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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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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梦璞帐篷中打得热闹,外人岂有不觉,早有人打着灯球火把四面赶来,火光将帐篷里面照得十分明亮。方允山带着袁静然闯进来,一看剑松身穿夜行衣,手提匕首,哪有不明白的。气得他一步跃来,飞起一足便踢在剑松的肋上。剑松哪里躲避得及,登时被踢断三根肋骨,口吐鲜血,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张梦璞喘口气,爬起来看看剑松,一眼便触及他的空袖管,一时又觉心头不忍。再看方允山,气得双目通红,恶狠狠说道:“剑松,你犯我教规,留你不得。”说罢抬起右掌,觑定剑松的天灵就要拍下去。
张梦璞不暇多想,慌忙叫声:“且慢。”
方允山有些事出意外,右手悬在半空,回头说句“少国公……”话便梗住,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张梦璞笑道:“明公,你为何杀心忒急,也不问问竟是何人主使,便要害他性命。”
方允山听他此话,分明道自家要杀人灭口,登时气得七窍生烟,面孔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梦璞存心激他好留剑松的活命,故意冷笑道:“明公须知,在下奉旨潜入塞北,留在你火德教的帐篷中,入夜之后遭人行刺,此事朝廷必要追究。那时说起,道刺客被老明公一掌击死,不知万岁当如何看承老明公,又当如何看承火德教。”
方允山教他说得又气又怕,张梦璞又说道:“明公,我深知火德教诸公于朝廷的事体不甚了了,你杀他事我便也不深加追究,自然也不会在万岁面前提及。然则行刺一事却不能不追查,只是如今我一人在此,势单力孤,只能待到返回中原之后。为今之计,只要明公做一件事体,行刺一事便与明公再无瓜葛。”
方允山听得他要摘清自己,一时心头释然,问道:“什么事体?”
张梦璞微笑道:“此事倒也不难,只消将袁老师与剑松软禁起来,教余老母带同两个女娃子看守便可。”
袁静然一听要软禁他,一时哪里捺得住性子,伸手就要拔剑。方允山早有防备,一声闷喝:“混帐。”双眉一立,亮出双掌,便要火并。
到底两人尊卑有别,袁静然见此情形,早软了半边,手也不觉放开。方允山命人进来将这师徒两人押走,自己与张梦璞别过,一肚皮侥幸带光火地去了。张梦璞见这些人走了,心中也不免好笑,外面灯火渐渐散去,看天色尚黑,也觉疲乏,躺在榻上,满拟再睡一程,谁知恰才一闹,反睡不着了。他正在翻来覆去,又是一阵凉风,睁眼看时,又有一个黑影进来。张梦璞心道怪哉怪哉,哪有许多仇家,竟然轮替来刺杀我,看来今夜是睡不成了。
他心中有气,一翻身坐起,大声道:“喂!”
那黑影倒吓了一跳,退后两步,说声:“甚么?”
张梦璞好气又好笑,听这声音忒煞熟悉,仔细辨别,随即问道:“紫姐姐么?”
紫蕊没好气道:“不是我是谁?”说罢走进两步,欠身坐在张梦璞身旁。
紫蕊年纪不过十三四,情窦初开,于男女大防之类说辞不甚了了,最近与张梦璞相处几天,混得厮熟了,也不拘礼。张梦璞却是十七岁的男儿,如今血气方刚,又已粗知人事,嗅着紫蕊身上的香气,不觉心头鹿撞,亏得帐篷中并无光亮,才未教人家看出来面上早已涨红了。他从小家教甚严,未学识字先学礼法,甚么男女授受不亲早烂熟于心,心中先念《孟子》“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又念《礼记》“男女不杂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栉,不亲授”。
还未念出个所以来,紫蕊道:“张梦璞,我问你。”
张梦璞听她口中冷冰冰的,打个激灵,心猿闭口,意马停蹄,说道:“问甚么?”
紫蕊道:“张梦璞,你为甚么要把我师公与剑松两人锁起来,还教我们奶奶看守?”
张梦璞才知她是为此事而来,心想这倒不好解释,说得不好反倒惹祸,想了片刻道:“你知道剑松来杀我么?”
紫蕊不觉有些愕然,沉吟一阵,喃喃道:“我不信。”
张梦璞道:“他跑到我的帐篷里来,难道还是我去杀他不成?”
紫蕊语气松软下来,道:“他为甚么杀你?”
张梦璞道:“我还糊涂哩……”他忽地恍然大悟,“是了,他因我而断臂,自然恨我入骨了。”
紫蕊道:“原来如此……”
张梦璞道:“你是来替他出气的么?”
听紫蕊低低“嗯”了一声,张梦璞此时反倒是满腹的委屈了:“好大的义气,若不亏我,他已被你们的方明公一掌击死了,连袁老师只怕也是九死一生。你还怪我,哼,到底好人难做。枉你与我交情一场,事到临头,也是先来怨我,有气便要先拿我撒,有事便先用我搪。与你姐姐一般无二,你……”
紫蕊也觉理亏,初时还受着,后来听他不住嘴,不觉怒气腾腾又起,轻轻回句嘴道:“你也不该教我们看守。”
不说则可,一说出来,张梦璞怨气更大,道:“还说哩,我要教旁人看管,他们便当真作了囚徒了,教你们看管到底还能照顾些。我处处为这些冤家着想,人家还要怪我,当真是蠢到家了。”
紫蕊也有些光火,大声道:“我奶奶病卧在床,如何看管。你编派我们姐妹也就罢了,怎地还编派她?”
张梦璞也把声音提了许多,道:“你们两个有恁大的本领么?不说着你奶奶去,再派个甚么明公,不坑死他们师徒。”说到此,他忽然轻声道,“低声,仔细教人听了去。”
紫蕊打一冷战,压低了声音道:“都是你的理,难死人了。”
张梦璞轻笑道:“哼,怎地有人杀我,没人帮我,实在命苦得紧。”
紫蕊道:“怎地没人帮你,连方明公都要帮衬你哩。”
张梦璞道:“说得好,如今大家都在一条绳上,他自然帮我。到时大家一拍两散,只怕他也要杀我哩。”
紫蕊道:“别人杀你我不管,我只要你保住袁师公师徒两人。”
张梦璞气道:“又不是你家至亲,你恁尽心呵护他作甚。”
紫蕊一时语塞,沉吟片刻道:“我说与你,你可休要教人家知道。”
张梦璞道:“一定不说。”
紫蕊道:“你起个誓来。”
张梦璞道:“无端端起甚么誓?”
紫蕊道:“你不起誓我便不说了。”
张梦璞道:“好好好,我起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若将紫姐姐今日对我所言泄露出去,便教我娶不着那千娇百媚的青姐姐。”
紫蕊听他胡说八道,气得狠狠捶他一记,喝斥道:“说甚哩。”
张梦璞蓦地吃她一拳,一时吃痛,嘴一咧,险些叫唤出声来,轻声道:“说得不对重说也就是了,你打我作甚么。”
紫蕊犹自气鼓鼓地说道:“打你个胡说八道,好教你记得。起誓来!”
张梦璞叹口气道:“皇天在上,我若泄露出紫姐姐的言语,教我……”他辗转一下,暗思说重了对不起自己,说轻了又不能过关,想了片刻道,“教我功名利禄都成泡影,一辈子不能重作公子,只可劳碌奔波,受尽千辛万苦。”
紫蕊听罢倒点点头:“也好,我说与你,你万不可泄露出去。”
张梦璞道:“你还不快说?”
紫蕊道:“我们奶奶与师公本是师兄妹,奶奶的父亲当年也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唤作余子玄,人称隐雾夫子,我们须唤一声太师爷。”
张梦璞在江湖上无甚经历,也不知这余子玄到底是何等人物,心中暗想这太师爷也不知是谁家封的官,当下也不多说,只是静听着她往下讲。紫蕊又道:“奶奶的父亲除却武功过人而外,还有两样最为出奇。一是使毒解毒,一是太极阴阳和各式西洋消息。奶奶学了使毒解毒,师公学了阴阳八卦和布消息。两人原本是青梅竹马,自幼便情谊深厚,太师爷也应承待奶奶满了十七岁便教他们合卺了。
“无奈我太师爷太过傲慢,在江湖上与人结下梁子,与人争斗之时被仇家一掌拍中后心,内伤沉重,加之羞愤无极,竟是撒手而去了。那时我奶奶不过十五六岁,除却我师公外再无一个近人。被仇家找上门来,合两人之力与十数人争斗,无论如何也不能取胜,只得舍命逃走,半路被仇家赶上,师公与奶奶也失散了。
“我奶奶彼时走投无路,只得去投靠青城山玄都观。那玄都观观主名唤奚自远,与我太师爷旧有交契,见我奶奶投奔便动了恻隐之心,将她收下。我奶奶又习艺三年,学会玄都观的判官笔法,只待报仇。
“玄都观是这样的规矩,长子不得婚娶,长至七岁,便要出家为道士,以待日后接领观主之位。次子以后皆为俗家,习武不习道,可以婚娶以续香烟。彼时奚自远有一少侄,名唤奚源茗,也是一表人才,对我奶奶有意,求恳他伯父提亲。奚自远明里暗里对我奶奶提过,我奶奶说需要等到她二十二岁,师公再无消息,便另做打算了。
“奚源茗倒也君子,果然等到我奶奶二十二岁。我奶奶眼见师公音信全无,只道他必是死了,一时心灰意冷。奚自远再提此事,我奶奶便应承了。一时青城山上下悬灯结彩,便要准备成亲。谁知喜帖刚刚发出三日,我师公便找上山来。奚自远倒也大度,命人将我奶奶请出,大家说明。两人对面,一时无话,我师公只说,门户之事他已经办至九成,一切请奶奶放心,全然是以待掌门之礼待我奶奶,说罢便告辞下山去了。我奶奶见他一面,酸楚之余,也觉心头释然。玄都观上下虚惊一场,自然也都暗自侥幸,预备典礼之余,又暗中加了哨探与护卫。
“满以为一切平安,谁知新婚之夜,我奶奶坐在床上。新郎官醉醺醺进来,忽地灯烛一灭,随即便听见扑通一声。我奶奶先道新郎官摔倒,带翻了烛台。哪知不片刻便闻见一股血腥味,还杂着一丝臭气。我奶奶知道不好,叫声‘来人’,自己先扯了盖头,跳将起来。
“她跃到新郎身旁,用手一摸,只觉脉搏已绝。外面众人听见喊叫,也都个个闯将进来。掌灯看时,新郎眉心有一个黑点。我奶奶心说不好,命人取过自己的百宝囊来,用磁石一吸,吸出一支牛芒针来,再看针上血液皆为黑色,闻之奇臭无比,显是淬了剧毒。
“奚自远倒也镇定,命人先将宾朋送走,随即便将我奶奶唤到一旁,细问情由。我奶奶只得将所见所闻叙说一遍,奚自远沉吟良久,命先置棺椁,预备发丧。可怜我奶奶刚刚新婚,便即守寡,一时苦不堪言。更可恨者,死者甫过七七,奚自远忽然召集玄都观上下,硬说我奶奶私通外人,谋死奚源茗。我奶奶抗声以辩,奚自远道我奶奶善于使毒,奚源茗之死是中毒身亡,加之前者师公曾经上山,所有一切分明是师公与奶奶合谋加害奚源茗云云。我奶奶人单势孤,硬被栽了罪名,当即就要处死,到底天无绝人之路,竟被我师公救了。”
张梦璞有些奇怪,道:“袁老师也不过一人,怎地能救老母呢?”
紫蕊喘口气,道:“师公彼时已入了火德教,他率数百教众围了玄都观,说是不放我奶奶,便要血洗青城山。奚自远胆小,便放了我奶奶。后来我奶奶走投无路,便也入了火德教了。”
张梦璞又想起一件事,道:“一尘老师与老母和袁老师似有极深的嫌隙,不知是甚么缘故。”
紫蕊摇头道:“此事我便不知究竟了,似乎一尘老道和余子玄、玄都观都无甚么瓜葛。”
张梦璞点点头,又问道:“这些事体你如何知道?”
紫蕊道:“我与青姐姐都是孤儿,被奶奶捡回养大。她初时也不愿说,后来见我们长大,便常说要我们好生习武,万不可耽于儿女情长。我们也不懂,便问她是甚么意思,时日久了,被我们慢慢磨得渐渐告诉我们了。”
张梦璞心想,这老婆子好生奇怪,平白无故给两个女娃子讲这些典故,她……猛一转念,笑道:“不对,紫姐姐,你休瞒我。青萼可是与剑松有私情?”
紫蕊猝不及防,慌得忙说:“没有没有。”
张梦璞“哼”一声道:“必是你弄嘴,说甚么青萼情急要给我做小妾。那剑松吃醋,新仇旧恨一齐算,这才来行刺我。”
紫蕊连声道:“不是不是。”她又是情急,又不敢高声,一时手舞足蹈,窘迫非常。
张梦璞生怕她惊动外面,按住她的双手,道:“甚么不是,你听我说。”
紫蕊吃他按住,倒安定些,只是口中仍是不住。张梦璞威吓她:“你再乱动,我便去找方老头告你的状。”
紫蕊唬出一身冷汗,四肢软绵下去,登时老实许多。张梦璞心中得意,道:“青萼与剑松必然也是青梅竹马,日久生情。无奈老母与袁老师身遭许多变故,对于男女之情早已心灰意懒,不愿沾染。如今见他们两人如胶似漆,唯恐又走到老路上去。你看袁老师教剑松著道士打扮,让他作徒弟,老母教你们两个做侍婢,让你们作孙女,分明是教你们身份有别,辈份有别,要断了你们的念头。谁知两个娃娃全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依然故我。如今剑松对我由恨又妒,要来杀我,反被擒住。青萼心急,又不敢亲自来找我,只得托你前来,想着此事由我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若出头说情,应能保他无事。我说得对么?”
紫蕊一时泄气,低声道:“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