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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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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开、陈镒、罗绮当夜在刑部西花厅摆了一张桌案,放上几样小点,沏上一壶香茗,然后恭恭敬敬等着王山的到来。
定更之后,王山带着四名锦衣卫,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骑着高头大马来到刑部门外。靳开三人慌忙走出,深深施礼道:“王千户,请。”
王山带着一脸的不屑,由差役指引着进入西花厅,也不待人让,大剌剌往正中一坐。四个锦衣卫就往身后一站,手按佩刀侍立于左右。
靳开慌忙忙上前,给王山斟了杯茶。王山也不客气,端起茶就喝,拿起点心就吃。靳开也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端茶送客”,只是陪着笑道:“王千户,只因白天人多口杂,多有不便,故尔现在将千户请来……”
王山不待他说完,把茶盅一墩道:“靳大人,事到如此我也懒得多说,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此事悉听尊便,何必费这等周章。”
靳开陪着小心道:“王千户,下官等天胆也不敢冒犯锦衣卫,更何况王千户还是王公公的侄儿,下官等更是将王千户待若上宾,岂敢言及处置。下官等只是上命所差,来调解王千户与英国公府的,呃,误会。”
王山听得不耐烦,一拍桌子道:“什么误会,他英国公府窝藏反叛,锦衣卫奉命缉拿,反被英国公府勾结禁军捆打锦衣卫,致令反叛逃窜,哪里来的误会。”
靳开道:“是是是,只是王千户,所谓捉贼须见赃,王千户如此说法,也须有个凭据,下官才好回奏,帮王千户说话。”
王山道:“什么凭据,锦衣卫抓人还用凭据?再若絮叨,连你一道抓进北镇抚司衙门审问审问。”
靳开唬得一哆嗦,不知说什么好。陈镒气不过,上前道:“千户,此言差矣。如今乃是郕王监国,却与圣上不同。那郕王只要凭据,下官们也不过是奉旨行事……”
王山恼了:“胡说,郕王钧谕又不是万岁圣旨,何来奉旨一说?”
陈镒冷冷道:“万岁临行前曾赐郕王尚方剑一口、如朕亲临金牌一面,此非圣旨,还有什么是圣旨?”
王山一时语塞,陈镒又道:“王千户,不是下官拨弄口舌,若是万岁临朝,哪里还须锦衣卫到此回话,不过略说两句抚慰英国公府的话便罢了。如今郕王却是大不相同,朝上下口谕命三法司会审此案,王千户,你可知此是何意么?”
王山茫然摇头,陈镒道:“王千户,郕王平日与锦衣卫过从如何?”
王山道:“过从不甚多。”
陈镒道:“却又来,郕王既与锦衣卫无甚交情,于此案上断不会偏袒锦衣卫……”
王山忽然追问道:“虽不会偏袒锦衣卫,郕王断然不会偏袒英国公。”
陈镒教他突如其来一问,一时不知说什么。亏得罗绮脑子快,急忙接口道:“王千户,你又差了,那郕王定是偏袒英国公的。”
王山不服气道:“为什么?”
三人心头暗喜,这蠢汉王山如今已渐渐上彀了。罗绮接着道:“王千户请想,那英国公随万岁西征,若是家中遭此祸事,必然心生怨念,众将士心头必然也多有不服,于战事不利呀。”
王山想了想,忽然抬头盯着罗绮道:“你是说英国公会因此造反?”
三人同时唬得一身冷汗,罗绮生怕他再胡说,急忙上前捂住王山的嘴道:“王千户,你好没来由,这话也是乱说的?”
王山满不在乎:“锦衣卫天生如此。”
罗绮好气又好笑:“王千户,你还嫌惹祸不够么?”
王山茫然道:“惹什么祸了?”
罗绮道:“王千户,我适才已说过,郕王怕军心不稳,定会偏袒英国公,他与你锦衣卫又无什么交契,必然拿你锦衣卫开刀,以安抚军心呀。”
王山道:“他敢,须知我叔父……”
陈镒摆手道:“有什么用,郕王乃万岁亲弟,不比尊叔父更近么?”
王山顿时泄气,陈镒又道:“王千户,如何?此事若是郕王追究,只怕尊驾要吃亏哩。”
王山闷闷抬头道:“既如此,当如何应付呢?”
陈镒道:“王千户休慌,郕王不怕锦衣卫,我三人可不愿得罪锦衣卫。今日虽说奉旨审问,我三人抵死不敢冒犯千户,奈上命差遣,我三人不敢违拗,因此请千户来商议一个万全之策。”
王山颓然道:“如今我哪有什么万全之策,引颈受死罢了。”
靳开忍住笑道:“王千户,你何必如此,我三人有个拙见在此。”
王山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两眼放光道:“什么高见?”
靳开道:“千户就说见那张梦璞曾被逆党囚禁,因此想探问逆党情由,本未打算动刑,怎奈此案甚急,呼喝了两句,被张梦璞顶撞,一时心急才打了他。”
王山如鸡啄碎米般道:“好好,就如此说,就如此说。”
靳开又道:“那张梦璞吃打不过,胡乱招供,千户怕夜长梦多,因此未加详查,这才误搜了英国公府。”
王山一叠连声道:“对,对,误搜,误搜。”
靳开接着道:“事到如今,千户追悔不及,情愿赔罪。”
王山道:“使得,使得。”
靳开道:“还愿赔偿英国公府损坏的物品和张梦璞的养伤开销。”
王山却不点头了,问靳开:“这些须多少?”
靳开转转眼珠道:“先只恁地说,却不说赔多少,免得报高了千户吃亏。”
王山还满以为靳开向着自己,直向三人称谢。三人忍住笑,由罗绮依刚才所说将始末情由写了口供一份,要王山按上箕斗。
事情既已办妥,四人又闲谈两句,这才端茶送客。王山兴高采烈回到下处休息不提,靳开三人又商量了一个时辰,这才各自安歇。
第二日定更,三人又将罗氏安人与张梦璞请到刑部西花厅,仍是一般的布置。罗氏安人紧锁双眉坐在椅子上,张梦璞换了身新衣,包扎了伤口,站在祖母身后。
靳开先将昨日写定的口供交于罗氏安人看了看。老夫人问道:“靳大人,这是何意?”
靳开叹口气道:“老夫人,英国公府上遭此横祸,文武群臣个个义愤不已,怎奈锦衣卫势力太大,无人敢打此抱不平。下官等虽奉郕王口谕审理此案,也断不敢招惹锦衣卫,虽则如此,下官等也不肯教英国公府白白蒙冤,故尔想出此法,也算为府上略尽绵薄。”
老夫人也喟叹连声道:“大人,都怪英国公,他若不是在朝为官,我等也断不会受此荼毒。我想英国公也难与锦衣卫抗衡,大人这样办,也算为英国公尽力了,就依大人吧。”
靳开大喜过望,仍如昨日一般先写了份口供,由张梦璞画押,又由罗绮草拟奏章一份,靳开与陈镒润色了润色词句,再由罗绮誊清一份,后面具上三人的名字,算作联名上奏的。内容大体是张梦璞年少无知,不服锦衣卫,惹恼了王山,这才动刑,至于搜府都是因为张梦璞熬刑不过,信口胡说,锦衣卫未加详查才致此事发生云云。
待此事完毕,老夫人起身告辞,靳开三人信誓旦旦不能亏负了英国公府,老夫人与张梦璞这才回去。
靳开等三人将老夫人送走,又商议了一会儿,这才各自安歇。到了约四更左右,三人各自起身,洗漱完毕,赶赴东华门。
于谦此时已在朝房候旨,见三人急匆匆赶来,笑道:“三位大人,张王两家之事如何?”
靳开抢前施礼道:“于大人果然高见,一切已经完毕,就等郕王看后定夺了。此事如此顺畅,全赖大人指点,大人真当世诸葛也。”说罢与陈镒、罗绮长揖到地。
于谦扶起三人,捻髯笑道:“三位大人过谦了,此事于某何功之有,全是三位大人运度有方,方能圆满,三位快快请起。”
几人又叙了几句,有太监传旨郕王升殿,命群臣站班。当下靳开上殿,将两份口供和奏章呈上。郕王看毕,面带微笑,问靳开道:“不知此事当如何处呢?”
靳开奏道:“依臣所见,此事皆由误会而起,既已说开,不可再作纠缠,伤了两家的和气。千岁不若命王山当殿赔罪,再罚银以作赔偿。”
郕王点点头,随即命翰林院拟旨,命王山当殿向罗氏叩头赔罪,又命其拿出十万两白银,五万两赔偿锦衣卫打碎的器皿物件,五万两为张梦璞的养伤之用。
写罢,郕王又仔细看看,觉得意犹未尽,想了想,拿起朱笔在赔偿后批了四字——“不得公出”。
王山听旨意命自己赔付十万两白银,还“不得公出”——要从私房中拿钱,不觉肉痛不已,但旨意已下,不敢违抗,找到兄弟王林,凑了十万两白银,兑成银票,上殿先给罗氏夫人和张梦璞叩了三个头,又递上银票,这才灰溜溜下殿而去。郕王又抚慰了罗氏安人和张梦璞两句,命退班,回了自己的郕王府。
一路之上,郕王回想此事,越想越觉得意。原来那夜杨启中到英国公府报信,那老仆张寿不敢耽搁,转报给老夫人。老夫人虽然害怕,究竟是大家主母,颇有主见,忙命家人备车赶赴兵部侍郎于谦府上。老夫人见了于谦将杨启中传的话一说,于谦也觉事态紧急,急忙换好朝服,留下老夫人听信,自己骑快马到了郕王府。
郕王听说此事,也吃一惊,他本不愿招惹锦衣卫,偏偏于谦极力游说,详陈利害,说得郕王心动。郕王平素对王振和锦衣卫也颇多不满,此时下定决心要动一动锦衣卫,给满朝大臣看看,于是问计于谦。于谦道此事必须请禁军出面,先以调解锦衣卫与英国公府的争斗为由将人带来,然后如此如此,必能奏效。
郕王遂命人调郎茂过来,交付他一枚令牌,命他调动四百名军士,埋伏在英国公府四周,只等明日锦衣卫到来。于谦又嘱咐明日必须待锦衣卫搜得差不多了才可动手,郕王不解其意,于谦笑道:“非如此不能让王山掏钱。”
一句话说得郕王也笑了起来,于谦回府后将此事告知老夫人。老妇人称谢而去,回到家中,命家人仆妇将家中器皿黄金的换作黄铜的,白银的换作白铁的,官窑古瓷换作琉璃厂的野货,翡翠玉石换作赝品,奇石异树换作碎石枯枝,连琉璃鱼缸都藏了起来,直忙了一夜,这才安排妥当,只待锦衣卫来搜。
郕王虽然作此安排,却也怕锦衣卫不来,弄作个竹篮打水,因此坐在殿上心中有些忐忑,后听郎茂说已将王山弄来,心里这才踏实,以后便一一按着于谦的计较施行了。
罗氏安人带同张梦璞回到府中,张梦璞欢天喜地要给祖母问安,老安人却把脸一沉,喝令张梦璞跪下。张梦璞不解其意,只得跪下听候祖母发落。
老安人未曾说话先流泪,举起拐杖数落张梦璞年少顽皮,给府中惹了偌大的祸事。张梦璞跪在地上,一句也不敢说。老安人越说越气,举起拐杖就打,不料正打在张梦璞的棒伤之上,痛得张梦璞五官扭曲,伏在地上,昏厥过去,浑身不住抽搐。老夫人也慌了,急忙命请郎中来看。郎中观闻问切一番,只说是棒伤太重,狱中受了风寒,这几日又要打官司,受了累,要好好调养,才可恢复,又开了一付药方,无非是些滋养身体的药材。郎中一番话说得老夫人泪又落下,命家人将张梦璞抬至后院房中休息,又命家人按方抓药,这些都且不提。
张梦璞直昏迷了两三日方才醒转,此时身体虽然虚弱,却已能进饮食,吃了一碗粥糜,觉得身体有了些力气。他放下碗看看四周,这才发现房中只有自己和丫鬟两人。他不解问道:“我祖母哪里去了?”
丫鬟支支吾吾道:“安人身体有些不适,正在歇息。”
张梦璞听说祖母身体不好,急忙站起要去探看。丫鬟拦挡道:“老夫人刚刚睡下,少爷不要去惊扰了。”
张梦璞觉得丫鬟所言有些道理,这才慢慢躺下,再一抬头看丫鬟眼角似有些泪痕,再看这丫鬟虽然穿着常服,却用白布系了两个抓髻。他心里暗道不好,也不顾男女有别,一把扯住丫鬟的袖子道:“府中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丫鬟见他一双眼睛瞪得圆彪彪的甚是怕人,不觉口吃起来,一时前言不搭后语。张梦璞急了,道:“姐姐,府中到底出了何事?”
那丫鬟不肯说,只是摇头,张梦璞却不肯放松,扯住丫鬟厉声问道:“快说,你这白抓髻究竟是与何人穿孝?”
那丫鬟听说此话,知道露了马脚,却仍是咬着牙不肯吐实,只说是早上误拿白布带系的抓髻,不是穿孝。
张梦璞见她不肯说实话,一时发急,道:“你再不说我杀了你。”说罢翻身下床拔出墙上宝剑就要砍那丫鬟。
那丫鬟见势头不好,早跑出去唤人了,待张梦璞拔出宝剑再回身,却见祖母带着几个仆妇已经赶来。安人见张梦璞手提宝剑,血贯瞳仁,两腿却微微打晃,心头也有些害怕,更多的却是心疼孙子。张梦璞仔细看安人与这些仆妇丫鬟,个个都是披麻戴孝,心知不好,手一软,丢了宝剑,身子晃两晃,就要栽倒,多亏两个仆妇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安人急忙命将张梦璞放在床上,张梦璞喘了半天的气方才说出话来,道:“祖母,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们别瞒着我。”
安人眼泪又是扑簌簌落下,被几个仆妇搀着坐在床边,握着张梦璞的手惨戚戚道:“你祖父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