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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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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雪静,人却还未安睡。
在这种天寒地冻的时节,在这样空旷寂静的深夜,又有多少人难以入眠?
他们睡不着,也许是因为他们怕冷。节气一冷,当然总是会让人特别地渴望温暖。
封毓还没有睡,却是习惯使然。
他从小生活在高墙大院之中,钟鸣鼎食,仆从如云,还有一些人,专门负责教导他。有教他习武的老师,也有教他识字的西席。曾有一位西席先生,在临别前传授给了他一样习惯。
在临睡前,如果你的脑子还没有稀里糊涂,还足够清醒,就应该看几页书,看完再就寝。
因为在临睡前,白日的喧嚣已渐沉寂,你的思绪开始变得平和,这种时候你特别能够容忍别人的观点和看法,“容忍”的意思是指你能够心平气和地去思考,思考各种事物的前因后果。
在金芒万丈之下,你不可一世,或许是个偏执的人,唯在暗夜的灯光里,方能海纳百川。
这实在是个很不错的建议,所以封毓在年幼时即欣然接受,到如今已将之变成了自己的习惯。
一灯如豆,他手中的书页轻轻翻动,天地之间仿佛再没有什么能打动他的心。
灯花落下,叩门声轻起,他的习惯不得不被打断。
厉无痕正站在檐下。她身上的衣衫有些单薄,并不适宜站在这样寒冷的夜色中。
她的手中,也第一次没有握着“亘杀”。
她的心中有很多疑问,只不过是被困扰得太过烦躁,才突然跑了过来。
“你是不是想问关于令尊的事?”封毓打开门,把她让进了屋内。
关上门,驱逐了一些寒气。屋内有炭炉,十数块通红的木炭,瞧上一眼已让人感觉温暖。
厉无痕绷着脸点点头。
封毓转身,替她倒了一杯茶,茶水是热的,因为茶壶就低低地悬在炭炉上。
“你本来应该披件御寒的外衣再来找我。”他对她柔声道,“不过现在喝杯热茶也很不错。”
在这样寒冷的夜里,有杯热茶当然十分不错。
只不过厉无痕捧着茶碗的手却微微发抖,像是愤怒,更像是出于痛苦。
封毓不声不响地看着她。很多时候不必问,解读一个人的神情就可以得出许多答案的。
他们已有近两个月没有见面,她像变了一个人。在这峨眉山上,她当日独自闯荡江湖时的锐气和那种任性、但英姿飒爽的霸气已藏匿不见。在铁宁师太的眼皮底下,她变得收敛许多。
也变得更像一个女孩子。
尤其当她突然落下泪来的那一刻。
世人常说:美人落泪,如失珍珠。寻常的人丢失了珍珠,一定很焦急,很心痛,看到一位美丽的佳人落泪,也往往会让人感到焦急和心痛。所以这二者,在某种意义上是相通的。
但厉无痕这样的女孩子,她的眼泪却远比珠玉更珍贵。
落泪使人显得柔弱,你可能想像她梨花带雨、柔弱无助的样子?
在事实面前,想像又时常会显得匮乏。
她的确哭了,但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那种“嘤嘤”的啜泣声一向被她视为耻辱!
你若是看到她这般心碎的模样,该当如何?你的心是不是也会被揪紧?
封毓呢?他虽然一向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但也是个淡漠的人。如果有别的女孩子在他面前落泪,他也许会无动于衷地走开;也许会停下来,静静地递过去一方雪白的绢帕;只有对厉无痕——
对厉无痕的反应却往往是他自己也不能控制的。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终于慢慢地将她拥入了怀中。
他们两个人,也许只有对方,才能让彼此的天性出现破例。太多的破例。
“你想必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令尊此时的处境让你很难受,是么?”他温柔地搂着她,“这世上的事,并不一定要亲身经历过才能了解。我的双亲虽然俱在,但我可以明白这种痛楚。”
厉无痕却忽然推开了他。
她像个孩子一般拿手背一抹脸上的泪痕,冷笑道:“你错了,我根本不是为他难受!我为什么要为秋闻鹤难受?他虽然是我的父亲,但从来没有陪在我身边半天——就算他真的死在我前面,我也不会为他掉半滴眼泪的!”她边说,眼里却反而落下了更多的泪,样子有一些古怪。
就正像一个倔犟的小孩,明明哭得比别人都伤心,但嘴里还要死硬。
不过她本来就只有十八岁而已,虽然已用剑杀过人,虽然也已做过了某一件大人的事,但她的心性有时实在还是个孩子。只有孩子才会动不动就想跟人拼杀。也只有孩子才会让人心软。
心软到只能为她破例。
封毓温温淡淡地道:“无痕,违背自己的心意说话,是不好受的。你本也用不着在我面前逞强。在这样的夜里,若不是因为令尊、因为自己的身世,你又何必哭得这样伤心?”
厉无痕冷笑更甚,“我哭是因为——因为——”她说不下去,脸却忽然有些发烫了。
这理由她的确没有勇气说出来。
因为铁宁师太在白日里说得没错,她在重蹈母亲的复辙。轻易地失身、失心给了一个人。
而她也许比母亲更痛苦,她的天平还在摇摆,还没有决绝地倾向哪一个方向。师父当然待她恩重如山,何况她母亲当年未必有她那么多的宠爱,对师父的依恋也未必有这样深。她方才说的有一些的确是实话,倘若剩一口气的是铁宁师太,她一定哭得比现在更伤心,秋闻鹤无法令她如此。
她虽然没有说出来,封毓却有些看明白了。他的目光愈加温柔,温柔而包容。
夜色更深,屋外的寒意更重,忽然间有人声轻轻地传来,厉无痕吓得忙跃到窗边,贴壁而站。
外面走过的是她两位巡夜的师姊,她不想让她们从窗纸上看到两个身影。
人声和细碎的脚步声远去,封毓却一挥手将灯光直接扇灭了。
顿时一室漆黑,唯有炭炉中那几块发红的炭清晰可见,但木炭的光仅能照亮自己而已。
厉无痕忽然觉得冷了,忍不住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忽然间,她的心又跳得很快。
因为封毓走过来牵住了她的手,就如当日在孤叶山庄一样,这一次他却牵着她走向了床边。走到床边,他就将厉无痕抱到了床上,床榻的中央,然后他自己也坐上去,从后面拥住她。
厚实的棉被裹住了他们,厉无痕终于不再感到寒冷。
他们的姿态虽然已很亲密,但封毓温和的话语中却没有一丝邪气:“你来找我,却连一个问题都还没有问。你的性子很急,有些事我今晚若不告诉你,你回去也一定睡不着的。”
厉无痕既然有许多疑问,他们势必还要再说半天的话,只有用这个方法,才能不至于让她被冻到生病。何况她是这世上唯一能令他破例的女孩子,他本来就已经不排斥这样子拥抱住她。
厉无痕的心还在跳,跳得更厉害。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就算我还有许多问题想问,我们也不必这个样子!”但她偏偏说不出来,因为她自己也意识到,这方法除了让她心跳外,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起码可以让她感到温暖。
封毓等她的心跳平息些,才又开始静静地道:“不论你的心意如何,你第一个想问的还是关于令尊的问题,是不是?有关于他的遭遇?”
厉无痕不能否认。
封毓便道:“那日我找到他时,他刚刚跟两个人比斗完。本来他也许就要死了,不过那两个人看到我暂时却收了手,然后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们是谁?是不是问你是否要救下秋闻鹤?”厉无痕抢着问。
“嗯,差不多。他们问我来干什么,我并没有必要说谎,便告诉他们来替你送一封信,他们也认得你。我又说死人收到信是不会看的,所以他们最好能留下令尊的性命——”
厉无痕忍不住又打断他:“他们究竟是谁?”
封毓淡淡地道:“那位秋庄主父子俩。父子俩都是很识时务的人,所以他们很快就走了。”
不得不走。
“是秋梵那无耻之徒!”厉无痕气不打一处来。
她虽然对秋闻鹤并没有多少感情,但他被秋梵父子重伤,还是激发了她的杀气。
封毓没有安抚她,又接着道:“其实令尊的身世也颇让人感慨,那位少庄主倒没有骗你,他的确跟孤叶山庄有渊源。他跟那位秋庄主是堂兄弟,只因他们的父亲本是亲兄弟。”
厉无痕又觉得有些发冷,恨恨地道:“原来这些话秋梵没有骗我,这层关系他都已经告诉了我。而且他还说过,论辈份,他该叫秋闻鹤一声‘大伯’——但他们为了什么要致他于死地?”
“为了争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封毓的声音仍是温温淡淡:“我不知道是什么秘密,因为我并没有兴趣知道。”他顿了一顿,“其实你可以想像,许多家族中、武林中流传的所谓重大秘密,也许是一堆珠宝;也许是一本武功秘笈;也许,只不过是他们的先人写的一幅字罢了——”
厉无痕怪道:“一幅字有什么可争?”
可惜她在黑暗中无法看到封毓流露出来的微笑,那种洞察世情后又有些冷冷的微笑。
他柔声对她道:“因为他们并不知道那只是一幅字。”
厉无痕想了想,忽然道:“秋梵告诉过我他们也在找秋闻鹤,那是因为秋老爷子死了,他们想让儿子回来奔丧。但现在我总算有些明白他们秘不发丧的缘故了。秋老爷子根本没有死,对不对?”
“你已想通了?”封毓含笑的声音愈加温柔。
“嗯。”厉无痕颌首,“那个秘密早由秋老爷子传给了秋闻鹤,又或者……需要他的协助,秋梵他们才能破解那个秘密。所以,他们用秋老爷子当饵,只有活饵才有引诱价值的。”
她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很冷,又像掺杂了一丝凄哀:“因为老爹如果已经死了,当儿子的又知道一去就难有生路,也就不一定会回去奔丧的。”
封毓了解她的凄哀。
她现在是不是终究有一点担忧,当他们赶到时,秋闻鹤也已经死了?
他忍不住拥得紧了一些,然后缓缓地道:“你推断得很对,那时秋老爷子的确还没死。我救下令尊后曾渡了一道真气给他,助他护住心脉,他看完信将一些紧要的事告诉了我。秋老爷子的确被秋庄主父子俩当作是饵,但他却一直以为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等到令尊现身,他又知道了自己的处境——”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顿,语气变得沉郁:“结果一口气缓不过来,被活活气死了。”
厉无痕无话可说。
因为这位秋老爷子,岂非也正是她的祖父?
封毓又道:“至于他们要致令尊于死地,你的推断也没有错,他们本来的确需要他的协助。其实事情很简单,那个保存秘密的所在共加了两道锁,两把开锁的钥匙各传给两支后人保管。如今其中一把传到了秋庄主的手上,另一把已在令尊那里。他们的先人也曾一再告诫,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锁,不过好奇心和欲望总难免会让人发狂的,人一发狂也就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起来。”
剩下的话他无需再讲了,孤叶山庄的谜团已经解开。
厉无痕的心中一时五味陈杂,她想了想,忽然又忍不住道:“那你呢?你……像秋梵那种卑鄙无耻的人,你为什么会和他们父子为伍?”她咬了咬牙,“我知道你曾是秋庄主请去的贵客。”
这疑问其实已憋在她心里很久了。
她问出这样的话来,封毓却没有生气,反而柔声道:“你是说圣王坠的事么?”
厉无痕点点头。
封毓竟似乎笑了,“那件事若说出来,其实倒很有趣。”
“有趣?”厉无痕惊奇得微微皱起眉宇。
她实在很难想像凭秋庄主和秋梵父子的为人,会做出一件不伤天害理、反倒有趣的事来。
封毓“嗯”了一声,便解释道:“他们父子似乎很喜欢和别人做买卖,我当日也不过和他们做了一笔买卖。只因家中有位总管缠绵病榻已久,我在外面便时常替老人家搜寻一些难得的药材。家中的仆从捎信给我,说亟需一种‘十香返生丸’,我那时正在云南,便派人往邻近的城镇张榜,悬赏求药。”
“结果不出半日,即有人来献药,那个人正是秋梵——不过他不要赏金,只求我去孤叶山庄帮他们一个忙。他再三向我保证绝非伤天害理之事,于是我便答应下来。”
“我……有些明白了。”厉无痕听到这里,忽然喃喃地道,“我的师姊们时常有人也会下山去,所以江湖上的事,我在峨眉山上还是多少能听到一些的。这样说来……”她的眉皱得愈紧,“柳师姊曾跟我说过,后来竟有一位西域奇人的后代现身收回了圣王坠,那人莫非是你假扮的?”
封毓的笑容未减,“正是我。这件事其实算得上是‘装神弄鬼’,我也不知秋庄主父子怎会想出这样的一种办法来。他们邀请众人入庄,秋庄主坦承圣王坠的确已在他的孤叶山庄内,然后他们便请我收回了圣王坠,并且当众宣布昔年的允诺亦失效,也即是说,再不会有人凭圣王坠得偿所愿。”
厉无痕冷笑:“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竟有人会信他们?”
“这世上本就什么样的人都有的。他们之所以挑中我,是因为我的武功——在传说中那群西域奇人的武功都很好,他们的后代,自然也不会差。所以那时,在我一连制服了八个人以后,又加上秋庄主父子的大力鼓吹,其他人便不得不相信这出闹剧了。”封毓说罢,笑着摇头。
连他自己回想起来,仍然只觉得是一出闹剧而已。
但江湖中偏偏已有许多人相信了——
现在所有的疑问都已解开,满室寂寂,厉无痕的身体忽然又有些发僵。
裹在棉被里的这个方法又让她觉得很不妥当,甚至很邪恶,她若还这样任由他搂着,一定会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情。她不愿再惹师父生气,所以最好赶快离开这里,回自己的卧房去。
“我……我要走了。”她狠狠心推开他的手臂。
封毓并没有拦阻,只不过淡淡地对她道:“你若这样在我怀中睡着,我也不会介意。”
厉无痕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顾自掀开棉被,爬下了床榻。
但她刚站稳,却又重新跌回到封毓的怀中,这一次,她甚至被他直接压在了身下。
在黑暗中他们无法看清彼此,只能聆听彼此的心跳。厉无痕的心已快跳出来!他们终究都还太过年轻,年轻总是容易冲动——冲动地做出一些也许本不应该做的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