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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慕风声(三) ...


  •   路圆圆微一颔首,仿佛娇羞不胜。杭华近眼睑微垂,亦看不出是什么神色。

      一时间无人说话,气氛竟悄然诡异了起来。

      杭华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由脱口道:“怎么了?”

      “没什么,大哥。”杭华近笑道,“说来惭愧,夫人美貌过人,我一时竟看呆了。还请温少不要见怪。”

      温靖懒洋洋地说:“哪里,不过一个暖床的,被人夸长得好看,我高兴还来不及。”

      杭华近微微一震,路圆圆依旧依偎在温靖身畔,姿态楚楚可怜,娇弱如一株半开海棠。温靖似是若无其事道:“人来的怎么样了?”

      杭华迁答:“一切都已布置好,只待……”

      温靖微一点头,对路圆圆说:“你既然不想去,我也就不勉强。反正说来说去,和唱戏也没两样。我给你安排了个看戏的好位置,你若是饿了,就吩咐下去让他们先上菜。”

      路圆圆一一应是。温靖看了一眼杭华近,低低笑道:“我们先走吧。”

      他们三人把她撇下,很快又有婢女前来,引她去了一处水榭。临着一池秋水,几株枯荷几乎伸进了屋里,隐约里有一线残败幽然的香气,袅袅动人。这水榭四面皆垂着纱幔,严严实实地挡住里头的景象,外面的人看去不过是个朦胧若无的影子。

      路圆圆百无聊赖,只听得外面一片熙熙攘攘。温靖那句话说得确实不错——“这世间才人,凡有血气,必有争心。”尤其是这种情况之下,一些自负才高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已经按捺不住,一言不合,便立刻起了争心。

      这个斗诗,那个对联,这个又要作赋,那个又要写词,一派吵嚷,好不热闹。

      正逢一个说:“重重叠叠山青青山叠叠重重。”那一个答:“弯弯曲曲碧水水碧曲曲弯弯。”路圆圆听得忍俊不禁,正巧那声音又有些熟悉,便轻唤道:“梁公子。”

      梁一鸣本来不过是凑热闹的,结果没料到不知怎么的也给卷了进去,随口对上了一人的上联,结果就被他缠着不放。正觉得麻烦,一听路圆圆唤他,登时大喜:“嘿,圆圆!”

      路圆圆令婢女将他引到水榭之中。梁一鸣环视四周,素净优雅,一纱一木都置放得极为有心。桌椅上皆绑了垫物,又缠了铃铛示警,显然是为目盲之人特意所作。这一番心思不露痕迹,却又如细雨润春。他不由感慨:“真是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

      “想不到温少对你竟是一往情深。”梁一鸣脱口而出,方才有些赧然。

      路圆圆笑而不语。温靖对她的所谓关怀,不过是为了令她好好替他办事,无关半分情爱。这点小道理她若还是捉摸不出来,那可就白活这二十多年,也白苦了上一遭。

      吃一堑,长一智。

      梁一鸣见路圆圆只是微笑,咳了咳,说:“圆圆,你是路茞的妹子,在我心里,和我的妹子没有什么两样。你大哥虽然……做的不地道,可是他心里毕竟还是有你的。他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

      路圆圆点了点头:“梁大哥不必多言,这些道理我心里自然是明白的。”

      梁一鸣还想再说什么,正好有婢女送了鲜果茶饮等物。梁一鸣将婢女遣下去,给路圆圆倒了茶,看那茶的颜色味道都似不同寻常,又见一旁有牛乳和蜂蜜等物,不觉好奇。

      路圆圆笑着说:“这是漠北特有的甲茶,就是要加那些东西一起喝的。”

      梁一鸣恍然大悟,于是又在两杯茶里加了牛乳和蜂蜜。先递给路圆圆,见她喝得稳当,分毫不见异样,才喝自己那一杯。方一入口便险些呛到,差点把整口茶都喷了出去。

      “……梁公子的饮茶习惯真是特别。”

      路圆圆因为不能视物,自然也不能躲避,被梁一鸣就这么喷了一身。

      水珠顺着头发、脸颊、脖子往下滴。一滴,又一滴。

      见她神色木然。梁一鸣大窘道:“圆圆,我,我不是……”他支吾了好半天,尴尬出声,“这东西……这东西你居然还喝得下去?”

      路圆圆微怔了怔,握住杯子的手紧了紧,笑靥宛然:“当然。”

      见她这样从容,梁一鸣自然更加尴尬。路圆圆不慌不忙地唤了婢女,叫人去拿换的衣裳。梁一鸣只觉得手中茶杯实在烫手,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外面的声音一下子猛然变大,仿佛水猝然沸腾,又在短短一瞬凝结成冰,霎时鸦雀无声。他微微一怔,不禁半掀开帘子:“出了什么事?”忽然惊叹了一声,“居然是他!”

      “他?”路圆圆也不禁好奇。

      梁一鸣回头看了一眼路圆圆,目光极为复杂。

      “说起来,他和你应该是熟人了。”

      “是谁?”

      梁一鸣略顿了一顿,说:“是慕容宝莲。”

      慕容氏乃是儊月仅次于望舒二氏的贵阀,重金兼紫钟鸣鼎食自然不在话下。慕容宝莲是慕容氏唯一的嫡子,性子却不比寻常纨绔,喜爱钻研医术,年纪轻轻便有回春妙手。至古怪的是,不论华服陋衣,他的腰间从来不系什么金玉珊瑚带,反倒只是一道终年不变的灰色布条,系了一条条干参,看去极为荒唐。

      因为这样奇怪的性子,慕容族人素来对他不满已久,最后无法,也只好不闻不问。他长年不在夜澜,游历天下,踪迹难觅,素有“鬼医”之称。可不管怎样,慕容氏的独子——这样的身份,与路氏虽谈不上云泥之差,但也是难以高攀。但梁一鸣这话却没有那么简单。

      他清晰记得,自己初见路圆圆的那一日,她正是在书氏大公子的车马之上,而在一旁照料她的人,正是慕容宝莲。

      路圆圆微怔了一怔,破颜一笑:“梁公子说笑了。”

      梁一鸣见她避而不答,也不追问,只是古怪道:“没料到,居然连鬼医都对这副聚宝图有兴致,真是奇哉怪也。”又说,“这慕容宝莲虽然医术高明,可好像没什么才高之谈,也不知他到底是何居心。”

      正逢慕容宝莲大声道:“常言道:‘说话赠知音,良马赠将军,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温公子此次赠画之举,着实令人心生敬佩。”他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不少鸿儒只是面面相觑,但仍有不少人因慕容氏家声鼎盛,连声应和。

      温靖笑道:“慕容公子过奖了。”

      慕容宝莲又道:“按我们行医之人的说法,奇方必待良医。这副名画自然也待明主。只可惜我才疏学浅,不敢露丑。”温靖含笑说:“慕容公子实在过谦了,而今饱学之士济济一堂,我这个寒舍之主才是真正的才疏学浅,甚至不敢出题了。”便有人笑道:“慕容公子心济天下,温公子才名远扬,皆是一时英杰,怎么会露丑?”

      温靖便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出一联。”他看向慕容宝莲,“就以慕容公子身上的沙参为题,风吹不动铃儿草。”

      这一联说难也不算难,只是因为铃儿草一词略显奇巧。众人皆知他这一联乃是为了给慕容氏面子,自然不敢接口。

      慕容宝莲尚未开口,不料忽然有人横插一句:“雨打无声鼓子花。”

      这一联虽然不难,可此人在短短时间内对得这样工整,也不算容易。但这句话一出,无疑是大大拂了慕容宝莲的面子。众人之中难免有了些小小议论。

      温靖看向那人,微笑着说:“原来是香芳老人。”

      以天香山之盛名,便是慕容氏也减了几分荣耀。香芳老人微捋了胡须,拄着柳木拄杖,轻笑以答:“温公子。”又说,“老夫这里也有几出陋对,慕容公子不妨一试。”

      “白头翁。”

      “苍耳子。”

      “学经蒙任附。”

      “店槽道俱全。”

      香芳老人不想他居然如此才思艳丽,本来的轻慢之心渐渐收起,又成一上联:“神妙乌须药。”

      慕容宝莲微微一滞,半晌不得对。

      温靖笑着插话道:“晚生不才,想出一对,可惜不够工丽——祖传狗皮膏。”他话音未落,人群中便是一阵笑声。慕容宝莲也笑了一笑:“我方才亦想了几对,想向您请教请教。”

      香芳老人说:“慕容公子请。”

      慕容宝莲便说:“去风柳木牙杖。”这话里隐约有些不敬,香芳老人身后的天香门人已面露不忿。

      夜澜的王公子弟,素有用花精头油的习惯。慕容宝莲亦并不例外。香芳老人拈须而笑,对答:“滴露桂花头油。”

      秋高气爽,也不知是何处植了桂花树。远远便能闻到一线馥郁幽香,袅袅萦绕。慕容宝莲面上浮起一丝羞恼的红晕,又很快沉下去,眼波一转,随意看到一人身着天青锦缎,便道:“一匹天青缎。”香芳老人正欲对答,他又抢着说道,“嘿,这对子对您自然是太过容易了。不如这样吧,您若是要对我的对子,好歹和我扯点联系。”

      这就有点有意刁难的意思了。温靖勉强压住笑意——早就听闻这位慕容家的小公子心性不定,状似孩童。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香芳老人神色不变,应道:“六味地黄丸。”

      慕容宝莲微眯了眼睛,恰逢桂香飘荡而来,一丝一缕,芳然宜远。便说:“桂子粒小,香闻七八九里。”

      香芳老人立即答道:“梧桐子大,日服五六十丸。”微微一笑,“慕容公子,承让了。”

      众人不禁拊掌叹服。香芳老人立于众人中央,静静道:“温公子和慕容公子皆是少年英才,令人印象深刻。只是此次聚宝会,若要择出魁首,我等天香门人是势在必得。”

      他这话说得光明正大,于众人之中毫不隐讳,姿态朗朗,居然不令人觉得傲慢,只觉风度翩然。连温靖也不禁暗叹不愧是天香门人。香芳老人又看向慕容宝莲,说:“我素闻慕容公子悬壶济世,心生仰慕久矣。今日一见,果真是一表人才,将来不定雏凤清于老凤声,前途无量。”

      慕容宝莲嗤笑出声:“算了吧,还前途无量,我家老头子对我压根就没什么指望了,差不多就当没生过我这么个逆子了。你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他这话一出,众人不由面面相觑。香芳老人被他一噎,亦是一怔。马启明笑着打圆场说:“慕容公子果真是好心性。”又是对着香芳老人一拜,“楚玉山人门下,马启明见过香老前辈。”

      香芳老人矜持地颔首,他身后跟着几名天香门人亦对马启明见礼。楚玉山人出自远山,是上一任远山主的爱徒,后脱离远山,远去穆南,自立楚玉。这般因缘际会,反倒令他逃过了九王之乱的劫数,成为现今远山门人之中幸存的唯一一人。

      远山素有“儊月第一山”之誉,远山主更是天下四大奇山之主之中,最为神秘的一个——因为所谓的“远山”,根本便不是一座山。传闻之中,第一任远山主辅佐太祖皇帝立国,号称天下第一谋士,时人叹曰“天枢”,极言其睿。他却在功成之后挂冠隐逸,不知所踪。

      传说之中,夜澜宫城那面恢弘雄伟的天枢墙,正是由当年的第一任远山主所筑。一笔朱砂,挥就整个皇朝堪舆,天下尽服。

      历代山主,皆执掌天下学识,却从不涉朝堂江湖。即便曾有数代皇帝登台求拜,也从来隐居不出。即便龙颜大怒,强令士卒拿人,也根本无迹可寻。这百余年间,唯一一个例外,便是上一任远山主的大弟子苏星和这一任远山主裴予安。

      也不知是否天命所在,命中注定。这二人皆是生时名动天下,却死无全尸,后世无人。

      及至九王鼙鼓惊天动,远山门人更是遭受灭顶之灾。苏星曾为废王门下幕僚,出谋划策,却为裴予安反间之计所害。废王是以为奇耻大辱,视裴予安为眼中钉。即便她惨然身死,也不愿意放过其余远山门人。从赤州之祸起,便联合九王下了灭绝令,尤其是汝南王,心性好杀,又以折磨酷刑为乐,不但远山门人无一幸免,更是不知因此连累了多少无辜妇孺。

      远山门庭竟然凋零若此,天香山也不是没有感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慕风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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