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诡浮生》摩若迦

36、三十六

　　宝珠递上景赋宫的玉牌，就由宫中道士引着往塔楼后的一座小楼走去。
　　入了祭天司的范围，空气中都仿佛漂浮着肃穆的气味。连关盏鹏都变得严肃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宝珠身后，一起到了小楼前。见这座小楼精巧细致，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细细瞧，四墙居然是用玉石铺设而成地，飞檐上立着金灿灿的各色奇兽，双双眼眸用红色的琉璃点睛，不怒而威，甚是骇人。

　　宝珠皱了皱眉头，小楼的门被缓缓推开，顿时一股浓浓的檀香味儿扑鼻而来。就好似皇上的书斋一样。

　　道士说，“宝珠宫~女请入内稍候，在外堂恭候片刻就好。珈蓝大师正在内堂的炼丹房内为岁末皇上的进补丹药做准备。”

　　原来这座华丽小楼，是珈蓝大师的炼丹房。
　　宝珠于是恭顺地点点头，入内，见楼里窗户紧闭，光线昏暗，外堂空空荡荡，连张椅子都没有。她走了几步就停住了，身后的门又缓缓关上，宝珠被浓浓的檀香味儿呛到，不禁越发晕晕沉沉，脑袋突突地疼起来。

　　她不知所措，不敢离开，也不敢出声喊人。只得逼着自己干巴巴地继续等。
　　也不知等了多久，久到她几乎快要支持不住。总算从内堂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那阵脚步声却好似一阵微风拂地，宝珠还在细心辨认，那脚步已经近在咫尺。

　　宝珠吓了一跳，见穿着玄色道袍的长者竟已经飘飘在自己眼前。

　　所幸那长者生得和蔼，他手中提着一只锦囊，瞧着宝珠，问道，

　　“你是景赋宫的宫~女？今日何以不是织翘姑姑来？”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让宝珠觉得稍稍心定了些。想必他就是珈蓝大师，宝珠赶紧恭顺道，

　　“奴婢宝珠，是景赋宫宫~~女，玉牌方才已经呈给外面的道长了。今日姑姑有事烦恼，走不开，宝珠承蒙信任，代为走一趟。”

　　“恩。”珈蓝大师也不多问，“参拜，三详的吉时，以及当日的穿着打扮的避忌，我都已经书写好，放入锦囊之中。织翘姑姑总是这般心急，总要早早就来打探。”

　　“也是为景赋宫中能早做准备。”宝珠说着，伸出手接过锦囊，却在手掌与珈蓝大师相触的一瞬间，珈蓝大师的目光陡然一变。

　　他反手迅速抓住了宝珠的手掌，细细一看，深沉道，

　　“姑娘，你的断掌，是天生的？”

　　“是，是天生的。”宝珠吓了一跳，赶紧回答。

　　“哦……”珈蓝大师目光更凝，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批算着什么。他的脸色顿时变得狐疑，喃喃道，

　　“这副断掌生得决裂，干脆，有此掌纹的人，命格不好啊……”

　　宝珠听了，凄凉一笑。这大师倒有几分本事，一瞧就瞧出自己命苦。

　　“回大师的话，奴婢的确……命苦些……”

　　“你入宫之时，可有祭天司的女官为你批算过？”

　　“有。奴婢其实是本届秀女，女官当时瞧见我的断掌，并没有多言什么。好似是因为皇上当年的妹妹，绛卿公主也是断掌，宫中有忌讳，女官便不敢对奴婢的命格多言。”

　　“原来如此……那你的生辰八字是？”珈蓝大师忽然这么问。

　　宝珠一愣，心中慌慌然，张口就报了宝华姐姐入宫时申报的生辰八字。
　　珈蓝大师听了，眸子半闭，掐指算了好半天，越算就越是一脸惊异。

　　“奇……真奇……照你的生辰八字来看，你应是富贵之命，一辈子衣食无忧，幼年有家人疼爱，出嫁后也得夫婿怜惜，子嗣丰厚。只是你的命格中有一道劫，一道大劫……若是过了此劫，就一生欢颜。若是过不了此劫，就性命都不保……按理说，这劫已经过了……你在这一年中，是否遇到过什么险事，差点丢了命？”

　　珈蓝大师一说，宝珠眼眶一酸，眼泪禁不住地就掉下来。
　　他算得真准，宝华姐姐的“劫”不就是自己吗？她若不是因为有自己这个妹妹，就会一生欢颜，出嫁后得皇上宠爱，还会有自己的皇子或公主。兴许聂家也会因为宝华的得宠而走出阴影，爹爹，娘亲和宝龙哥哥，甚至聂永清都会一生富贵荣华。

　　结果就因为自己，这一切统统灰飞烟灭了。

　　宝珠情不自禁，泪如雨下。珈蓝大师见状，还以为自己批算得准，触到了宫女的伤心事。
　　他叹一声，又道，

　　“姑娘不必心伤，你的‘劫’已经过去，以后该是幸福才是。纵然以后的人生还有苦难，只要心诚向善，总会化险为夷。你以后的命，是好命呢！”

　　宝珠无奈地点点头，心中更是难过。

　　珈蓝大师又自语，

　　“凡人的一生多为平淡。好似你这般有惊天大劫的，实属少数。加上你一副奇妙的断掌，如此惊奇的命格，千年罕见，真想让空呈师兄看一看。”

　　空呈！
　　空呈道长！
　　这个噩梦般的名字让宝珠顿时止住了眼泪，不寒而栗。

　　“空呈……空呈道长……”宝珠的嘴唇哆嗦着。

　　“是啊，若论及修为，我的师兄空呈远远在我之上。他曾经说过，修仙问道之人，在其修为的路上必定会遇到一个‘劫’，渡过则功德无量，渡不过则沉沦魔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只是听见这个名字，空呈，宝珠就痛得无以为复。
　　脑袋裂开般的痛起来，身子虚无，她居然就这么晕了过去，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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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她悠悠转醒过来，耳边依旧萦绕着那个噩梦般的名字。
　　她咬牙切齿地喃喃着那名字醒过来，发现自己眼角的泪水未干，嘴唇被咬得破了皮。

　　艰难地支持起身子，她见眼前居然已经不是昏暗的炼丹小楼，而是景赋宫的偏厢，自己的床铺上。

　　门被轻轻推开，采莲跨步进来，见宝珠醒了，喜道，

　　“你可算是醒了呢！织翘姑姑都问了我好几次了。”

　　“……我，我怎么回来了？”宝珠迷迷茫茫，见采莲手里还端着药碗。

　　“你啊，在珈蓝大师那儿晕倒了。听说难得大师有兴致与宫女多聊几句，你却因为发高烧，听着听着就不行了。”

　　“我发烧了？”宝珠一惊，这才明白，自己今儿个起来就一直觉得头疼不适是为何了。

　　“织翘姑姑已经请了御医帮你瞧过，说是积劳成疾，多休息，按时吃药就会好。想你之前在素锦阁做事，那儿是冷宫，什么都缺，做事自然辛苦。”

　　宝珠苦笑，还腥风血雨，以命相搏呢。

　　采莲把药端给她，又说，“这几天你就多休息吧。”

　　宝珠感激地点点头，喝下温热的药汁，顿时腹腔里暖暖的，说不出的舒服。又忽然想到了，连忙问，

　　“我在祭天司晕倒，那珈蓝大师的锦囊呢？”

　　“别担心。珈蓝大师另派了道长送来景赋宫了，姑姑已经去打点了。”

　　“哦……”宝珠松一口气，又问，“那，我是怎么从祭天司回来的？”

　　采莲听着，忽然暧昧地掩嘴一笑，“怎么回来，你猜呢……姑姑让关侍卫陪着你去，还真有道理呢。”

　　宝珠的脸轰然一炸红，支支吾吾道，“你是说，我我我是被关盏鹏……”

　　“抱回来的啊！”采莲终于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来，“关侍卫也是初来乍到的，虽然貌似年纪比你大了十多岁，但俊朗不凡，与你也很合适啊。”

　　“采莲，你休要胡说！”宝珠皱眉道。

　　“好了好了，你吃了药就休息吧。”采莲笑着起身，整了整宫服，道，“我出去做事了。过会儿再来瞧你。”

　　宝珠目送采莲出去，关上了门。因怕她受寒，窗也都关得紧紧的，屋里昏昏暗暗。宝珠把碗放在一旁，拉高身上的被子又躺了下去，头触到枕头，浑身就一松懈。她在昏昏的屋子里叹气一声，绕梁不已，好似一出悲歌。

　　照珈蓝大师所说，若不是因为自己，宝华姐姐入宫后会得沐圣恩，会子孙绵延。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呀。
　　不，是那个恶魔的空呈，究竟为何要给她算出如此的批命，害了整个聂家。
　　空呈对她的批命，是真有其事？还是，他另有什么目的？

　　宝珠想着宝华姐姐，已经在阳明山上代自己被活活烧死，禁不住地把被子狠狠蒙在头上，喃喃地说着，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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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吱呀’一声，又开了。
　　宝珠还以为是采莲又回来瞧她了，因自己满面泪痕，她便装着熟睡，不动弹。
　　来者脚步轻轻，进来之后把门关上了，似乎走到自己的床铺边，坐在床沿旁。
　　之后久久，都没有动静。宝珠憋不住了，棉被里的空气越发稀薄，她觉得气喘。且采莲为何坐在自己身边就不动了？

　　她悄悄地，掀开被子的一角往外张望。这一张望，却顿时大惊失色！
　　只见关盏鹏的脸近距离地瞧着自己，脸上挂着一丝贼贼的笑意。

　　宝珠被吓得不轻，赶紧直起身子缩到床的另一边！所幸自己身上依旧穿戴整齐，但关盏鹏的出现着实匪夷所思！

　　关盏鹏见宝珠如此惊慌，笑得前俯后仰，道，“我还想，怎么有人会把自己裹成个粽子似地睡觉？不觉得憋屈吗？”

　　“你怎么会在这儿！这里是景赋宫宫~~女所住的偏厢，就连侍卫都禁止入内的！”宝珠大口喘气，随即怒道。

　　“那时的素锦阁被皇后的宫女重重包围，都没能拦住我。景赋宫的偏厢只有一堵高墙，又岂能挡住我？”

　　宝珠深深拧眉，又说，“那你来这儿做什么？”

　　“当然是来瞧瞧你咯！”关盏鹏却说得理直气壮，说得宝珠一愣，一时之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关盏鹏就继续道，“你在炼丹楼里高烧晕倒，也不想想是谁抱着你回景赋宫的？算起来，我救了你三次之多，你居然一次都没有多谢过我。”

　　其实，是有的。只是说得太轻，他没听到罢了。
　　宝珠别过脸，想起今早去到祭天司，路途也算得远。若真的是他一路抱自己回来，也很是辛苦。
　　她于是寻思着，是否要多说一句谢谢，小声道，

　　“要你从那么远的祭天司带我回景赋宫，的确是辛苦了……”

　　“也不算远，抄近路的话……”关盏鹏随口笑道，说着就忽然住了嘴！

　　宝珠一惊，随即顿时扬眉道，“哦！有近路！原来早上你还是故意带着我兜圈子！”

　　“……”关盏鹏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随即从桌上拿起那小纸包，道，

　　“来来来，生病了光喝药是不会好的。一定要吃一些会让人开心的东西。”

　　宝珠见他转移话题，冷笑一声。却见纸包打开，里头零零碎碎包着好些个点心，有糯米糍，核桃糕，还有几块散发着酸甜气味的，杏脯。

　　宝珠顿时瞧着纸包移不开眼睛，疑惑地问，

　　“你哪儿来的？”

　　“景赋宫的膳房里常备着这些个吃食，每天都装几碟摆在寝宫里。也不见皇上吃，一天过去就端出来，不是倒掉就是给太监宫女们分掉。”

　　“你去膳房偷来的？”

　　“喂……丫头，怎么也算是为了你！你说话不要这么刻薄好不好。膳房里有这么多，少几块根本就不会被发现。”

　　宝珠摇了摇头，曾经的崇真教暴民，你能指望他有多守规矩？
　　但见关盏鹏笑了笑，想用手抓，被宝珠一瞪眼就停住了。他四下看了看，随手拿起采莲的一条手帕，隔着帕子想抓一块核桃糕给宝珠。但宝珠慢慢地摇摇头，眼睛看着纸包里。关盏鹏于是放下核桃糕，抓起糯米糍，却见宝珠依旧摇摇头。

　　“哦……”关盏鹏哼哼一声，抓起一块杏脯给她，伸到她的嘴边。

　　宝珠犹豫了下，终究抵不住那酸酸甜甜的气息，张口吃了下去。顺着喉咙而下，真好吃。
　　关盏鹏于是大喜，又抓起一块，递到她嘴边，见宝珠又是乖乖吃下，他欣喜道，

　　“原来你喜欢吃这个啊！那你生病的这段日子，我天天去偷……啊，是去拿一些给你吃。”

　　“不用了。难得吃一次，感觉特别好。”这一块，宝珠细嚼慢咽了。皇宫里的点心做得格外精致，记忆中，比从前宝龙哥哥给自己吃的，还要酸甜几分。

　　“小时候……”宝珠缓缓开口，“有一次我生病，要喝药。药汁很苦，我的堂哥哥就拿杏脯哄我。酸酸甜甜的滋味，我这辈子都忘不掉。病好了要回到深山里，堂哥哥还送了我一大包话梅杏脯，给我在山上解馋……”

　　“哦，后来呢？”

　　“后来？我在上山的路上都丢了。”宝珠说着，回忆起往事，痴痴笑了起来。

　　“为何？”

　　“因为我瞧着聂永清不高兴了，便统统丢掉了。”

　　宝珠说完，悠然一声叹。
　　关盏鹏也沉默不语，良久才又笑起来，再抓起一块杏脯，温柔道，

　　“喜欢就多吃一点。反正膳房里多的是。”

　　宝珠不禁被他逗笑了，顺从地又吃下一块，细细咬在唇齿之间。只觉得关盏鹏始终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她一抬头，刚想说话，两人就齐齐听见门外传来的声响。

　　“怕是采莲回来了……”宝珠赶紧道。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关盏鹏于是起身，把纸包一揉塞近宝珠手里，推开她身后的窗户，一跃窜了出去。

　　采莲推门进来，端着一叠点心。见宝珠坐在床铺上，问道，“怎么起来了？”

　　“身上不难受了，就起来了。”

　　“怎么开大了窗？”采莲探身，把宝珠身后的窗户合上了，“我给你拿了些点心来。今日可奇了，膳房的人不知多小气！说什么，少了好些个点心，硬是不让我多拿！你说气不气人？”

　　宝珠禁不住地微笑了下，偷偷把纸包藏在枕下，也附和道，“是呢，真气人……气死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