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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慕风声(四) ...


  •   梁一鸣在水榭里面乐得享受,听这些看起来儒雅的文人们开嘴炮,颇有一种听八卦的乐趣。不过他好歹还记得正事,还是看了一眼和他一样闲适的路圆圆,问道:“圆圆,你不出去吗?”

      路圆圆反问:“我出去作甚?”

      梁一鸣道:“你不参加?”

      路圆圆笑了一下:“这些都是才人大儒们的聚会,我这么不学无术的人冒冒失失加进去,成何体统。”

      梁一鸣怀疑地看她,他就不知道路圆圆什么时候把“体统”二字放在眼里了,只好咳了一咳。

      路圆圆无谓地一笑:“其实我是没什么兴趣。”

      梁一鸣说:“他们似乎都对你十分自信。”

      “他们?”

      “你大哥,还有温靖。”

      路圆圆微微怔了一怔。梁一鸣一直细细凝视她的表情,道:“还有那些旧人,比如——”

      “比如?”

      梁一鸣下了横心,说:“比如慕容宝莲,你要不要见一下?”

      路圆圆失笑。她知道她回路家那一日,除了被封口的路氏家仆,也就只有路茞和梁一鸣见过书氏的马车,但没想到梁一鸣竟然还有这么一重思量。便道:“你该不会真因为当年那一面,就以为我和他有什么龃龉吧?我实话告诉你,他厌我厌得恨不得我死,只是因信守一诺,才顺手搭了我一把。他这回不会是来见我的,我又何必去自讨不快。”

      梁一鸣被她说得一愣,本来的主意只好作罢。一时两人皆是无言,梁一鸣无聊地打量四周,眼见隔了白纱,依旧可以辨出湖光湛碧,枯荷亭亭照水,便能想见夏日芙蕖盛开,定然是绿罗盖底争红白,恍若凌波仙子步罗袜。而今却是清香无处重寻觅,不由叹了一声:“时辰太晚,倒是可惜了这样的雅地。”

      路圆圆不知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身来,声音微颤:“我要见他。”

      “啊?”梁一鸣被她的善变搞得又是一呆,“见……慕容公子?”

      路圆圆缓慢地点了点头,说:“我行动不便,还请你去向他传个话,就说是故人求见。大恩不言谢。”

      梁一鸣被她的“大恩”二字吓得一激灵,他知道她素来不简单,此时情绪生变,说不定是为了什么大事。连忙道:“不就是传个话么,这点小事有什么,你想见,我就是拼了老命也得把他带过来见你。”

      梁一鸣起身离去。这个水榭十分显眼,位置又好,看去又太舒适,早些时候就被人议论纷纷,后来知晓内里是温靖的脔宠,许多人自然知礼,不再去看。方才梁一鸣进去的时候还没多少人留意,现在忽然出来了这么一个大男人,不由令人多了几份揣摩。梁一鸣目不斜视地从不少人隐含深意的笑容中走过去,暗地里抖了抖鸡皮疙瘩,径自来到慕容宝莲面前,作了个揖,道:“慕容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慕容宝莲瞅了他一眼,眉峰一扬,自然带出几分矜贵来,不置可否。

      梁一鸣只好小声道:“是一位您的故人求见,就在那水榭之中。”

      “我的故人?”慕容宝莲冷冷一笑,“什么故人,搞得这么神秘,简直如鬼祟鼠辈。想见我,我就在这里,让她出来说话!”

      梁一鸣有些讪讪,但是路圆圆的失态他是看在眼里的,不能不拼一把,继续道:“她身子有些不方便,实在情非得已,还请慕容公子见谅。”

      慕容宝莲冷哼了一声,似乎是把他当做了满口阿谀之徒,眼看就要他有多远滚多远了。梁一鸣只好下一剂狠药,说:“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与书公子一并护送到路氏的那位姑娘?”

      慕容宝莲的身子震了一震,难以置信地说:“她?”

      梁一鸣将慕容宝莲带到水榭之前,慕容宝莲掀帘而入,他正打算跟进去,就被慕容宝莲一个眼刀劈了过来,只好站在当地,一动也不敢动。半晌才摸了摸鼻子,不由苦笑。

      这位慕容家的小公子,果然如传闻所言,软硬不吃,待人接物毫不客气。

      看见路圆圆的那一刹,慕容宝莲挑了挑眉,毒辣地说:“你还没死啊?”

      路圆圆端坐其间,笑语嫣然,哪里和“死”字有半分联系?听了慕容宝莲此话,她也毫无嗔意,只晏然一笑:“俗话说得好,好人不长命。”

      “祸害遗千年。”慕容宝莲不以为然地接了下去。看着眼前人一副吃好喝好睡得好的模样,他不得不承认,这句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就那样吧。”路圆圆答得很平静,“反正是有一样好处,百毒不侵,倒帮了我不少忙。”

      慕容宝莲抿了抿唇,说:“既然你还活着,我迟早会做出解药来。”见路圆圆无动于衷,他不禁道,“你这样自暴自弃,自己也就算了,你怎么不想想太后?”

      她的眼前已然是一片无底的漆黑,却在那两字入耳的刹那,只觉骤然间天崩地裂。痛得久了,原来只成了麻木。路圆圆干笑了一下,缓缓伸出手,覆住了一边的眼睛。其实并无差别,她看不见,永远看不见了。可是干涸了多年的眼眶竟似有湿润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她想要开口说话,却连动一动嘴唇都那样困难,无力到可怜的地步。

      仿佛还是十余年前,险险在修罗沙场里逃过一劫,跌坐在地上惊慌失措的小女孩,举目望去四周隅隅,害怕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路圆圆终于开口:“……她……还好吗?……我听说……我听说……”

      她的声音连自己也觉得无力,无力到丢人现眼。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每一个字都像是烙在心头的疤痕,任时光荏苒久远,却终究无法痊愈。而那些伤在一刹那被狠狠扯裂开来,血肉模糊,痛得撕心裂肺。

      慕容宝莲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怜悯一逝而过:“听说了又怎样?你只会知道她凤体安康,颐享天年。宫里的事情,你能听说得了?你明明还活着,你怎么不去夜澜看看她?”

      路圆圆的手指痉挛似的颤了颤,几乎是嗫嚅着:“我不敢去。”

      慕容宝莲一直看着她最细微的动作,轻轻道:“她一直都很挂念你,直到先帝驾崩之前,都还在一直找寻着你的下落,为此还遭致了陛下的斥责。”路圆圆的身子一震,无数话语涌入脑海,在舌尖上疯狂颤动,却抖落不下来。慕容宝莲叹了一声,说道:“她大概也是后悔的吧,对你有愧。”

      路圆圆终于忍受不住,甚至不再顾及梁一鸣守在外面:“有愧的人是我!”她浑身颤如觳觫,连指尖都在不可自抑地发抖,声音苦涩如最粗糙的砺茶,“要不是因为我……要不是因为我……她……她本来应当是……”

      慕容宝莲冷冷道:“那不是你的错,即便那确实是错误——那也不是你能担待的起的。”

      路圆圆的身子微微一震,渐渐恢复了平静,说:“我回了夜澜又能如何,我难道还能真的看到她不成?”

      慕容宝莲沉吟片刻,方道:“有些事情,本不该由我来说,也不该说给任何人。但是你——我就直说了吧,先帝龙驭宾天之时,我父亲是最早赶到的人之一。先帝遗诏当时说的极清楚,是、令太后殉葬。”

      路圆圆的呼吸陡然一停。

      “是陛下不惜忤逆遗诏,救下了太后。”慕容宝莲顿了顿,“陛下……也并不是全然无情无义。”

      路圆圆只觉得头疼得厉害,不知是因为骨血里疯狂翻涌的痛恶,还是因为盈梦之毒再次发作。她勉力支撑住精神,唇际微绽了一个笑:“医者父母心,慕容公子真是善良。”

      她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冷漠得令慕容宝莲也有些恼火,说:“说到情义,你也没什么资格指摘陛下。萧将军何等人物,以身死国,却落得千古骂名。只因为你一己私情,让那叶……”

      路圆圆的周身顿时一冷,明明还是犹残着几缕夏意的艳阳秋,却陡然如坠数九寒天。慕容宝莲知道自己是触了逆鳞,可他向来是百无禁忌的性格,一时气愤,自然只顾逞口舌之利,继续说:“嘿嘿,你总是这样阴阳怪气,难怪被人——”

      “够了。”

      她疲惫地说。

      慕容宝莲抿了抿唇,他素来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此刻也未再落井下石。

      外面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竟有几分人声鼎沸。说话人杂七杂八,竟似是围绕着天香山和远山而起。

      贺川和儊月素有旧怨,虽然国力远不及儊月,但天香山号称贺川第一山,美名远扬,门生无数,相较而言,号称儊月第一山的远山就黯然失色了。温靖这次的聚宝会规模不小,各方人马都有,因为温氏声名在外,不少儊月国人不敢犯天子之威,以至于他国之人可能还占得多数。

      先帝素来心性酷烈,开疆拓土,铁血征伐,雄霸天下,皆不在话下。可儊月皇室一直子息不盛,以至于被夙敌池台嘲讽为“月缺无继”。先先帝喜好女色,不惜打破一夫一妻的大律,广纳后宫,但也只得了先帝一个儿子活到了成年。先帝更是将战败国的皇室宗室女子皆纳入后宫,粉黛佳丽三千,但子嗣也依旧极为单薄。世人甚至有一种说法,儊月大半皇族便如国运水德所寓的玄色一般,刚毅戾深,寡恩薄福,刻削无仁恩和义,命断不会长久。大抵就是因为杀伐血腥太过,中庭阴气太重,以至于阴魂作祟,皇嗣命薄,被天所收。

      及至九王之乱,本就不盛的宗室更是几乎无一幸免,所存者不过清平王府一家。而儊月皇室现在更是子息寥寥,不过皇帝、秦王以及沉玉公主三人,后二者皆未婚配。皇帝自梅花案以来,再未曾提过立后之事,以至于有人传言,皇帝有意立秦王为皇太弟,又或立沉玉公主为皇太侄。

      远山门人苏星曾为废王幕僚,告知其远山所在。九王之乱之中,废王的一纸灭绝令,毁了整个远山根基,除了远去穆南的楚玉山人,无一幸免。再不能与其他三山相提并论。天香门人从来对远山无甚好感,马启明等的师尊既是出自远山,楚玉门人少不得要替远山门人说几句好话。这一来二去,矛盾就出来了。

      “真是无聊。”慕容宝莲托腮听了一会,发表定论。

      “你在来之前,应该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路圆圆似乎已恢复了精神,笑着说,“这么群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聚在一起,想要太平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他们各成一派,都自视甚高,除非有谁真正惊采绝艳,震惊四座,否则谁也不会服谁的。”

      外面的争吵似乎变小了一些,也正是因为如此,一个女子的声音显得特别清楚:“……山主横死,门人离散,大业未成便至如此境地,远山无人至此,看来也不过徒具虚名。”

      慕容宝莲的眉毛一挑,忽然用了内力,大声喝道:“谁说远山无人!”

      路圆圆被震得身子一麻,慕容宝莲这一嗓子可不小。他喊完之后还笑吟吟地看向路圆圆,道:“怎么样?”

      外面的声音瞬间沉寂,然后便仿佛沸反盈天一般喧闹了起来。

      那个女声不卑不亢,在这沸水般的喧闹里,竟似一线冰,凛冽清晰:“不知里面是哪位高才,可否报上名来?”

      慕容宝莲道:“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儊月慕容宝莲。”

      那女子的声音里有了几分轻慢,想来是慕容宝莲方才的表现并不尽如人意,道:“既是远山门人在此,不妨出来与我们天香山门人一试高下。”

      慕容宝莲道:“我又不是远山门人,为什么要和你一试高下?”

      那女子被他一抢白,愣了一愣,情知自己被耍,顿时气恼道:“没想到远山门人竟是这种缩头乌龟!”停了一停,话说得更狠,“想来那位楚玉山人,应当也不过如此。”

      话及师尊,马启明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只道:“这位姑娘且消消气,慕容公子说得不无道理。他本就并非远山门人……”那女子话说得又快又急:“这么一来,你是承认远山门人都是缩头乌龟了?”马启明没料到她这么牙尖嘴利,不由微微变色,他的徒弟自然看不下去,插了几句话进来,战火又一次打响,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外面吵得闹哄哄的,慕容宝莲看了一眼路圆圆,她却只是安然微笑,并没有分毫放在心上的意思。慕容宝莲本来存了看好戏的心思,此刻却觉得有些没劲,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喂,你都不说话的?那个姓马的大胡子可是在帮忙说话。”

      路圆圆根本并不理会他,他又道:“你没看我刚才敢这么嚣张,就是因为有你在这里吗?”

      他把话说得这么实诚,路圆圆失笑:“你……”

      慕容宝莲问:“你怎么居然都不生气?”

      路圆圆终于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她说的都是实话。远山确实人才凋零,死伤殆尽。我一个废人,又有什么好再出头的?”

      慕容宝莲瞪大了眼睛,仿佛看见了一个怪物:“你被人瞧不起,你居然不生气?”

      路圆圆懒懒一笑:“这些年来瞧不起我的人多了去了——这些人多了,连我自己有时候都瞧不起自己了。”

      她说得那样平淡,慕容宝莲反倒觉得有些心酸。他从来都是没心没肺的人,即便帮助书歌把她从王狂那里抢了回来,也只是为了一时气盛,全当做公子哥的好玩,并没有任何存心救人的心思。只是眼前人曾经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当年的风神秀逸,仿佛盛夏光华,连他也不禁侧目。而今却全不过被人碾落成泥,付与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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