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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炊事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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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终于到达一直憧憬向往的地方时,通常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方兰生心里有些紧张,有点兴奋,还稍稍有点不自在的感觉。
站岗的士兵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就像一把把擦亮了预备一枪见血的枪支。他们非常地守纪律,方兰生尝试和其中一个聊过天,但以失败告终了。那名送他们来的小哥已经离开了。负责接待他的郑大哥陪他聊了两句就让别人叫走了,他一个人坐在一间不大的帐篷前的石头上,帐篷里面无人,帐篷外面也没有闲人走动,士兵们在远处的林子里实战演练。方兰生略微觉得有一点格格不入的不自在,一面又觉得这样的军队才是军纪严明的好军队。有这样的军队,才有好的未来。
直到了傍晚,那些士兵们都演练完回来了,百里屠苏才跟着那姓郑的接待员一起来找方兰生。
郑大哥天生一副和蔼可亲貌,一见方兰生就亲切地说:“小方同志,恭喜你,进了我们的炊事班啦!”
“进炊事班?”方兰生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似地,惊讶得重复了一遍。紧接着,他朝百里屠苏开火了:“我说木头脸你师兄没搞错吧?本少爷又不是不会用手枪,就算当不了前锋,做个阵地守兵还是没什么问题,他怎么让我进炊事班?”
百里屠苏脑后流下一道细汗,他不动声色地说:“但你不知军队的纪律,炊事班有些基础的训练,我师兄的意思,你先进去熟悉熟悉,如果表现出色,就可能调你进其他班。”
百里屠苏又不动声色地,给他画了一个大饼。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块没什么质感的饼,方兰生大概是啃不到了。
军队死人是常有的事,不管是前锋也好,守兵也好,还是炊事班后勤队的。但是这其中有个概率问题,前锋更容易死一些,守兵其次,最后才是后勤队的。如果要形容的话,那就是:除非这个部队的主要战力人员都死得差不多了,才有可能轮到后勤队的出来开枪杀敌。
其实进炊事班,百里屠苏也是经过周密考量的,虽然说后勤队的是搞后勤的,但除了炊事班,其他班对军事能力的要求也都比较高,时常搞个运输之类的,某些方面的技能要求甚至比前锋都要高。只有炊事班相对来说是最安全的,每天除了基础训练,就是烧烧菜,做做饭,进山里打点野味,总的来说,炊事班和敌人正面碰正面的机会是少之又少的。
其实说白了,让方兰生进军队,让他跟着军队跑,不过是找个法子让他吃闲饷罢了。——用个一人份的闲饷,换来几万人都吃得上饭,可不是桩十分划算的买卖么。可惜的是,这事好些人知道,方兰生他自己,偏偏毫不知情。
“真的?”方兰生又不是很相信地问了一句。
百里屠苏沉默两秒,点点头。
方兰生这才露出欣喜的、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这样!你师兄考虑得真周到!明白了,我就进炊事班好好表现一番,早点把我那什么,调到正式打战的班里去啊。”
百里屠苏用他惯有的省略号,回答了方兰生。
炊事班的班长一早就站那等着了,这班长姓王,三十五来岁,大厨们都有的一身肥膘没有,精瘦精瘦的,满脸锅灰。他是个老炊事班班员,在这班里呆了快小半年了,参加了几起广州那边的小规模战役——作为一个炊事班成员——所以他凭着老资格,熬成了傲人的一等兵。
方兰生嘴甜地叫了声王叔,就如愿以偿地收获了一个和蔼的笑容,然后他就被王班长领着,往自己班的地盘上领去了。
走到路口的时候,方兰生回头看了百里屠苏一眼,看到他和那郑大哥走一起,走得挺快。蛮远了。
没多久方兰生也知道了,是挺远的。
百里屠苏直接领了少校衔,成了一个和晋磊一样的团长。据说这还是因为考虑到他年龄太小,才没有让他直接领一个师的。
当然,幸好方兰生所在的班,不在他辖下。
这是后话了。
先说这会儿的事,这天就这样,方兰生进了炊事班。
炊事班里的大伙都挺和气,除了有点粗俗,喜欢在做饭的时候挖鼻孔,聊天的时候骂几句脏话,个别队友老爱顺手牵羊外,没什么其他的不好。方兰生在自己的炊事班里,受到了马马虎虎将就热度的欢迎。其中最热情的,是个叫胡革的比他大上两三岁的年轻人。胡革拉着他问东问西,从姓什么到祖宗十八代从事的活动,从年龄到喜欢的姑娘,问得方兰生满头大汗,直想一掀被,一蒙头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了。
——真应了那句话:男人不是不八卦,男人八卦起来,比女人还可怕。
如果光是八卦也就算了,凭方兰生那张刁嘴,回过去就是了。偏偏人家一边八卦一边还很热心,又是教方兰生叠被子,又是领他去打开水的,让方兰生回答也不是,拒绝也不得劲,就那么在正中间悬着,摇摆着。
但是好歹有人八卦他,一个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遇到的最糟糕的情况不是有人恨不得把你祖宗十八代的根底都刨出来,也不是别人想着法的从你身上顺走值钱点的东西归为己有,而是无论你做什么,都根本没人理你。
方兰生心想,他总还是比较幸运的,进的不是一个全然冷漠的地方。
军队起得早,睡得也早。方兰生还没完全适应过来这种环境的转变,整个营地就已经拉灯熄火了,方兰生就在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中躺在了炊事班的营地里。
虽然一开始被百里屠苏忽悠了过去,这会儿方兰生也觉么出那么点真意来了,百里屠苏今日那番话,恐怕只是安慰他的了。如果他能有别的去处,什么传令兵、什么哨兵,哪里不是好去处,却偏偏来了炊事班,恐怕就是因为他们觉得他没什么别的地方能去了。
这个事实让方兰生一阵的憋屈。
难道他参军就是为了进炊事班的吗?难道他不是想领兵打战,打跑那些践踏我国国土的洋人,把这残朽的中国打出一番新气象,而只是为了在炊事班做饭的吗?
这样的问题一遍又一遍地从方兰生的左脑出现,又从右脑飘出去,再从左脑毫无预警地出现,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他。
直到了后半夜,他才模模糊糊地产生了睡意,将要睡过去了。
然而感觉中,睡去没多久,又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了。
他只听得一声:“敌军突袭!”就轱辘一下爬了起来。周围一阵骚动,穿衣服的穿衣服,骂娘的骂娘,但是都有条不紊而麻利,方兰生才穿好一条裤衩,系上皮带,大部队已经全部跑出去了,他看看已经快跑空的整个帐篷,捞上外套边往外跑边套衣衫,才勉强跟上大伙。
外面已经有几个帐篷着了火,火光把这大半夜的,映得像白天一样,红彤彤,烈焰焰。
炮击声持续不断,轰轰的几乎要把耳朵也震聋。飞屑满天飞,不时有奇怪的碎片打到身上,也幸而方兰生记得抓了件衣服套身上,才没有伤得皮开肉绽,只多出了几道血口子。
方兰生慌乱中抓住一个不认识的士兵,问道:“大哥,我们这、这是要去哪啊?”
“你哪个连的?找你连长去啊!”
那人说完,就甩开方兰生自个往前跑,他刚跑出五步,一颗炮弹飞来,正砸到他身上,把他炸成了一堆血糊糊一样的肉泥。有些不知是血还是肉的飞屑飞到方兰生脸上,一股冲鼻的血味。
那个刚才还在跟他说话的人,已经没了。
方兰生像根木棍一样在那快空地上站了两秒,才踉跄着倒退几步,找了块能挡人的地方抱头蹲着。什么连长,什么班长,先把命保住了才是最紧要的。
这样的炮火攻击一直持续了大约一小时,攻击才渐渐变得稀落起来,方兰生小心翼翼抬起脑袋,听到周围的人都说外边战局已经倒过来的时候,才伸手抹开脸上雨一样的汗珠。
混着黑乎乎的手,把脸也涂得黑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