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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二) ...

  •   喉间那股血的腥膻,随着涌入喉间的淡淡茶香清润,总算是稍稍被冲淡了,像是终于从那梦境里炙烤的烈焰中抽身出来,凤浅羽只觉得迷迷糊糊,眼睑一沉,又睡了过去,四下雾起,如梦却又似真。

      “浅羽——,浅羽——”浓雾深处,有人在唤她的名,轻嗓迷梦,莫名的熟悉。她情不自禁地随着那声音的来处,在浓雾中摸索着走去,雾,却在这时,渐渐淡去。直到眼前清晰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竟站在水榭之上,迎面湖风轻徐拂面,满面清冽,这是她熟悉之地,是......映画的画境?

      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呢?思绪有些紊乱,稍早的记忆像是极不愿去回想,稍一甩头,她只觉得奇怪,她不该在这里才对。可是......目光一个兜转,突然瞧见离她几步开外的曲桥上,站着一道身影,曼妙的身躯裹着火红的薄纱,在湖风轻徐下,翩跹而舞,是......“映画?”她低唤了一声,狐疑而困惑,朝着那背影迈开步子而去。可是......就在她要跨上那一道曲桥桥面上时,却像是骤然在面前横出一道无形的屏障,她怎么也跨不过去,然后,她望着映画的背影,突然不安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地唤道,“映画........映画.......”

      轻浅的叹息像是被风吹得破碎,却还是有如心间颤响一般的碎片进到了耳里,背对她而站的映画极缓慢的回过身来,笼在面容之上的轻雾漫漫散了开去,映画明艳妩媚的脸容上带着笑,美丽一如她们在百里府时的初见,却少了些妖惑,多了几许让人难以抓住的飘忽。“浅羽,我......要走了。”

      “走?你要走去哪里?”莫名的不安扭绞着紊乱的心扉,凤浅羽的脸色白了白,有些仓皇地轻声问道。

      “天地万物,神魔妖魅,亦或是凡人,都有自己的时候,而我的时候,到了。”映画面上的那一抹笑,像是一朵迎风舒展的荷,清透而豁达,仿佛再也没有任何的人,任何的事值得她牵绊与留恋。

      “什么时候到了?什么时候?你哪里也不许去,我当初救了你,你的命便是我的,你哪里,哪里也不许去。”血色,在瞬间从那张轻灵的脸容之上尽速褪去,湖风吹拂起那缕惨白的鬓发,眼下的血痕又崩裂开来,一滴血红的珠子蜿蜒淌过面颊.......

      “浅羽,生死有序,何况.......我早不该存在于这世上。因着眷恋,我又在凡间滞留了几百年。爱过、恨过、痴过,执迷过,虽然我现在偶尔回想起来,竟已经记不太清他的模样了,可是我不后悔,一点儿也不后悔。只是.......我想通了,忘川蒿里,奈何桥头,一碗孟婆汤饮尽,谁又还记得谁?他,早已不再是他。而我,只是抓住了我们的过去不放,困住了自己,何尝不是困住了他?早该结束了,即便还有轮回,来世我不再是我,他亦不再是他,我又为何定要执念至此?我曾允诺他,会守护他的后代,如今,我做到了,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也就了无牵挂了。”凤浅羽不知道,还是人类的时候,映画该是怎样的女子?可是,没有难以想象的执着,是不会滞留凡间,又在情郎故去之后,还守护他家族数代的。爱恨嗔痴,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还是执念缠绕了彼此的心?理智上,她知道,映画放开了一切,于她而言,何尝不是解脱?可是.......可是她阻止不了痛得扭绞的心,阻止不了那道伤口的血流如注.......生离死别,从来都是难挨的痛与劫。

      凤浅羽脸上的痛与挣扎看在映画眼里,再度化为一记无奈的叹息,“浅羽,你看似通透,但对你在乎的人与事,却又总是异常的执着与放不开。不管是我,还是.....轻岚。”将凤浅羽蓦然暗下的眸色尽收眼底,映画还是叹息,“你无法接受轻岚的死,你甚至怨怪云落骞,所以......你宁可封闭自我,也不愿去面对现实。可是浅羽,死去的人是没有感觉的,但是活着的人就要这样永生永世地陷入苦痛与绝望中,无法自拔吗?你记着,不管是我,还是轻岚,我们都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就像现在,你为什么跨越不了这座曲桥?因为你的身后,你还有太多的牵绊,太多的难以放下.......”恍若惊雷一般炸响在耳畔,她高高筑起,用来保护自己的墙轰然倒塌,伤痕裸露而出,凤浅羽轻轻瑟缩了一下。“这是我最后的念力结起的画境,浅羽......我真的要走了,而你,该回去了。你该回去了,回去,然后,不管是要恨焚渊还是恨云落骞都好,都好好活着........”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凤浅羽蓦然惊惶地抬头,探手朝着映画的方向而去,她却是被一股力量往身后的方向推去,离曲桥越来越远,然后蓦然间,再度雾起,扑卷而来的浓雾很快将映画的身影掩去,了无痕迹,“不——|”她嘶吼着,却无能为力,浓雾深处,隐隐传来映画的声音,带着笑,“浅羽,能认识你很好,真的,很好.......”

      映画——

      无声的呼唤梗在喉间,凤浅羽双眸骤睁,映入眼帘的,不是那浓雾弥漫的画境,而是檀木雕的床顶,一时怔忪失神。“浅羽——”身侧传来呼唤,小心翼翼,殷殷切切,云落骞唯恐她的这次睁眼与之前那一次一样,像是失魂一般的木偶,可是.......凤浅羽蓦然转头看他,沉默了短短一刹那,便开口问道,“映画呢?”那不是梦。她几乎可以肯定,那真实的,不可能是梦,那么映画她.......

      云落骞怔住,好半晌之后,在确定她是真的清醒过来之后,两汪星眸中乍然闪起数日未曾见过的亮光,欣悦惊喜,“浅羽,你醒了?真的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映画呢?”凤浅羽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蹙了蹙眉,执意问道。

      云落骞眉峰一挑,虽然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一醒来就急着问映画的下落,但是.......“方才百里双双吵着说要去找焚渊,映画追出去了.......”说到这里,一直兜转在他心间的隐忧又翻腾起来,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回来?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可是,下一刻,他的思绪又蓦地被凤浅羽乍然掀被下床的举动给占据,连忙一个跨步上前,想要将她压回床上,“你这是干什么?你昏睡了好些时日,该好好躺着休息才是。”

      “去找她们。”凤浅羽却是挥开了她的手,俯下身极快地穿好了鞋,抬起头来,对上他正欲张口说服的脸容,坚决而惶急地重复道,“一定得找到她们。”

      那样的神态让云落骞也蓦地不安起来,不敢再劝阻,于是匆匆为她裹了一件稍厚的斗篷,两人十万火急地出门寻人去了。

      好黑,外面的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夜色所笼罩,没有日光照进这方窄小的树洞,除了好黑,还好冷,她哪怕将身子蜷缩成了一团,用力地环抱住自己,还是觉得冷,还是忍不住颤抖着,就连牙间也是咯咯作响.......不去想,不去思考,她告诉自己,会没事的,她都逃出来了不是吗?映画自然也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竖耳倾听的洞外万籁俱寂,寂静到可怕,为什么竟连虫鸣也听不见,安静到她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不安的心跳,那万籁俱寂的安静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朝着她兜头罩来,越收越紧,然后,掐住了她的心口,仿佛顷刻间,便可以剥夺她所有的呼吸。紧绷着心神,她一刻也不敢放松地倾听着洞外的声响,明明是多么的惧怕会有声音传来,却又矛盾地因着这过分的安静而惊惧不安。

      突然,一声细微的窸窣,是鞋底踩碎落叶的声息,细微到几不可闻,听在她耳里,却像是惊雷一般响动,“扑通、扑通”她听见胸腔下的心房极快极重地跃动着,敲得胸腔生疼,她更用力地紧抱住自己,却感觉到臂膀下的身躯僵冷抽搐得厉害,怕......怕,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她真的是那么的怕死,如果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爹爹,见不到悠然,还有......见不到他.......现在,现在.......是那个人,那个可怕的人追来了吗?那个让她觉得只是对视也觉得可怕的人.......追来了吗?

      “双双——,双双,你在哪儿?”

      “双双,百里双双!能听到吗?听到的话就回应一声啊.......”

      突然,熟悉的嗓音传进了惊颤的耳畔,一男一女,男音清越,女声空灵,都蕴着焦急与仓促,那是.......是幻觉吗?还是.......一个太过美好,所以显得不太真实的梦?百里双双在黑暗的树洞内抬起眼来,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太过真实了,太过真实了,真实得不像是梦,不像是......

      “真的会在这附近么?”从黄昏找到深夜,云落骞年轻但却憔悴的脸容之上,却是忧虑一重深过了一重,蓦地一抹脸,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凤浅羽纤弱的身子裹在月牙白的斗篷中,初秋的夜里已有些沁凉的寒意,她略略拢了拢衣襟,沉静的眸子半抬,在黢黑的树林内四处逡巡着,娟细的眉儿轻轻颦起,“应该不会错的,之前能感觉到的气息就在这附近没有错.......”

      “浅羽姐姐——”细若蚊鸣的呼唤从两人近旁的某一个暗处传来,凤浅羽和云落骞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蓦然别头望去,一个瑟缩的身子极慢地从窄小的树洞口爬出,是......百里双双。

      “你怎么样?没事吧?怎么会藏在这儿?”云落骞在震惊过后,蓦地朝前一个跨步,走至百里双双跟前,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发现除了狼狈些外,似乎没有其他异常,忍不住稍稍松了一口气。

      借着不太明朗的月色,百里双双身上还是那一袭火红的衣裙,却是沾满了尘土和污渍,原本绑成发辫的一头青丝已经杂乱披散,发间还偶尔夹着一两片枯烂的落叶,狼狈不堪,还有那张被半掩在乱发下的脸蛋,没甚血色,鹅蛋脸上还有几抹乌漆抹黑。轻轻摇了摇头,算是回应云落骞的询问,可是那一双明亮的眸子却是在抬起之后,刚一对上凤浅羽的眼,便连忙匆匆别开,有几分仓皇,带几许心虚,总觉得那双沉静而清透的眸子可以将她看穿,看透,所有的事实无所遁形.......

      “映画呢?”可是,凤浅羽没有让她逃脱,没有犀利,没有尖锐,还是那样浅浅淡淡的沉静与空灵,可是却像是一柄看似柔软,却分明尖锐的刀,刺得百里双双一个瑟缩,冷,原来没有停止,一个激灵,浑身战栗,惧怕,原来还在........或许到了这一刻,愈加的深刻而难逃.......

      原以为,今日的惊惧和不安都已到了极致,可是到了此刻,百里双双才知道,不是,绝不是。虚软的双腿再迈不出去,那地上烧成灰烬,眨眼间便被夜风扬散在半空中的画卷,那是.......那是.......

      映画.......那是映画的画身.......酸涩难言梗在喉头,云落骞觉得心扉惊痛,喉间却□□得吐不出半丝声息,映画.......眼瞅着凤浅羽立在那极致的风口,单薄而纤弱的背影,看着她仰着头望着那灰烬被夜风扬散,吹远.......心口的痛,便又重了几分,“怎么会这样?”过了许久之后,云落骞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到喑哑沉抑。

      “不知道.......我不知道.......”百里双双一张脸容惨白至极,仓皇地一再摇着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我们找到了焚渊,可是......可是她让我先走,让我不要回头......她跟焚渊好像谈好了条件,她好像.......”

      “所以说,你就这么丢下映画,自己逃跑了吗?”清冷的、淡漠的嗓音像是沁透了月华的冰寒,穿透了夜色,直刺心房.......凤浅羽没有回头,但那半侧的身形在如练的月光倾洒下,像是骤然划开了一道界限,在她,与他们之间......那背影,蓦然让云落骞惊颤的不安,又是那种感觉,又是那种她离他好远好远,远到他再也触碰不到,远到仿佛处于两个世间的感觉......

      点点萤光飞舞,绕着凤浅羽纤细的指尖流连不去,萤火虫的生命是异常短暂的,总会随着夏天的离开而逝去。可是,这一只萤火虫却在秋风乍起的夜色中翩跹飞舞着,像是明明灭灭的星光,可是凤浅羽知道,那不是,不是,弯起嘴角,她笑了,眼里却隐隐有泪光闪现,映画,一路好走.......萤绿的星点轻盈地朝着暗夜深处飞去,越飞越远,终于,再也瞧不见了.......云落骞在一瞬也不曾离开的视线注视中,却分明瞧见凤浅羽弯起的嘴角处,有一滴晶莹的泪光坠落,如同那一丝远飞的萤光.......

      在这里坐了多久,凤浅羽不知道,只是觉得窗纸晒落的光亮由黑转亮,然后慢慢变成了几许晕黄的耀眼,那些阳光的粒子在房里恣意的穿梭,在她半掩的睫毛上舞蹈.......想将脑子放空,什么都不去想,想将双眼封闭,什么都不去看,也想把耳朵关住,什么都不去听,可是,那浓雾乍起的幻境中,映画的声音却总是在耳畔萦绕不起,一声声,堪堪刺进心口,绵绵密密的疼.......

      你该回去了,回去,然后,不管是要恨焚渊还是恨云落骞都好,都好好活着........

      恨么?恨焚渊,还是恨云?抑或真正恨的,只是自己,更或者,她不过只是为了这满腔的哀恸寻得一个出口?

      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是云落骞和百里双双,自从树林回来之后,她就一个人关在房里,而他们俩,谁也不敢来吵她。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但怕也是好几个时辰了。眨眨眼,凤浅羽想从地上爬起,孰知曲腿盘坐在地面的时间太长,双腿已经发麻,她颦眉的同时,刚撑起一半的身子又不稳地跌跪回去,一个歪倒,撞向一旁的矮柜,她眉间轻蹙,低低痛吟了一声,半抬的眼,堪堪撞进矮柜上摆放的铜镜之中,双眸却是骤然急睁.......只一瞬,双手仓皇地探将出去,一把将铜镜抓进,双眸定定望进铜镜面上,望见那张熟悉的脸,可是.......捧出铜镜的手却无法自持地颤抖起来.......

      门,被轻轻推开,云落骞手里端着犹腾袅着白烟的瓷碗,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抬起的眼,对上站在大敞开的窗前的凤浅羽的背影,眉峰,略略一蹙。“浅羽,该喝药了!”凤浅羽像是没有听见,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或者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总之,自始至终未曾回过头来。将药碗搁置在桌面上,云落骞有些不自在地扯开薄唇,让笑声冲破房内莫名凝滞的沉默,“这药可是我们的百里大小姐亲自煎的哟,她呀,关心她的浅羽姐姐,可又怕你不理她,所以啊,就硬塞给了我。也不想想,小爷我又不是她百里府的下人,让她呼来喝去的使唤........”

      “云——”轻浅如同叹息的嗓音打断了他佯装的轻快,凤浅羽没有回过头来看他,那把轻灵的嗓音曾是他最爱听的音律,这一刻却化为了一柄尖刀,刺向了他毫无所备的心扉,“你......带着双双一起离开吧!”

      离开?这是什么意思?离开,去哪里?云落骞脸上强撑的笑容僵凝在唇边,轻摇了一下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刚刚那不可能是浅羽的声音,什么离开,不可能是浅羽的意思?他怎能离开她?怎么可能?

      “我的记忆,都回来了。所以,你们没有必要再陪我走下去,就到此为止吧!你们,都该回去属于你们的地方了。”还是轻浅平淡的声音,仿佛连一丝丝的波澜也未起,平静一如死水。

      什么叫回去属于他们的地方?她在这里,他能去哪里?云落骞的脸色白了又白,嘴角僵了又僵,心底种种翻搅的疼痛拧为一股愠怒,难以压制地破喉而出,“你该死的再说些什么?”那一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在空寂的房内回旋半晌,云落骞死握住拳头,拼命克制着想要用力摇晃她的欲望,胸口急剧地起伏着,过了半晌,他才稍稍平复下来,沉下嗓音道,“我知道你这两天受了很大的打击,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所以,现在什么都别说,你所说的话,我也都当作没有听过。等你冷静些了,我们再来谈!”话落,他蓦地转过身去,迈开有些急促的步伐,想要逃离。快些,再快些,他不知道她在下一刻还会说些什么?还要将他心口的肉用尖刀扭绞上多少次。

      可是,他终究还是不够快,在打开房门的同一时刻,身后飘忽的嗓音,仍然轻浅一如叹息,却毫无遗漏地进入了他来不及封闭的双耳之中。“非要这样吗?即使连我自己也没有自信,再面对你们的时候,可以不气、不怨,不恨?”

      双眸暗下,云落骞觉得整个身躯疾速地变冷,他却终究还是一句话也没有回应,迈开微僵的步伐,走出门去。

      房门,轻轻合上,房内,又只剩她一人,死一般的悄然与静寂。凤浅羽轻轻叹息一声,浓密的眼睫看抬起,迎上拂面而来的秋风。窗外,秋意渐浓,沁凉的风卷着枯黄的叶儿从枝桠间飘落,在半空中翩跹飞舞。秋,已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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