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十三章 出匣锋芒（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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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做梦。
而且，她极清楚自己在做梦。
她的梦里有春风微醺，中人欲醉，碧纱窗下洗沉烟。那是最好的年华，最无忧的生活，最奢侈的愿望。这世间最大的烦扰，也只不过是你未成名我未嫁。
眼前有绝色的锦衣少女，斜斜一睨，一双眼如露如电，如梦如幻，嫣然一笑间，清艳妩媚不可方物。她怔怔站在那里，定定看着那少女，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再清晰不过的梦境——因为书雅已经不可能再那样站在她身前，再那样对着她微笑了。
她甚至再也看不见她了。
这一生一世，恐怕连再见上一面，都是不可谈及的奢望。她不能想，也不敢想，曾经那样明媚飞扬的眼睛，被禁锢在那世间最残酷的修罗场里，到底经历多少风霜，到底还能不能守住全尸……但无论如何，都已经与她无关了。她生在云汉之上，而她已然堕入尘泥。
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终将尘埃落定，底定一生。她茫茫然站在那里，手里仿佛是捧着一抔白骨齑粉，心痛得天地失色。
路圆圆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无法改变的漆黑。她慢慢撑起身子，脸上一片冰凉，她以为自己哭了，可触上去是干的，那冰凉只是她肌肤本身的冷淡。她深叹了一口气，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梦过书雅，也不知自己是愧疚还是逃避。
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云开就睡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她毕竟年幼，白日消耗了太多精力，一旦平复下来，便坠入沉沉梦乡。待到天明，又是新的一天，浑然无知。
书雅……她简直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象，曾经翱翔于天的凤凰，枯守在那红颜葬场，慢慢熬过那看不见的风霜剑雨。一朝三千宠爱在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一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那都是些无聊且老套的故事，在每朝每代的深宫里接连上演，永不止息——
可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至亲至爱身上，究竟是怎样一番撕心裂肺。
远远一声呜咽，仿佛旷野之上的一缕幽魂，缠绵婉转，如离身倩女，脉脉含情。竟是有人在这三更半夜，吹起了铁笛。
铁笛声本嘹然穿云裂石，那人却吹得极是悠扬动听，似有几分箫声清丽哀婉。
这样的笛音，似曾相识。
她想起那个晚上，笛音如映月凄清，如泣如诉，凉薄难言。那样的声音，在耳畔不眠不休，萦绕不绝，合该是引魂的指示，或许是人，或许是鬼。
路圆圆如着了魔一般，慢慢推开房门，那笛音极细极轻，静夜里听来，亦似若有若无。若非她目盲耳聪，恐怕是万万听不见这能笛声。能将激越起伏的铁笛吹得这般清丽凄凉，吹笛者的功力可见一斑。她也没有披上外衣，便那样中魇似的出了房门，循着那笛音传来的方向，缓缓走了过去。
四下里寂然无声，她一路行去，这暗夜里，除了那幽幽笛音，便唯有她自己的步声。一步一步，轻巧小心，这路竟是有几分熟稔。
夜凉如水，这笛声也如水，在这无边暗夜里漾开重重漪沦。铁笛之调减缓，徐回辗转，逐渐低落，渐不可闻。路圆圆站在那里，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实在好笑，居然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出了院子。在那里白白站了一阵，连自己都不禁摇头，转身欲回，笛声又起。
这一回却非缠绵悱恻的哀婉，其声悠扬低昂，绵长不断，便是郑山雪后沙风寒，横笛遍吹大漠难。路圆圆微微一怔，那曲调越发熟悉，在这繁华锦绣之地，不想也能听见这样的声音。她微觉茫然，这样的笛声，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可能在这里？
难、难、难……
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笛声又是一转，最后渐渐低回，千嶂里，长烟落日……余音不绝，仿佛冷月如霜，霜尽戍风，风吹黄沙人难寐……
竟是征人思乡，漫漫白头的旷古苍凉。
她慢慢走近了，脚下极轻的一声“咔嚓”，似是踩断了什么树枝。那笛声戛然而止，传来的声音怫然不悦：“谁？”
“是我。”
既然被发现，也没必要欲盖弥彰。路圆圆慢慢走了过去，微微一笑：“想不到，你的铁笛吹得这样好，百折千迥，浑厚悠长。温少才名远扬，雅擅萧笛，精通音律，更有‘一曲有误，温郎回顾’之闻……果真是名不虚传。”
她唇际隐隐一痕笑意，似是耐人寻味。温靖眼底是一片彻骨的寒凉：“滚出去。”
路圆圆挑了挑眉，竟似微讶：“脾气真大。”
温靖亦笑：“你是自己摸过来的？”路圆圆点点头，温靖冷笑：“你还真是像癞皮，黏上了就脱不掉，这样居然也能找过来。”路圆圆道：“我其实不是来找你的，只是循着这笛声——我觉得很好听，很好听。”
她一连用了两个“很好听”，很好听很好听，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多麽拙于口舌，而又真心赞誉。温靖慢声道：“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路圆圆很诚实地摇头。
温靖慢慢笑了：“你撒谎。”
路圆圆道：“我没有撒谎——我知道，这条路白天才走了一遍，可岔了一道，这里不是安颐园。”
温靖道：“那你也该知道，这不是你应该进来的地方。”路圆圆赶紧真挚道歉：“对不起，我确实不知道。”温靖戏谑道：“哎呀，这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路圆圆坦然道：“虽然不多，不过，确实还是有的。”
这样的厚颜无耻，可偏从她口中道来，不是自负，竟似自信。温靖敛起了眸子，缓声道：“我白日饶了你一命——可你莫要真以为自己是一回事了。”路圆圆再次真心实意道：“我擅闯禁地，得罪之处，并非有心冒犯。”
她如此安然坦荡，温靖看了她半晌，忽然把铁笛一甩，快步走了过去，捏住了她的下颌就往上抬。他的手劲很大，毫无一丝怜香惜玉之意，只捏得她面颊骨骼吱吱发响，仿佛就要捏碎一样。路圆圆在剧痛之下，死死咬住牙关，连呻吟亦无，温靖凑到了她的耳边：“你一个瞎子，说我吹得很好听，那你说说，好听在哪里？”
她只能断续开口：“……曲调……很……很动听……我……我纵然……不能视物……但……还是……可以欣赏……”
温靖的手劲松了一松：“这么说，你是为了欣赏我来的？”
路圆圆道：“我若知道是你，便不会来了。”
温靖冷笑一声，手向下滑至她的脖颈，白白细细，仿佛天鹅的曲线，他一点一点收紧了手指：“别和我耍这些嘴皮子。”她的皮肤滑腻如玉，其下是温凉的血肉，他可以感觉到自己手掌里她骨头的形状，纤细小巧，像是一朵花的萼，可以轻而易举地掐断。
那样突兀涌上的欲望，像是想要折断一株最美丽的花，然后丢弃成一地乱红残泥——连自己也说不上来由的暴戾。
她被掐得已经不能呼吸，面上泛起了诡异的青白，淡漠的月光之下，阴霾浓浓。他死死扣住她的脖颈，眼神丕变，终究是放开了手。
路圆圆体虚不支，当即便跌在地上，好不容易重新获得了空气，大量而贪婪地涌入肺中，却一时承受不住，只得剧烈地咳嗽着，咳得连着胸腔都是一片剧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跟着移了个位子。
这痛也是好的，起码这痛告诉她，她还是活着的。是活着，就是最大的天恩。
良久的沉默，四下鸦雀无声，静得令人心悸。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是什么样子，有没有烛火，有没有桌椅，也不知道温靖现在是怎样的表情。她断断续续地咳着，停歇了好一会儿，待到终于可以发声的时候，才慢慢道：“冲动可不好。”
“我很冷静。”温靖微微一笑，蹲下身子，忽然拽起了路圆圆的头发，“正因为我还是很冷静，所以你还活着。这样简单，你还不懂？”
路圆圆抓住了他的手：“很痛，放开。”
“你这是在命令？”
“不，我只是请求温郎，对我稍微温柔一点。”
温靖眨了眨眼睛，也当真放开了手，笑道：“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我真正能屈能伸的样子，你还没有见过。”路圆圆竟似是有几分感叹，“不过最后没落什么好下场。”
温靖轻轻嗤笑了一声：“看的出来。”
路圆圆忽然道：“这里点灯了吗？”她的手还抓着他的，凉薄的温度，宛如缠绕上去的细细藤蔓，温靖的眼角抽了一抽：“你一个瞎子，干你什么事？”路圆圆想了想，状似认真道：“这倒也是，你那么怕黑，这里定然是有光的。不过没有一丝烟火气，不是油灯，也像是蜡烛。”
温靖忍不住硬是把手抽出来：“你这张嘴居然还没被人撕烂，这二十年来未免也太好运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被人撕烂过嘴？”
“怎么，真的撕烂过？”温靖兴趣盎然，“怎么撕的，说来听听？”
路圆圆很是沉痛道：“被家里人撕烂的，还能怎么样？”
她一副沉浸在不堪回首的往事里的样子，温靖的眉峰挑了挑：“路茞？”
“我大哥才不会这么对我。”至少，不会当面这样做——
“可有路茞护着你，你还不是一样被人欺侮成那样？”路圆圆的神情看去不像是开玩笑，温靖也是当真询问——至少，以目前他对路圆圆的了解来看，这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会在家中柔弱无依等着被人撕嘴的那块料。
路圆圆笑了一下，她笑靥无暇，却竟似脆弱：“此家非彼家。”
她这句话背后的涵义隐约令人心惊。温靖稍稍敛起眼睛，路圆圆忽然道：“你……可以为我吹一曲吗？”
温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她仰起脸，以一种仰视的姿态看他——尽管她再也看不见他了。她轻声道：“刚刚那一曲，你可以再吹一遍吗？”
“……为了我。”
温靖看了她很久，才道：“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才知道。为什么这漫长的人生里，会出现一个人，让你爱，让你喜，让你憎，让你痛，让你恨不得哭瞎眼睛，也好过眼睁睁看着他放干你一生所有的热血。
“因为……你吹得，真的很好听，很好听。”路圆圆慢慢说道，“我真的很想再听一遍。”
郑山雪后沙风寒，横笛遍吹大漠难——她真真没有想到，他居然也会有这样的情思，这样的心境。
温靖眨了眨眼睛，也不站起身来，干脆就坐在地上，全无形象，吹起笛子。笛音苍凉悠远，满怀旷古戍人之情。那乐声越发清越高昂，像是翱翔于天地之间的一只雄鹰，一飞冲天……不畏雷霆，不惧风霜，只那冲天一驰，便再无半分尘世束缚可将他禁锢。千里风沙万世芳名都不过掠眼云烟，傲然俯瞰这遥遥烟火，隔了人间，便教凡尘不敢谛视，只得仰望。
路圆圆微微含笑，听着熟悉的音律流淌过耳，忽然微颦了眉。
温靖蓦然停下。
“怎么不吹了？”
温靖看着她若无其事的容颜，挑了挑眉：“你知道？”
路圆圆状似不解道：“知道什么？”
温靖漫不经心似的把玩着手间的铁笛，凉薄如月光，泛不起一丝温暖。
“这首《大漠舒》并非名曲，只在漠北一带有传唱，且早在十余年前就几近失传，若非戍疆多年，根本不可能有所耳闻。我将才并没有吹到这一段，可方才一误，你却迅速察觉。我的虚名看来是要让给你了，‘一曲有误，美人颦蹙’——虽然以你的皮相，称一声美人比较勉强，不过此刻夜色遮掩，就当你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吧。”
路圆圆道：“我幼时有位西席曾是随军医师，戍边多年。他怀才不遇，又好音律，所以这些曲调我多少都知道一些。”
温靖乐了：“我还没问你从何得知呢，你就这么老实交代了？”
路圆圆道：“我这人别的长处没有，却是很识相的。”
温靖道：“识相自然是好的——”他顿了顿，“你那位西席是路家所聘？”
路圆圆仿佛不解：“不知温郎为何有此一问？”
温靖低低一笑：“我不能问问关心下你吗？”
路圆圆一脸诚惶诚恐：“真是荣幸之至。”
“我才该说一句荣幸呢——虽然不过短短半日，不过笑一楼那里的消息着实有趣。”
“那我就要问问，不知温郎从笑一楼那里得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
路圆圆毫不奇怪，说：“我不过一介小卒，不登雅堂，温郎不知也是应当的。”
什么都没有。
集温氏多年之人脉，以笑一楼号称天下第一的情报搜罗，倾尽心力，居然什么都没有——
那十余年光阴在她身上仿佛凭空消失。她莫名其妙地在这个世间消失了一切踪迹，然后又在三年前莫名其妙地重新出现。
再次回到路家之时，她已然双目失明，一身孑然。
温靖轻轻哼了一声：“多谢有你，让我真真见识了一把何谓‘一介小卒’。”
路圆圆若无其事道：“温郎文韬武略，自然不是放在这些上头的。”
温靖笑出声来，一字一字拖慢了，刻意地强调：“你嘴里是调了蜜？我可再不敢担当了。你不是说了么，你比我强。”
路圆圆道：“我从来不打诳语——我比你强，也就只剩下这么一点了。可你比我强的地方，却多了去了。”
温靖略有意外：“哦？”
路圆圆静了一会儿，方问：“你既然知道《大漠舒》，也知道其从来只在漠北零星几处传诵——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你在澄海身居高位，又是从何得知这戍人哀思？”
温靖笑眯眯道：“我幼时也有位西席，他也曾是随军医师，戍边多年。他也是好音律的性子，耳濡目染，我也记下了不少曲子。”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出匣锋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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