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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出匣锋芒(五) ...


  •   温靖这话分明是把她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也不知是打趣还是真意。路圆圆“噢”了一声,再不答话。

      征人白头,一时回首月明,千古乡情——那分刻入骨髓的苍凉沉痛,何止一个区区“幼时西席”便能传达得出来?纵然是她,也从来吹不出那样的曲子。

      路圆圆久久无语,面上虽是一片平静,却早已心潮起伏。

      温靖垂头看着指间的铁笛:“看来都是幼时西席的功劳了——没料到你居然如此精通音律,不如唱几支小曲来给我听听?”

      “温郎这个不是请求罢?”

      “你觉得呢?还是说,你不愿意——”

      路圆圆倒也不觉得受辱,笑吟吟道:“温郎有此雅兴,我怎好拒绝?”

      温靖的手指一顿,她又是嫣然一笑,“不过如此星辰良夜,怎好只有我一人独唱,还望温郎以笛相和。”

      温靖并不推脱:“固所愿尔。”路圆圆还未开口,一段呕哑嘲哳难为听的可怕音调立刻从他手中流泻而出。

      饶是以路圆圆的定力,也不由一怔。温靖数指乱按一气,笛声端的是十面埋伏飞沙走石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王八之气乱扫一通,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向路圆圆冲过去。

      路圆圆被他的王八之气震得站在原地,半晌后眼底里隐约的笑意才漫了出来。温靖抬眼瞧了个正着,下手索性越发奔放,难听到惨绝人寰的笛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惊倒夜枭无数,堪称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能几回闻”。她笑也笑了,不多久竟伴着这毫不成调乱七八糟的音律高唱了起来。

      笛音走得极高极险,反倒有一番别样的金石杀伐之意迸裂而出。温靖胡乱吹奏,路圆圆也没有词句相伴。她的声音温润沉静,却不想可如此一阕高歌,宛若春水渐渐,安抚了这森然铿锵的戾气。
      。
      温靖有意为难,他之前只顾瞎吹,现在故意专挑了商音那一处,原本刺耳糟乱之音渐低转为凄凉悱恻,路圆圆声音也渐低下来,柔声唱道:“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笛音之中苦恨愈深,她声音渐沉,好似骨血里透出一线哀凉,“……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铁笛逐渐激越,起伏跌宕,屈指百万世,过如霹雳忙……隐然便是丘壑纵横,雄兵在握,仿佛多年前的漠漠黄沙,镌错碧罂鸊鹈膏,犀甲吴兵斗□□,取易卷席如探囊,四海之内皆臣妾。笛声如滔滔江水,万里奔流,戎马倥偬,铁蹄踏破。又突兀高昂,起得极险极绝,路圆圆继续唱道:“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她的声音尖锐而不尖利,犹如一柄划破夜空的刀刃,又像是冬雷遽发,自有跃然金戈之意,荡气回肠之余,那股子哀凉却是痛到了三魂七魄。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

      笛音突兀一断,路圆圆唱到最后本应凄凉不胜,她的声音却更多了决绝幽恨,仿佛自幽冥深渊传来,伸出骷髅的手指,一点点将人间魂魄拽至地府——其凶戾竟压下了温靖的笛声。

      温靖起得险,断得更是险。他收了笛子,有些好奇地盯着路圆圆。

      她有一些气息不稳,倒不是因为情难自已,而是身体底子太薄,方才笛声起得太高,她勉强跟着,一路提着,现在嗓子疼痛不已。路圆圆定了定神,温靖低笑出来:“唱得好。”

      路圆圆微笑:“献丑了。”这话可不是谦虚,她又不是靠唱歌过日子的,这一首全凭了温靖笛声浩然高绝。

      温靖看了她片刻,还是决定不拐弯抹角。

      “我也不说什么废话了——对于想杀你的那些人,你有什么线索吗?”

      路圆圆一副老实呆的样子:“我久居深闺,无人识赏,怎么可能和人平白无故结仇?就算是有仇,这仇也定然不是我结下的,我又如何得知?”

      温靖扬了扬眉:“其实你只是不在乎吧,知道不是路茞动的手之后,你就这么安心了?”

      路圆圆微微一笑:“我确实安心了。只要不是他做的,其余人于我又有何意义?”

      温靖觑了她一眼,说道:“那你就不想知道背后是谁人下的手,那盈梦又是怎么得来的?”路圆圆顿了顿,方道:“我私以为……温郎应当比我更想知道这一点。不过看你的样子,定然一切已经水落石出。你现在这样兜兜绕绕,不过为了吊一吊我的兴致,又或者,报一下之前的一箭之仇?”

      温靖笑着反问道:“生死大事,你就不想回敬一下那帮人?”路圆圆想了想:“回敬自然是想的,不过现在并不是时候。”温靖奇道:“你还认定了时候?你连那帮子人是从哪蹦出来的都不晓得罢。”

      路圆圆淡淡道:“我会知道的。”

      “你会知道的?口气倒还真是不小,你一个瞎子,还以为自己能做得出什么?”

      她仍坐在地上,仰起脸看他,一双黯淡无奇的眼眸,仿佛吞噬了星月的苍穹,湮灭世间一切的光明,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森冷黑暗。温靖有些出神地看着她的眼睛,只一凝睇,仿佛连那夜色也幻化为虚妄。路圆圆弯起眼睛,笑意盈盈优柔:“只要还活着,我就不会说,我做不到。承诺是否能兑现,那是等死了之后才晓得的事情。”

      “只要还活着,便一切皆有可能——是这个意思?”

      “不错。”

      “这话说得不错。自然,你说话一向都不错。”温靖眯起了眼睛,“不错是不错,可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码事。”

      路圆圆十分赞同:“确实如此。这世间之事,难就只难在这里。”她忽然想到了某位不应该被忽略的仁兄,“这么一来,我还有些话说得迟了——杭大人无恙罢?”

      “身体没事,他壮得像头牛。就是被打击得不轻,从白天到现在都窝在那里没吃饭。”温靖挑了挑眉,没有一丝怒气,反倒言笑晏晏,“怎么问也不说,他到底是怎么被打伤的。对手也就三,不,四个女人,一个老一个小一个瞎还有一个怕得连路都走不了,结果他还被打得半天爬不起来——这要是传出去,确实没法做人。”

      路圆圆心下一凛,算账的果然来了。只微笑道:“侥幸而已。杭大人不过是太过大意,一时失手。”

      云开虽然性子狠辣,招式精妙,但毕竟尚年幼。若是真单打独斗,她是万万不可能一招便将杭华迁打趴下去。杭华迁这一次着实是大大失算了一把,把她当做一个普通逞凶的小姑娘,所以才输得什么都不好意思说。

      温靖悠然道:“太过大意,一时失手。”

      路圆圆颔首,恨不得在自己脸上刻字表明此心可鉴:“正是如此。”

      “要是哪一天我也太过大意了,那岂不是比他还惨?”

      “可你又不会大意——”以温靖所居之位,若非近年来谨小慎微,滴水不漏,根本不可能活过废王伏诛。停了一停,路圆圆歪了脑袋,十分天真的样子,“你会吗?”

      温靖伸出手,默默把她的脑袋扶正:“别用这副样子说话,都老大不小的,扮小丫头装可爱有意思吗?”

      “……”

      路圆圆暗暗压下心头飞奔而过的神兽睚眦,摆正了微笑:“温郎。”

      温靖本能地觉得她出口的话要大大地不妙,便道:“你想说什么?”

      路圆圆轻笑道:“如此良夜清宵,怎好轻易辜负。”

      温靖的眼角跳了跳,笑得十分风流倜傥:“我事先说明,我虽然不是不解风情的人,可我的品位是很高的。你这样子……最好还是省一省心。”

      路圆圆道:“我自然是知道的,温郎自有金钗十二行,无数红颜知己遍布澄海,我哪里有这样的福气,得您垂青,就算再投胎转世十次也换不来一张好皮相……”

      温靖打断道:“我从小就听西席说,这世上最真的一句话就是——在‘但是’之前的所有话,都是假的。”

      小安啊,你要记得,以后长大了,可千万不能轻信男人的话。在“但是”之前的所有话,都是假的……那是来自童年时长者的谆谆教诲,与而今分毫不差。路圆圆有些愕然,静了一会儿,这一回连眉梢眼角也透出了漫漫笑意:“……但是。”

      温靖漫然道:“怎么?”

      “此时此地,若无远方佳人离魂,倩女来访,这大好夜色岂不是白白辜负?。”

      “……所以?”

      “所以,为了不辜负这夜晚,我们来讲鬼故事罢。”

      “……”放你腹中之气的所以!

      “从前有个女鬼,因为她生时是个长舌妇,所以下地狱时被拔掉了舌……”

      “闭闭闭闭嘴!”

      路圆圆微微一笑:“想让我闭嘴,那就换你来给我讲故事吧。”温靖抽了抽额角:“想让你闭嘴,我直接把你掐死在这里,就一了百了了。”她笑意愈灿,非常肯定道:“你不会。”

      温靖看了她一会儿,道:“好吧,我确实不会——不过我也不会说故事。”

      她道:“你随口编一个,这还不会?要不你就说些你小时候的故事,给我听听。”

      温靖啧啧奇道:“你是该有多么铜墙铁壁般的脸皮,才能在这里,对我说出这种话?”看着她身姿荏弱,居然令人凭空生出几分不忍,“你倒真是有闲情逸致,这大晚上的,又是要听笛声,又是要听故事。”

      路圆圆极低地笑了一声:“我再有闲情逸致,怕也及不上温郎你。久闻你雅擅萧笛,铁笛之音素来激越,你却能吹得一曲哀凉凄商,想来萧声变徵哀婉定然更甚。”她这话也没什么试探的意思,只是温靖的下一句问话直接把她问懵了——

      “啊,吹笛和吹箫不是一样的吗?还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

      路圆圆呆滞了一会儿,才慢慢问道:“你……你分不清萧笛?”

      温靖很实诚答:“这两货不是长得差不多么。”

      他答得这样坦诚,仿佛再理所当然不过。路圆圆被他这种豪放正当的气势所震慑,呆呆问道:“那你……是怎么会有雅擅萧笛的名声,而且萧之盛名更甚于笛?”

      温靖并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这是他在人前绝对不会做出的举止,但对着路圆圆就无所谓——反正她什么也看不见,在他面前也和没人没什么两样,毫无需要装模作样的负担。他这算是真的体会到路圆圆的好处了,这样安静沉稳的盲目女子,可以落得如此轻松自在。

      “谁让虞城连是个怪脾气,整天啰嗦得像是个小老头,老是在我耳边唠叨什么名门公子就应该怎么怎么样,还搬出了书氏大公子给我当模范,说什么别人萧筝笛三绝,白衣飘飘雅擅弦歌,非要让我也弄点拿得出手的一技之长,整天穿得像是服丧一样,搞出什么世外高人的气质。我实在受不了他哆嗦,才会整天带个什么萧啊笛啊的,然后就自然成现在这样了。”

      路圆圆难以置信道:“那你传说中的能萧善笛歌画双绝……”

      温靖理直气壮道:“我总用不着在人前表演,从来只有人吹曲子给我听,或者画几笔等我看。我笑两下,就是桃花风流,我没表情,就是优雅从容,我冷着一张脸,那也是高深莫测——再加上一群人推波助澜,一切乱七八糟的玩意都传出来了。”

      路圆圆压下自己喉间古怪的笑声,竭力平静道:“原来这就是传闻里‘曲有误,温郎顾’的真相。虞总管也实在是太费心了。若是传出去了,得跌碎多少芳心啊。”

      温靖皱了皱眉:“这件事倒真不是他费心。老实讲,我到现在还不大清楚那句话是怎么传出来的,好像和华迦有关罢。那一年她刚从海棠书院回澄海,天天抱着琴占着场子,几个小丫头聚着一起在柳湖边弹琴,没完没了……我那天刚好路过,却不知道怎么惹到她了,那六个字也就从她口里流出去了。她从那时候就经常喜欢抱着琴过来,说要和我切磋,希望我指点一番。”他的话音里难得有几分跳脱,虽是抱怨的话,却并未有一丝埋怨,“……没完没了,真是没完没了。她这个丫头,打不得,骂不得,连道出真相也不行,我就只能天天躲着她。”

      杭华迦是杭家最小的一个女儿,路圆圆并不识得她,只是听温靖描述,险些大笑出声:“你那段时间,一定很痛苦罢。”

      温靖痛苦地皱起脸:“你是不晓得啊,她那个性子……真是……真是没话说了。她是念书念多了,从一个书院毕业了之后还非要往下一个书院去求学,一个接一个地念去,念着念着就……就那什么了。”

      他的语气十分踌躇,可以想见那分纠结模样,一定十分有趣。可惜她看不见。

      路圆圆失笑道:“想不到他的妹妹居然是这样的。”

      温靖十分敏锐地察觉到她语气里那一线不同寻常,发问道:“你说谁的妹妹?”

      “自然是那位杭华迁大人的。他那样的脾气性子,不想居然有这么一位妹妹。”

      “这倒也是。华迦和华迁两人站在一起,我真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他们怎么会是兄妹。”

      “龙生九子,各有所好。姊妹之间有所差异,也是自然。”路圆圆弯起眉眼,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

      温靖越看越别扭,冷哼了一声:“你倒是开心。”

      她止不住笑意:“这是自然。您能对我这样坦诚相待,我怎么会不开心?”

      “你就没想过,这么坦诚相待的后果?”

      “反正不过是死在这里,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温靖定睛凝视了她半晌,方慢慢勾起唇角:“没错,没什么好怕的。”又笑道,“不过你这个脾气倒确实该好好调/教一番。嘴上说自己识相,实际上根本连头都不愿低——这么傲慢的心性,你当别人都和你一样是瞎子?”

      “生而如此,都过了这么多年,要改也很难了。”路圆圆的笑意微苦,“你不是头一个这么对我说话的人。我最好的朋友——在我们最后分别的时候,曾经对我说,希望我改改脾气,懂得低头服软,这样才能长命百岁,才能功成名就……她曾对我有那么多期望,我一一都答应了,可是到头来,一样都没有做到。”

      温靖的眉梢微抬:“也对,功成名就——你说过,你任过几年朝廷命官。路桭若好歹也曾是个尚书,却压根没照拂过你,看来你混得不是一般地惨。”

      “你说的不错。”

      路圆圆一点否认的意思都没有,温靖反倒觉得无趣,说:“路茞倒是有个好妹妹。”路圆圆微微一笑:“那是因为他以前是个好哥哥。”温靖唇际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语气里倒仍似逍遥调侃:“你倒是心胸宽厚。”

      路圆圆笑道:“多谢称赞。”

      温靖低笑了一声:“我可不是在称赞你。”

      “我可也不是真的在谢你。”只是略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我还是头一次得人这么称赞,于情于理,大抵还是要说一声谢。”

      “所谓心胸宽厚,就是指你没才没貌没权没势窝囊无能,只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好歹也是个当过官的,你就没练出来?”

      路圆圆嫣然一笑:“可不是?就是因为我什么都没练出来,所以才没几年就只得收拾铺盖滚远了。”

      “才几年?好歹也是个白衣公卿,就这么埋没深闺,无人赏识,岂不是辜负了这么多年圣贤书?”

      他的言语正经,语气却是吊儿郎当,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更像调戏,而掩藏更隐秘的,几乎是深不见底的恶意。路圆圆淡然道:“我不过白蜡明经,哪得高中?”温靖扬了扬眉:“哦?”

      若非金榜题名,也确实有几条入仕之道,大都却为自命清高的士子不齿。路圆圆静笑不语,温靖知她不会如实相告,倒也并不纠缠,只懒懒抛了一句:“既然你混得那么惨,那你上面那位官老爷的屁股不知道会不会挪窝。”

      路圆圆笑道:“他屁股挪没挪我不知道,脑袋倒是应该要挪了。”

      温靖似漫不经心:“不知是哪位如此不幸?”

      他在心内早便做了“你猜”的预想,不料路圆圆居然实诚道:“想来他也算是你的旧识了。”温靖微微错愕,她的语气轻柔如烟,“傅渊亭傅大人,不知您可还记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出匣锋芒(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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