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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三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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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情势,正当得“呼天不应、唤地不灵”八字。张梦璞走了两步,把脚步收住,往地上一坐,青萼、紫蕊、杜若、云娘带诺兰有样学样,跟着他一并坐下了。两个丑八怪尚自莫名其妙:“咦,你们怎地都不走了?”
紫蕊没好气道:“肚饥了,走不动。”
珠三娘听她此话,益加惊奇道:“肚饥了怎会走不动?我若肚饥了定然飞奔回去吃肉哩。”
张梦璞听她此话,忽然心头一动,问道:“你们在这地下,平日都在哪里吃住?”
珠三娘用手一指道:“前面不远。”
此话出口,众人忽都站起来,一个个喜笑颜开,都道:“快带我们去。”
这两个丑八怪见这些人都笑,他们也笑,只是不知笑的甚么。当下也无废话,众人抬腿便走,倒比方才快了许多,七拐八拐一路下来,走到一个死胡同。
两个丑八怪上前对准两个墙角狠踢一记,那墙一声巨响,从中裂开一道缝,恰容一人进去。珠三娘与玉四娘先进去,余者鱼贯而入。到里面抬头看时,顿觉豁然开朗,只见墙上一人多高处,隔三五步便燃着一支大火把,粗算下来,这洞中约有三四十支火把,再看地上干粮美酒丝帛器皿,堆得满满。
这些跑了多时,早已是饿得眼蓝,如今看见粮食,眸子渐渐转红。紫蕊急得高声叫道:“张梦璞,快松了我们。”张梦璞回头看那墙缝,已复合闭,自忖两个女童如今已插翅难逃,然则此时偏偏没有猪牛油。他也不急,反倒两手一摊,咧嘴道:“用甚么松?”
紫蕊气个不了,在地下细细搜寻一回,忽然喜上眉梢道:“喂,那里是牛油蜡烛么?”
张梦璞此时也看见了,弯下腰去拾在手中,给她们解开双手,却把鹿皮筋依旧收入怀中。那边珠三娘与玉四娘一口干牛肉一口酒豪吃痛饮,杜若与云娘拿起一块干粮在鼻尖嗅嗅才一小块一小块往口中放。青萼与紫蕊手腕疼痛,揉了半日方去择食。
张梦璞吃了两口干肉问两个丑八怪道:“有水么?”
两个丑八怪嘎嘎笑道:“哪里有水,只有酒。”
张梦璞看看脚旁恰好有一壶酒,拿了来凑着壶嘴嗅嗅,只觉异香扑鼻,往口中倒了些许,倒觉得辛辣之外别有些滋味,不自禁又饮了数口,头脑渐渐昏懵起来,明知是醉了,却哪里停得住,又饮几口,越发昏沉,不多时便糊里糊涂睡去了。
张梦璞正在懵懂之间,耳边又听得金声大作,随即有人在旁边泼出命来推搡他,勉强睁眼看时,险唬出一身冷汗,旁边蹲着诺兰,脸色惨白,不住地摇他,面前杜若、云娘、青萼、紫蕊、珠三娘、玉四娘已打成一锅粥了。
张梦璞此时宿醉未醒,懵懂之间扶地待起,又觉浑身软绵,诺兰慌忙扶他起来靠墙站住。张梦璞忍住头痛,叫了一声“不要打了”,哪知声音纤细,那几个女子混未听见。张梦璞心又急头又痛,饶是靠墙也站立不住,双腿一软,便坐了下去。诺兰慌得忙又要搀扶,张梦璞将她玉手推开,盘腿运功,勉强才把酒力压住。再抬头时,六个女子打得越发激烈,张梦璞将太阳狠狠揉两揉,伸手在地下一摸,冷冰冰捏住一物,一看却是个酒盏,索性直丢将过去。
这个酒盏不偏不倚,恰从六人的战团中间落下,六个女子都是一怔,回头一看是张梦璞丢的,个个面带愠色,却顾不得多说,又动起手来。张梦璞此时心头也十分光火,又抓起一个酒壶丢了过去,随即又是一个铜盘……他丢了七八件,那几个女子缠斗正紧,却怎地顾得了他。张梦璞越发火起,奈何身边物件合手的已丢得差不多了,摸来摸去,摸住墙脚有个浑圆光滑的物事,他使劲一扯,所靠之墙连地面忽然向后一倒,张梦璞立时便落入一片黑暗之中。他吃这一吓,酒早醒了七八分,坐在那里也不敢乱动,伸手慢慢在身旁摸,打算找到消息逃出去。
左右墙壁地上触手冰凉平滑,却哪里找得到消息,张梦璞急得额头已经见汗,忽然摸着一个温润绵软的物事,旋即耳畔便想起一声尖叫。张梦璞猛然想起诺兰还在身旁,慌忙说道:“莫怕,是我。”
只听诺兰轻轻嘘了口气,似是松开些,张梦璞忽觉手臂一紧,原来被诺兰两手抱住。张梦璞一行轻轻抚慰,一行用左手摸摸身上,发觉宝剑、百宝囊等俱在,方才放心。他摸出火折子晃燃,第一眼便看见诺兰满脸惊怵。诺兰看见他的脸,不觉又向他身边靠了靠。
张梦璞此时哪顾得软玉温香,用火折子往四下一照,见是个地洞,狭窄逼仄,阴凉刺骨,却并无出路。张梦璞心头一时冷了半截,灰心丧气索性坐在地下。诺兰见他如此,一时也没了主意,也坐在他身旁,手却不肯放松。
张梦璞苦笑道:“想不到落得这步田地,被憋闷死的,见了阎王老子都说不出口。”
诺兰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道:“不要说死,也许有人能救我们。”
张梦璞叹口气道:“如今呼天不应,唤地不灵,谁来救我们。”
诺兰一时语塞,张梦璞忽然笑一声道:“也先万也料不到,他挖的地洞,把自己妹子困在里面了。”
诺兰听此话,忽然轻轻说了一声:“我的死活与他甚么相干。”
张梦璞听她话中有话,知有内情,遂用话挑道:“你们是嫡亲兄妹,怎地说不相干。”
诺兰似有些愤愤道:“他是亲生长子,我是庶出女孩儿,连爹都不爱惜我,他能拿我当作甚么。”
张梦璞暗道原来如此,口中却说:“你也休恁地想,哪有兄长不疼妹子的?”
诺兰道:“你有妹子么?”
张梦璞道:“没有。”
诺兰满含讥诮道:“既如此,你怎知道兄长一定疼妹子呢?”
此时倒轮到张梦璞语塞了,他将火折子往远处照了照,只见火光摇曳,似是马上要被凉风吹熄一般。诺兰越发惊慌,又往张梦璞身上死命靠了靠。张梦璞此时也觉有些汗毛倒竖,一行将火折子往回收,一行不自觉伸手将诺兰肩头扶住。
诺兰心头此时正在惶惑,肩头教人扶住,不觉有他,只觉有了依靠,心下倒安稳了许多,不免又往张梦璞怀中凑了凑,一时忽又发觉对方是个男人,顿时又面颊发烫,只是再也不肯脱开。
张梦璞却不知道她心头这些百转千回,他此时两眼紧紧觑定火焰,心头暗道,既有风,必有缝隙,只不知这缝隙有多大,若能容人通过,或可逃出也未可知。想至此,他将火折子高举了举,看着火焰摇曳的方向,判别出风向,循着找去,却是一面石墙。张梦璞站在墙前,细看之时,也不觉有何特别之处,再看火折子火焰又趋平稳。眼见得才牵起的线头又要断,张梦璞心下有些发慌,用火折子上下一晃,火焰突的一动,竟熄灭了。诺兰惊叫一声,紧紧将张梦璞抱住,再也不肯放松。张梦璞将火折子连晃几晃,竟然不亮,自己不觉愈加慌张,黑暗之中不自觉将墙一扶,只觉墙上凹凸不平,坑洼中探指摸索竟触不着底。他心头一动,将手往方才火折子正对处摸去。这一摸,果然摸出墙上有几个小孔,方才火折子并未照到,他也不知道这些小孔如何排列,再用手细细一摸,五个手指恰恰插入五个小洞之中,向左扭扭不动,向右一扭,猛然一声巨响,惊得张梦璞慌忙缩手。猛然间,一阵风凉扑面而来,张梦璞约略闻见一股霉湿气,身上也冷起来。
火折子依旧是点不燃,张梦璞与诺兰只得紧紧偎在一起,向前寻路。走了也不知多远,只觉四周混混沌沌,张梦璞正在心头发急,忽听身旁嘤嘤有声,随即发觉诺兰身体耸动,知道她是哭了,忙道:“不要哭,不要哭,就要走出去了。”
诺兰也不答话,只是啜泣,张梦璞又是怜惜,又是烦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时也觉得累了,打算扶墙略歇一歇,谁知道伸手一触,竟空空如也。张梦璞心头一动,他方才一直低头看路,此时才慢慢抬头,隐隐看见四周似是十分空旷,急忙之间也辨不出边际。他又把火折子紧晃两晃,此回倒被他晃燃了。
有了这一点光芒,张梦璞心下安定许多,诺兰也不哭了。张梦璞低头看看诺兰,正凑着诺兰抬头来看张梦璞,两下一对,想起两人正抱在一起,又都微微有些脸红,却只是不肯分开。
张梦璞又抬起头来,借着这点光,慢慢往墙边凑。凑来凑去,隐约发觉靠墙立着许多大柜,凑近最近一个大柜,发觉似是十分熟悉。轻轻伸手将柜门打开,里面有个正方的物事,拿在手中觉出是个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是一枚印信,将印信翻转了来,用火折子仔细照照,辨出上面九个字是“世袭罔替英国公张辅。”张梦璞眼中登时满是痛泪,几乎就要流出来。
尚不容他悲痛,忽然有消息开启之声,张梦璞不及多想,一把将诺兰推入柜中,自己也随着钻进去,将柜门拉上。
他们刚刚藏好,外面便听见有脚步声,旋即光明陡起。张梦璞双眼习惯了黑暗,此时倒有些不适,忙用手遮挡了一下,觉得略微好些,才把手放下,隔着柜门向外张看。
外面脚步轻健,进来不过两三人。张梦璞一时看不见是谁,只可偷听。
外面有个带川府口音的,进来便道:“二位,此处好么?”
第二个人是满口京腔,接话道:“好好,地府洞天,道长的是大有手段。”
第三个人却是个瓦剌人,中原话说得不甚滑熟,呜呜地道:“甚么叫做洞天,谁有恁大手段,动得了天。”
那个川人笑道:“将军不要露怯,薛指挥,圣上有甚么口旨么?”
张梦璞听他口称薛将军,猛然想起那个满口京腔的是锦衣卫都指挥使薛宝庆,不免有些微讶,旋即明白那个川人是青城山玄都观的观主奚遇时,只是不知那瓦剌人是什么来头,一直也有些奇怪,这三人怎会凑到一起。
只听薛宝庆道:“薛某来时,奉圣上密谕,要某将七宝残云剑带回中原。”
奚遇时苦笑道:“土木堡一役,也先的斩获俱在于此,贫道已在此搜索了多时了,只是苦无头绪,连图形都不曾见过。如今宝剑弄了一大堆,根根都似,根根都不似。大人请看。”旋即便听见合页声音,似是打开了一个大阁子。
薛宝庆似也有些惊异道:“怎地恁多?”
奚遇时道:“土木堡之变,我朝文武罹难者不下三百余,个个皆有佩剑,随军武库又有几百口剑,两下相加,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还是贫道挑拣过的,将伤损的、不够锋利的、装饰不佳的、钢口脆的都择出去才挑出这些。”
薛宝庆道:“听说七宝残云剑一直在朱祁镇手中,后来流到王振手中……”
奚遇时道:“有甚么用,土木堡一战,刀枪易手数以千万,谁知道哪件是谁用的。只有那些名将重臣的东西,才勉强分拣出来。要找这种宝剑,实在千难万难。”
薛宝庆一时语塞,那个瓦剌人大笑道:“这有何难,待老子给你弄几百辆大车,一股脑拉回你们北京城去。”
薛宝庆与奚遇时情知他是嘲笑自己,无奈人在矮檐下,也只得自己憋气。此时又是一阵脚步急促,有人慌张张跑进来道:“道长,二位将军,有一群女子不知怎地跑进地道中来,又不知怎地殴斗起来,惊动了看守的瓦剌兵,将她们全数围了起来。无奈这几个女子武功太高,无论如何制不住,请三位快去看看。”
这三人一听,哗啦一声将合页拉上,连声道:“快走快走。”旋即脚步匆匆远去。
张梦璞听得门关上,才松了口气,推开柜门,和诺兰走出来。奚遇时一行走得急,也顾不得灭了火把,满室通明,两人才稍觉宽心。喘了口气才发觉,两人此时已是紧紧抱在一起了,登时大家尴尬,慌忙松开来,一时又觉心头没有着落,诺兰迟疑半天,将张梦璞的袖子扯住,这才安定些。
张梦璞隔着袖子抓住诺兰的玉手,也觉十分慰藉,回头看看她:“方才那个瓦剌人是做什么的?”
诺兰想想道:“似是阿剌知院的部将,我也不知道叫做什么。”
张梦璞道:“这地道不是也先修的么,怎地阿剌的部将会在这里?”
诺兰懵然摇头,张梦璞抬头看看对面,原来墙上有一扇门,料得是方才奚遇时拉开的合页,遂上前轻轻拉开,随即不禁目瞪口呆。
只见里面不下百余口宝剑,个个精美,观之即使人目眩,遑论挑拣。
张梦璞叹口气,将门复又阖上,低头沉默不语。诺兰轻声道:“如何?”
张梦璞摇摇头,此时七宝残云剑就在眼前,偏偏到不了手中,想起行前皇帝金口玉言许自己以剑换回少国公的爵禄,愈加郁闷,心头只觉五味杂陈,暗道到底是富贵在天,也罢,休再想少国公的爵禄,只将祖父的遗物收拾好了,自己回到中原,也算尽孝。想至此,回头打开存祖父遗物的铁柜,将印信、长枪、骨殖等一一收拾。
偏偏事有蹊跷,他收拾来收拾去,各样物事都在,唯独少了祖父的佩剑。若论英国公张辅的佩剑,张梦璞是颇熟稔的。只因他小时,祖父便冀望他能承祖业。
张梦璞极幼时,张辅便教他认自己的宝剑与长枪。长枪唤作五钩神飞镔铁枪,长可丈八,儿臂粗细,重三十余斤,枪口红缨有海碗大小,内藏五把钢钩。宝剑唤作青衢剑,精钢打造,剑身柔韧,锋芒如雪,剑柄缠绕金丝。剑格上两面各有颗剔透青玉,宛若灿星,极尽尊华,故以名剑。这两样张辅爱如珍宝,张梦璞也是印象极深,如今只有长枪,并无宝剑,不免有些奇怪。他想来想去,不由把双睛又转回藏剑的大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