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翦翦是秋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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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
“……早啊。”
风间似乎是不需要睡觉，每天早晨起床都能见到他在院子里闲坐。鬼族的生活果然是很清闲的吗。
位于不知名的山脚下，是风间的庭院。院里没什么东西，只是背后的山上开满樱花。大岛樱。染井吉野。江户彼岸。绯寒樱。好多好多种樱花杂七杂八地种在一起，红红白白煞是好看。
风间说，这里是他最初生活的地方。他说这话时顺便补充，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其实五岁之前的东西我都记不太清，大多数人都会这样。即使他说我小时候是只猴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我不记得。
半年生活，有一个好的开始。
风间明明就是很臭屁很自大的家伙，然而那天我哭的时候他却莫名其妙地替我擦掉了眼泪。他一定是脑袋撞墙了，或者吃错屎了。除此以外绝对没有“风间大发善心”之类的选项。
仍然是不习惯他每天的称呼，“未音”，每次听到他叫我总会觉得毛骨悚然，莫非是心理作用吗。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心理变态，非要别人叫我“喂”、或者“哎，你”之类的才觉得顺耳。
说起来，一君也很少好好叫我的名字。
讨厌，为什么又想到他了。我只当半年是在度假，度假的时候就要轻轻松松抛去一切烦恼。我甩甩脑袋，好像这样就能把烦心的事情全部忘掉。
事实上，我很难忘掉。因为我实在是太闲了。
不用打扫。不用洗衣服。不用做饭。我像个每天吃吃喝喝等死的人，什么活都不干。只是吃了睡，睡了吃。这能与某种烂泥里打滚的动物媲美的生活让我很不习惯，于是总跑去庭院背后的樱花林里捡那些形状好看的花瓣，像往常的每一年一样把他们晾干，做成香袋。我顺便送给了风间，却得到他蔑视的眼神——
“这种小女孩的东西我才不要。”
……我该回答些什么呢。其实你就是很想要却拉不下脸来说吧风间。
“你是不是很想出去？”
风间忽然这么问。我愣住，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是想的吧。”
“……嗯。毕竟一直呆着这里，又什么都不做，真的很无聊嘛。”
“可以的。”
“……啊？”
“我是说，我并没有限制你出门。”
“谢…谢…？”
我搞不清楚，这样的状况之下我该回答什么。其实我被他的态度弄得很疑惑。就这样随随便便放我出去，他不怕我自己偷偷跑掉吗——虽然我不会。
好像看出了我那一点小心思，风间皱皱眉，“你自己想得很清楚。”
对。我想得很清楚，才会和他一起来这里的。如果我还对一君恋恋不舍，怎么可能忽然一下杳无音讯。我无所事事，采纳风间的意见决定出去转转。
去采购食材吧，我还是需要进食的，虽然烹饪技术糟糕透了。
因为远离城镇，所以风间带我到城门，仿佛是人间与幻境交界的地方。他说他会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这里等我。差不多有一天的时间，足够了。
果然还是城市比较好~
逛过一条街，我决心以横扫千军的姿态再吃过一条街，以补偿将来的半年里我都很少能吃到这些美食了。坐在丸子店铺下心满意足地吃着，忽然有谁拍了拍我的肩。
抬头一瞥，是位打扮利落的女子。黑色长发束在脑后，身上的衣服类似于忍者。虽然没有浓妆艳抹，但她的美丽还是丝毫没有被掩盖。成熟的风韵在她身上得到最好的体现，我审视自己，甚至有点自卑。
“您好，风间小姐。”
美人在对我说话吗。等等，那个“风间小姐”是怎么回事？
“……您认错人了。”
这个美人绝对不简单。我猜她应该是鬼族之类，因为她似乎知道我和风间的关系。哦不什么该死的关系，我从来没有承认过！就好像街上忽然跳出来一个人对你说你是鬼，一定会被人当做神经病的吧。
我转身想溜之大吉，那美人却微笑了一下，真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风间未音小姐。”
“……”
我僵在原地。
“我也是鬼族，所以您不需要假装。”
那个“也”让我非常不爽，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来。她接着说：
“您对鬼族应该还不了解吧，或者说，您对风间千景还不了解。”
我转过去，异常平静地望着她。我有的时候会这个样子。明明紧张心慌到不行，却偏偏要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什么意思？”
“这里不方便说，”她环顾四周，“请您跟我来。”
明明没有必要跟上去，明明一点也不在乎风间口口声声说我是鬼族，明明只要忘记这件事接着吃东西就好。
但我还是跟了上去。
茶楼的角落里，纱帘层层叠叠，黄色和服的身影掩掩映映。美人掀起帘子对里面的人行了个礼，随后才淡淡看向我：
“风间小姐到了。”
她做了个“请”的动作，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了~风间小姐。”
“……请问你是……”
那是笑容明媚的女孩子，咖色长发和玫瑰色的眼眸。那个笑容几乎让我忘记了她也是鬼族这件事，“我叫千姬，你可以叫我‘千’哦。”
“千姬小姐也是血统浓厚的鬼族。”美人在旁补充。我这才发现她一直站着，与那个“千姬”，应当是主仆的关系？
果然还是鬼族吗。
对于鬼族我总有种莫名的厌恶。那其实不是莫名，因为我是人类，对于比自己强大得多的种族，畏惧才是正常。最近见过的鬼族实在是太多了。
“我可以叫你‘未音’吗？”
见我一直低头不说话，千姬笑了起来。
“啊，可以的。”
“未音你，不知道自己是鬼族吗？”
“我认为，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我都是人类。”
千姬明明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为什么一上来就扯这种讨厌的话题。说起来鬼族其实也不全是风间那种家伙，像谦和有礼的天雾九寿，还有眼前的千姬，都是比较可亲的人。
“未音你真是太坦率了啊~”，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不过风间告诉你的那些，都是真的哦。”
什么都是真的，你是说我要相信自己是个鬼族并且还是风间的妹妹吗。
“……”
我绝对不承认。这世界真是奇怪。我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人类，从小生活在江户的下町，没有见过母亲，有一个开染坊的父亲。十四岁那年遇见让我倾心的人，一起生活了三年，然后分开四年。四年里我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因为我时常在想念。只要在想念，我就没有孤单黑暗和空虚。后来我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个自称鬼族的风间千景，一切都开始变得乱七八糟。混沌不清。我从自己制造的幻境里清醒过来，我意识到赖以生存的养料渐渐稀缺。然后父亲病了，我去了京都，没有想到能够遇见一君，没有想到四年阔别之后重逢，还能够惺惺相惜。
可是他变了。变得不再是我曾经认识熟知的那个他了。
所以……我和自称是我兄长的风间一起走了。
“今天我见到你其实是偶然，”千姬那双单纯又深邃的玫瑰色眼眸里映出我的影子，“原本一直很想见见你，但是因为我和风间的立场，所以一直没能见到。”
“……有些话，一直想和你说。”
我抬头直视她妖精一样的眼睛，答非所问，“风间说的话，全部是真的吗。”
我想知道。我想知道这个男人可不可以相信。想知道我究竟是谁。想知道……全部。
“能……告诉我吗。”
千姬明显一愣，似乎没有料到我的反应会是如此。但我只是说出了隐藏在深处的心声而已。
仅此而已。
“……好。”
她咽下一口茶，缓慢开口。我尽量让自己鼓起勇气去看她的眼睛，就算我其实胆怯得不像话。
“好多年前，鬼族与人类发生了一场规模很大的争乱。当时我也小，所以这些事情，是从我的母亲那里听说的。我的母亲，把那个夜晚称作‘修罗之夜’。
“在‘修罗之夜’到来之前，鬼族中的那些恃才傲物的贵族们——鬼族其实也是有等级之分的，只是现在族人的数量锐减，原先的贵族们死死伤伤，一大部分都失去了消息，所以除了风间立于所有人之上，几乎看不出什么等级分化了。
“风间千景从小就被作为鬼族的王来培育。他聪明，敏捷，精通音律与色彩。他也与所有的统治者一样，睿智而高傲。他很小的时候，在政治方面的头脑就远远超过了当时的一些贵族当主。他笑起来天真又带一点邪气。那么小的孩子，杀人的时候毫不留情，就好像是从地狱深处出来的浑身染血的恶魔。然而……
“他也有最像小孩子，最温柔，笑得最单纯的时候——
“就是和他唯一的妹妹相处的时候。”
我心里“咯噔”一声，不知如何反应。就算风间不可信，那么眼前这个女孩——与风间立场相反的女孩，又有什么理由欺骗我？
“没错，那就是你——未音。”
不。那不是我。我记不得，我曾经有个温柔的哥哥。也许你们都记错了人，也许我只是恰好与那个“未音”同名。我根本没有那些应有的能力。他们一定是搞错了。搞错了。
然而不知是什么诱惑着我，让我一直听下去。
“你是风间家的小女儿。本来风间家只有千景一个孩子，你是不该出现的孩子。因为你的存在，会给家里带来很多顾虑。那时的贵族，都以为自己有能力同风间争夺统治者的位置。可惜他们都太自大了，无数人葬身在风间的刀下。人心险恶，当时你太过年幼，你的父母不得已将你深藏在房间里，不许你出去。无论是你的父母还是风间都很疼爱你，当然也心疼你在这个年纪却不能出去游戏。当时风间对你们的父母说，他会变得更加强大，远远凌驾于所有人之上，这样就可以保护你不受伤害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母亲告诉我的那件事。一次她和我的父亲怀着臣子之心去拜谒你的父母，见到院子里种了无数的樱树。而风间，那时候还又瘦又矮小，站在那树下说——
“‘有个很珍惜的人，希望强大到可以保护好她。想要让她自由地在外面奔跑，能和我一起看看这么漂亮的樱花。’……那个时候的他，温柔得不得了。”
很珍惜的人。我怅然于这样的风间，却不由自主纠紧了心。那个女孩子……真的是我吗？千姬停下，又喝了一口茶，她的眼睛灵气四溢，似乎可以洞察到我的……内心。
“那之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有个贵族发现了你的存在，想要利用你，威胁风间让出位置。当时风间夫妇都不在家里。你被那人拖出房间，他的刀尖就定在你的颈项。他可以轻松让你死，可是他很聪明，他明白你死了之后就没人可以用来做阻挡风间的盾牌了。所以他扼住你，在那棵樱树下。风间当时应该露出了急切和恐惧的眼神吧——因为你在那人手里啊。可是风间以最温柔的方式，只是砍晕了那个人就救下了你。把你带回房间之后，他才去处理了那个人。
“虽然我和风间立场不同，但是……自己曾经这么深爱的亲人失去了关于自己的全部记忆，真的是非常悲伤的事情啊。”
千姬的眉头微微蹙起，就那样直直盯着我。被她的眼神诱发的信任，还有执念，“想要全部记起来”的执念不断作祟。明明之前我还坚定认为是他们搞错了，却在听见千姬那一句“真的是非常悲伤的事情啊”的感叹中，开始有点难过——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受，好像熟悉的情景。
我想……记起来。
“那之后不久，就是‘修罗之夜’——
“火焰肆虐，包围了鬼族的宅邸，那么多的人类，与我们的族人厮杀在一起。他们有那么多的人，即使是鬼族，也难以应付。风间的父母死去，而他唯一的、最最喜欢最最疼爱的妹妹，也在那个时候被掳走了。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风间夜夜无眠，消沉又颓废，认为你的失踪全是因为他，因为他没有好好保护你。而他再一次出现，再一次凌驾于世界之上的时候，就完全是王者的姿态了。
“即使他一副什么都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但是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你。你是他……最亲的亲人，唯一的、仅剩的亲人了。”
“然而，你已经不记得他了。不记得曾经有过的哥哥了。”
我脑中轰然一响，眼泪无声地浸润了整个脸庞。我不抽泣，但是眼泪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崩溃瓦解。不断地。不断地。
一边的美人拿出一方手帕递给我。我不接，却不由自主想起那天夜里风间用力地擦掉了我的眼泪。我那么爱哭，是那么不坚强的一个人，可是——
记忆里有那么模糊的一句话。
“你不需要坚强，依靠着我就够了。”
霸道又温柔的话是出自谁的口中呢？是他吗。与那些大人比起来是那么矮小，在我眼里却高大又坚毅的那个人。总是喜欢对我说外面的世界有多么丰富多彩外面的樱花有多么美丽，说着说着却不由自主垂下眼睫的那个人。一直站在我身前保护我，转过身却对我微笑，会温柔抚摸我的头发的那个人。
哥哥。
是你吗，哥哥。
眼泪不仅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更模糊了我的心。那才是真实的。我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我还想起来，那个火光接天的夜晚，我尖锐地喊叫着哥哥，却得不到回复。父母口中卑劣的人把我抱起来带走，我拼命地打他、咬他，却挣不过他。他一掌打在我的后颈让我沉睡。
在那之后，我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成了我的父亲。
我不是宫沢未音。我是……风间未音。
大脑终于负荷不了，我眼前一黑。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人一直对我说话。他说，初春的樱花很美却不香，不是没有香气，而是太过细微，很难捕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会有很多孩子在外面放纸鸢，有蝴蝶，还有燕子。草地比人最柔软的发丝更加柔软，漂亮的蝴蝶围着衣着鲜艳的小孩跳舞。夏天祭典上的烟火漂亮地不得了，比最耀眼的星星还要璀璨。秋天花儿都凋谢，晚上下起细细密密的小雨，第二天早上起来呼吸的空气却有一种树叶的清新味道。到了冬天，白雪覆盖大地，树枝上落着一层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银霜，就好像来到了传说中的冬之国。
他还说，如果能看到这一切，我的眼睛会比现在更加漂亮。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垂下头，眼里是掩饰地并不巧妙的失落。梦里的我走过去拉住了他的手，上面有握刀形成的茧。我仰起头看着他，他红色的眼眸里映着我的影子，我说：
“那些东西我才不稀罕呢。只要有哥哥在，就够了啊。”
只要有哥哥在，就够了啊。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翦翦是秋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