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one again》zaq

8、第 8 章

　　三天之后，亚瑟为第一批到达卡美洛参加婚礼的贵族们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宴会。
　　在梅林看来，凯恩爵士显然把这个宴会当成了婚宴的预演。
　　丰盛的食物源源不断地被送到贵族们面前，新鲜的蔬菜、橄榄，腌鲟鱼，腹腔里塞堵着裹了蛋黄的画眉鸟的烤猪，切成薄片的烤野猪肉，最上等的小山羊肉，涂满黄油的面包片，用珍贵香料调制的醇香酱汁，最甜美的苹果、山梨和无花果，干果、乳酪和蛋糕作为美味的餐后甜点。仆人们确保每一位贵宾的酒杯中都随时盛满蜜酒、葡萄酒或啤酒。宫廷乐师们演奏着美妙的乐曲，舞女在宴会厅中间竭力展示她们婀娜的身姿。
　　亚瑟带着一个国王高兴时应有的表情缓缓地环顾四周，食物、美酒和表演似乎让每个人都情绪高涨——只除了他自己。老奸巨滑的贵族们夸张的笑容中隐藏着无穷无尺的阴险和算计，而几乎每一个贵族小姐都在不停地用眉眼向他暗示，她们愿意，至少是不介意成为一个国王的情妇。最后，他非常不快地发现，甚至连他的巫师都一脸欣然地欣赏着歌舞，哦不，是一脸欣然地走神了。
　　“梅林——”国王略低下身体用不悦的嗓音低声轻唤坐在他下方的巫师的名字。
　　“哦，哦？”梅林从沉思中惊醒，带着那刺眼的开心表情看向亚瑟。
　　亚瑟确定他的法师一定是用某种魔法把那个难看的表情固定在了自己的脸上，这个认知让他觉得好受一点。
　　“你走神了，梅林。”国王的语气充满了谴责。
　　法师低下头轻声嘟囔，“你也没有多专心。”
　　“什么？”亚瑟微微提高了音量。
　　梅林叹了口气，显然，他的国王陛下在找碴，因为梅林可以走神而他不可以。
　　大法师梅林，在王国中拥有无比崇高的地位，传说中是甚至连国王也要退让三分的神秘人物，在大部分远道而来的贵族们的想象中，他应该是个喜欢隐藏在黑暗之中，脾气古怪的男人——这个形象很符合人们对巫师的要求。
　　走神作为脾气古怪的表现之一，可以被理所当然的接受。
　　但一个国王，一个宴会的主人，就没有这么好运可以拥有这项特权。
　　“我在思考一些事情……”
　　梅林做了一个无意义的手势。事实上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正在思考的事情。几个小时之前，杰弗里给了他他想找的东西。但在没有确定之前，他不应该拿自己的忧虑去烦扰亚瑟的心情——或者干脆不加解释？
　　“至高无上的不列颠之王，各位尊贵的大人和小姐们，”在舞女们退下之后，宴会的另一端，海诺特，曾经是某个凯尔特部落之王的贵族站了起来，他的发言把梅林从进退两难的境地中解救了出来，“我，凯瑞的领主，将有一份礼物呈献给我们最伟大的王！”
　　宴会厅的大门徐徐打开，一个背着竖琴，作吟游诗人装扮的男人一直走到亚瑟面前，向他恭敬地弯腰行礼。
　　“这是艾德里安，整个不列颠最好的吟游诗人之一。”海诺特骄傲地宣称道，“他曾游历世界各地，到过炎热的地中海，也经受过极北之地酷寒的考验。在他的脑袋里，装着许多我们从不曾听过的英雄传说和故事。我将他献给您，我伟大的君主，我相信他会为您的宴会送上最出色的助兴节目！”
　　“你将为今天的宴会带来什么样的故事呢？”来自异族的传说略微挑起了国王的兴趣。
　　“来自极北之地的英雄传说，我的君主。”艾德里安再度深深鞠了一躬，“请允许我为您讲述英雄希格尔德的故事，他和您一样，是一位无人能敌的勇士。”
　　希格尔德这个名字让梅林吃惊地抬起头。他仔细端详着这位游历天下的诗人的脸，普通的中年男人的脸布满风吹日晒后的痕迹，他有沧桑而睿智的眼神，给人一种坚定和可信赖的感觉。但是，有某种非常、非常熟悉的东西潜伏在这陌生的五官之下，让他没来由地觉得焦躁。
　　某种他曾经非常熟悉，现在却飘乎得无法从记忆里抓起的东西。
　　艾德里安来到宴会厅的中央，取下他的竖琴放在怀中，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
　　吟游诗人永远是一场宴会中最受欢迎的人物，就算他所讲述的故事，在场的每个人都无数次从另一位吟游诗人的口中听过。而这一回，这个历尽沧桑的诗人要讲述的，是一个大家从未听过的传说，每个人都停下了正在进行的事情，安静而饶有兴趣地等待着他的故事。
　　——除了梅林。
　　他只感到不安。极度的不安。

　　艾德里安用音乐一般的语言讲述着那个异族英雄的伟大功绩，伴随着或慷慨激昂或平静舒缓的竖琴声，攫取了大厅里所有人的注意力。人们深深地沉浸在那壮丽的史诗中不能自拨。
　　——希格尔德是伟大的王希格蒙德之子，他由最聪明的侏儒莱金所教导。莱金不仅知道过去一切的事情，而且知道自己未来将死于一个年轻人之手。
　　莱金为他铸造了一把折不断的神剑，希格尔德用这把剑杀死了莱金的哥哥，毒龙法弗尼尔。希格尔德在无意中尝到了龙血，龙血一碰到他的舌头，他就听懂了鸟儿的说话。鸟儿们告诉他，莱金不怀好意，应该杀死他，自己吃掉龙血和龙心。
　　希格尔德听从了鸟儿的建议，杀死了莱金，吃掉了大半个龙心。
　　鸟儿们又告诉他，有一个沉睡的少女，身旁有猛火围绕，只有极英勇的人才能走入火中将她唤醒。于是他就去找寻。他终于在法兰克兰的希恩达尔山上，看见在一座极高的山峰之顶，似乎隐隐有火焰喷出来。
　　希格尔德牢记小鸟的话，冲进了狂暴的火焰。他沿着一条白灰的路径走进了一座城堡。在院子中间，他看见有一个披甲戴盔的人形躺着。盔甲之下不是战士，而是一名极美丽的少女。他用剑割开她贴身的铠甲，当甲胄被完全割开的时候，少女睁开了她的双眼；一线阳光照到她脸上，她的眼睛放出光芒，回眸看着那位救她醒来的少年战士。在这一刻，他们彼此深陷爱河。
　　少女讲述她自己的故事：她的名字是布伦希尔德，是天庭中尊荣的瓦尔基莉。她犯错被奥丁贬下人寰，而且必须嫁给一个人类男子。她害怕将嫁给一个不合意的男子，于是奥丁将她带到希恩达尔山来，用“睡眠之角”触她，使她睡着，而且能在睡眠中保持青春的美丽与活泼；他又用火焰的围墙环绕在她周围，这样，除非是极勇敢的人，便不敢进来。
　　希格尔德迎娶了布伦希尔德，他们生下了美丽的女儿亚丝拉琪。
　　——艾德里安在这里结束了他的故事。
　　他再度向国王陛下行礼。
　　“英勇无敌的亚瑟王，”他说，“您的丰功伟绩还远胜于这位传说中的英雄。他有一把折不断神剑，而您有一把可以保护您永不受伤的神剑；他杀死了恶龙，而您统一了不列颠；他迎娶了美丽的少女布伦希尔德，而您将迎娶的新娘不仅美丽，还拥有一颗仁慈宽恕的心。能够在这里为您表演是我无上的荣光！”
　　海诺特站起身来，举起酒杯，高声叫道，“为我们英勇无敌的亚瑟王干杯！”
　　这一声祝酒唤醒了还沉醉在故事中的人们，同时将宴会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所有人都站起来端起酒杯，“为我们英勇无敌的亚瑟王干杯！”

　　亚瑟在众人的祝福声中一口喝干酒杯里的酒。
　　他放下酒杯，眼角扫到了现场唯一个坐着发愣的人。
　　“梅林。”
　　纵然法师有举止怪异的权利，在这种情况下也未免太过失态。
　　宫廷法师仓惶地抬起头，仰视他的国王。这个角度让亚瑟看清了他闪烁不安的眼神和血色尽失的脸。
　　“梅林，”亚瑟皱起眉头，“你怎么了？”
　　梅林仿佛突然惊醒过来，急匆匆地起立，把整杯酒倒进嘴里，因为倒得太快而呛到了自己，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亚瑟反射性地扶住了他的肩。
　　这么做不合礼仪。
　　但梅林刚才那极度脆弱，窒息的绝望的，仿佛非常害怕要失去什么的表情让他丧失了一点理智。
　　宴会大厅突然在一瞬间静了下来，比艾德里安吟唱时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们的身上。
　　亚瑟猛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立刻放开梅林，转头命令侍从把他带下去休息。
　　然而梅林的手指抓住了他的衣袖，咳到沙哑的嗓子里挤出一声类似呻吟的低喃，“亚瑟……我……”
　　亚瑟再度低下身体，想听清梅林要说什么。但法师很快松开了他的衣袖，向客人们抱歉地微微笑，跟着侍从离开了。
　　宴会厅里每个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这不合常理的一幕。
　　亚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凯恩谴责的眼神。
　　他当众做了非常有失礼仪的事情。从成为不列颠之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特别是在一群野心勃勃的贵族面前如此失态。这是不应该的，不被允许的。作为一个王国的君主，他太年轻了，还没有树立起足够的威信，这样的失态只会使那些心有不甘的贵族们更加藐视他。他必须做点什么挽回影响。
　　亚瑟慢慢拍了拍手，清爽的掌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朗声笑道，“我常常想，如果不列颠最伟大的法师能够有卡美洛的骑士们的体魄，我们大概可以征服全世界。”
　　贵族们轰堂大笑。
　　小姐们都掩住了自己的嘴巴。
　　亚瑟吐了口气，看起来每个人都暂时接受了这个解释。
　　法师不过是因为身体虚弱而告退，而国王只是过分担心他的得力助手的身体状况罢了。

　　梅林打发侍从离开，小心地关好房门，然后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破旧的羊皮卷。羊皮卷的封面上盖着卡美洛王家的印鉴。
　　他飞快地翻到他想要阅读的部分。
　　“狡猾的莱金害怕哥哥法弗尼尔的攻击，他躲在远处，等待着希格尔德杀死那头毒龙。
　　……
　　法弗尼尔庞大的身躯终于停止了挣扎。莱金看到危险已除，放心地从躲藏处走出来。当他接近毒龙时，突然看见从它的身体里慢慢升起一个女人的形象，她的身体左半边美丽可爱，右半边丑陋畸形，肤色一半洁白如雪，一半漆黑如夜。那是赫尔，冥土之君。
　　莱金惊恐地呼唤着希格尔德的名字，却只得到对方的嘲笑。
　　哦，可怜的侏儒，你对你哥哥的恐惧让你产生了幻象！
　　……
　　希格尔德向布伦希尔德发誓永远爱她。之后，他们彼此分离。
　　……
　　希格尔德喝下了魔法药水，忘记了他与布伦希尔德的誓约，娶古德露恩为妻。
　　……
　　布伦希尔德发誓要置希格尔德于死地。
　　……
　　古托姆用矛刺穿了他的腰和背。希格尔德取下床头的神剑遥掷向那正在逃走的刺客；古托姆被斩为两段，死于门边。希格尔德微声对惊恐至极的古德露恩告别之后，停止了呼吸。”
　　读到这里，梅林按在书页上的指尖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如果这是命运给他的启示，是否希格尔德的死亡才是亚瑟真正的结局？
　　他的命运共同体，他的半身。
　　亚瑟在他的生命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以至于他完全无法想象，亚瑟在他停止呼吸之前死去的景象。
　　——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