼红。我说啊，要是没有皇帝，我们这些庄家人早就不知道睡在哪了。”
　　这一通话说得众人沉默。第一次听百姓评价高高在上的夔帝，震撼不可谓不大。本来他们都以为这些年夔帝征徭役、大修土木、严律法会引起众怒，却没想过原来他在民间的声望这般高。恐怕这也是为什么虽是各种复国运动不断，大夔根基仍未动摇的原因。得民心者的天下，祖宗的话是有十分道理的。
　　谢姜拿起酒杯喝茶，呼出的气随茶叶一起沉淀在杯底：“若是这样，我们的前路是在何方？”

作者有话说

　　可能又要过几天再更了，电脑要去维修，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