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诡浮生》摩若迦

35、三十五

　　聂宝珠作为景赋宫宫~`女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隔天清晨，稀稀落落的阳光尚还没撒进窗户里，房中的各位宫~~女就纷纷利索地起床更衣。宝珠本就睡得不沉，这么一动静，自然也跟着赶紧起床了。

　　四下顿时变得熙熙攘攘。
　　宝珠的脑袋有些昏沉，打着哈欠，揉着因昨夜流泪而今早红肿的双眼，望着门外竟还隐隐悬挂着月亮。景赋宫的作息，与冷宫的素锦阁真是大不相同。想来，皇上每日都要上朝，宫~~女太监则要起得更早。幸而与宝珠同房的两位宫~女，采莲与采荷倒也热心，领着宝珠一起梳洗更衣，去食厅匆匆吃过早点，随即就从容地齐齐出了偏厢。见一位三十多岁的宫~~女已经在那儿候着了。

　　那便是织翘姑姑，景赋宫的管事姑姑，皇上最贴身的宫~~女。
　　三十多的年纪一点儿也瞧不出，皮肤白皙，杏眼桃腮，顾盼生辉，看着倒比采莲采荷还年轻几岁。

　　一众宫女于是随着姑姑到寝宫伺候皇上。
　　织翘姑姑莲步生态，微微含笑地看着新来的宝珠，边走边对她说，

　　“按理说，秀女落选后，需在内务府习晓宫中规矩一个月，方才能入各宫房中伺候主子。可宝珠你，情况着实太特殊。落选后就被急忙派去了素锦阁，而今又是灵公公亲自去内务府要了你来。想你大概还有许多该学的没学，这阵子就无需你伺候皇上，只需随时跟着，远远观望景赋宫中种种事宜就好。”

　　宝珠苦笑着点点头。她的情况的确特殊，有谁会在还是小主时就得罪了堂堂武贵妃，甚至贬为了宫~~女还能有幸帮了皇上的忙？而织翘姑姑的建议甚是及时，之前服侍陈答应尚还自在，不讲究规矩，而今在皇上身边当差，情形自然大相径庭。

　　于是在景赋宫的第一个早晨，宝珠只是垂首站着，远远隔着珠帘，望着织翘姑姑与采莲采荷服侍皇上起床更衣。
　　黎明即起的皇上，眼神还带着一丝惺忪，但当织翘姑姑把温热的丝帕子递上，柔柔醒了醒他的双眼，丝帕撤下，皇上那对眸子顿时就有了神采，暗蕴着沉沉的光。

　　用早膳时，一溜儿排开几十味小碟，五光十色的架势多少吓到了孤陋寡闻的宝珠。这才知道原来素锦阁的伙食是如此寒酸，眼下，这才是皇家的派头。
　　皇上提起雕花金筷子，随意尝了口点心。他眼神一瞥，瞧见了远远站着的宝珠，微微笑了些。

　　宝珠顿时大感受宠若惊，只见皇上低声对织翘姑姑交代了什么，织翘姑姑也跟着瞧着宝珠了，随即颔首称是。

　　用过早膳，皇上便起驾去上朝了。灵公公与几位御前侍卫随行，一众宫女纷纷行礼，恭送皇上出了景赋宫，这才各自散开，各自干活儿。

　　采莲与采荷一转眼就不知去哪儿了。宝珠东张西望了一番，顿时觉得无所事事，甚是惶恐。幸而织翘姑姑笑吟吟地走过来，说，

　　“方才皇上还问起你，说你刚从素锦阁来，什么都不懂，让我好好提点。眼下正好有个活儿，我走不开，不如你代我去，也好快快熟悉宫中环境。”

　　宝珠连忙点点头。

　　织翘继续道，

　　“皇上出巡归来，不多久就要为秀女举行三详。充盈后宫乃是宫中大事，三详前皇上还要去祭天司的祖先神位进行参拜，随后要在吉时去到天明堂举行三详。参拜与三详的吉时，祭天司的珈蓝大师三天前就开始批算，今儿个也该出了。你代我去祭天司请示下，且问详细了，当日皇上与随行仆从的穿戴上有何顾忌，也好让景赋宫里中早做准备。”

　　这活儿听着轻松，但细想事关重大。宝珠不禁担忧地说，

　　“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可以吗？”

　　“我实在走不开，太多事打理。”织翘姑姑一笑，“瞧皇上颇为信任你，有意提拔你，交给你怎会不放心？”

　　“可，我不太认识去祭天司的路。”

　　织翘姑姑正想开口，却被另一个声音抢白道，

　　“姑姑，不如让我领着宝珠姑娘去祭天司。”

　　宝珠与织翘姑姑听了，齐齐回头，见是侍卫关盏鹏踏着台阶而来，建议道。

　　“关侍卫有心了。”织翘姑姑颔首笑了笑。

　　宝珠却是脸色一沉，“不用。姑姑，我可以一路打听过去的。再说祭天司的塔楼那么高，循着去，不会找不到的。”

　　“那万一迷路怎么办？”关盏鹏却振振有词，“去祭天司请吉时，问避忌，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容有失的。再者，我与宝珠姑娘都是初来乍到的，皇上也提过，应彼此照应。”

　　连皇上都搬出来了。宝珠冷笑一声，脑袋轰地又疼起来，脸上有些发热。
　　织翘姑姑却应道，

　　“我本就想找个侍卫陪你一道去，关侍卫若肯，那再好不过了。”

　　就这么，织翘把宝珠推给了关盏鹏，施施然地离开了。宝珠眼巴巴地望着织翘姑姑的背影，肩膀被人轻轻一拍，

　　“丫头，我们走吧。”

　　宝珠下意识地走开一步，心中觉得厌恶，回眸的眼神也颇为不善。关盏鹏瞧着她紧绷绷的神色，也一扫之前的好心情，嘴角冷凝了起来，沉沉道，

　　“丫头，一大早的，别甩脸色给我看。祭天司，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去。劳烦关侍卫带路。”

　　“走。”宝珠语气不善，关盏鹏的口气也生硬起来。随即他头也不回地就大步往外走，宝珠在身后跟着，跟着他出了寝宫，出了景赋宫，在朱砂色的宫墙之间穿梭着，绕过一座水榭，又绕过一处花圃，再绕过一处假山。

　　远远瞧着，祭天司的塔楼依旧矗立在不远处。可跟着关盏鹏走了好半天，怎么这塔楼半点也没有变近了？

　　宝珠走不动了。
　　宫女精致小巧的绣花鞋，自然不如关盏鹏的侍卫官靴来得方便。且关盏鹏的体力远远大过宝珠，眼见着他步步生风，宝珠越跟就越出力，脑袋越来越痛。终于，当又拐过一道宫墙，宝珠扶着墙壁，吃力地出声喊道，

　　“喂……你……停一下，等等我……”

　　关盏鹏在她前方十步开外，听她这么喊，停住脚步，回头瞧着她，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他嘻嘻道，

　　“怎么，终于肯开口和我说话了？”

　　“你是故意的？”宝珠拖着脚步。

　　“故意什么？”

　　“和昨晚一样，故意带我兜圈子？”

　　“你可别乱说！去祭天司的路就是这么走的。”关盏鹏嘿嘿一笑，见宝珠走到自己身边了，他也迈开脚步。但此刻，却走得轻轻慢慢，刻意和宝珠并排走着，还关切地说，

　　“哎，你还好吧。”

　　“不好。”宝珠硬邦邦地答。

　　“我瞧着也不好。宫女的鞋子中看不中用，我瞧着你这对窄窄的绣花鞋，真替你的脚心疼。”

　　“我的脚，轮不到你心疼。”

　　“喂……”关盏鹏才露出的笑颜，又冷了下去，“宝珠姑娘，你可不可以不要随时随地地对我放冷枪？难道你对每一个想和你真心交朋友的人，都是这么冷漠的吗？”

　　宝珠哼哼冷笑，“小时候杀了我的仆从，还差点想杀了我。现在却说要和我交朋友。你这个人如此奇怪，我怎么敢和你攀朋友？”

　　“喂……你个女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关盏鹏怒了，声音也变得哑哑的，“你好好回忆下，当年在深山里，是任游那家伙儿想对你不规矩，还是我出声阻止的！加上素锦阁的那一次手下留情，我等于救了你两次！你个没良心的女人！”

　　关盏鹏这么说，宝珠就陷入了沉默。
　　当年的确是他阻止了任游，宝珠才得以安全清白地活下来。素锦阁的那一晚，他是奉皇命来劫持陈答应，仓促之间他几乎杀光了素锦阁的宫女，伤了雪语，却独独对她手下留情。
　　算起来，他说得对。他真的救了自己两次。

　　宝珠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在“仇人”和“恩人”之间摇摆不定。
　　却听关盏鹏幽幽叹了口气，说，

　　“当年我身在崇真教，同流合污才会和任游一起做坏事。后来我已想要改邪归正了，去了庆王府，从最低等的护院做起，忠心耿耿了多年。还以为做错人的人只要努力，终究可以洗心革面。没想到原来不是……始终有人，怎么也不肯原谅自己……”

　　“……我原不原谅你，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听他说得伤感，宝珠不禁愣楞地问。

　　“重要啊！因为我说过了啊，我是真心地，想和你交朋友啊！”

　　关盏鹏说得很真心，语气切切，目光灼灼地望着宝珠。
　　宝珠不由深深沉陷在他的目光中。她在关盏鹏的眼神里看见了一种东西，一种聂永清看着自己时，眼睛里也有的东西。

　　宝珠的眼眶不禁有些酸酸的。她赶紧扭过头，听见关盏鹏欣喜地说，

　　“怎么怎么，你被我感动了吗？”

　　“……我只是想起了另一个人而已。”宝珠僵硬地答。

　　关盏鹏听了，顿时沉默了。两人默默无语地又走过一段花间小路，才听他慢慢地说，

　　“喂，丫头……你是不是想到那个聂永清了？”

　　“是任游告诉你的？”

　　关盏鹏却没答话。远处祭天司的塔楼，终于一点一点变得近了。当走完一段九曲桥，眼见着目的地就在眼前，关盏鹏才又开口道，

　　“既然你与那个男人之间的约定如此重要，在素锦阁的那一晚，你为何这么罔顾自己的性命？”

　　宝珠听了，说不出话来。当时被一腔热血冲昏了头，她居然就这么挺身而出了。

　　关盏鹏沉沉地继续说，

　　“你要知道，如果当晚来的人不是我，若不是我听见你自称‘聂宝珠’，若不是我瞧着你的脸依稀有印象。若不是我觉得你勇敢得很可爱……你早就没命了，和那些躺在院里的尸体一样，没有明天，没有未来……什么狗屁约定的，再也实现不了了。”

　　“我知道……知道……”宝珠的声音低下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入宫之后，她常常提醒自己要珍惜自己的性命。她摸着手腕上的珍珠镯子，深深道，

　　“我不会再冲动了。我会活下去，直到和他团圆的那一天。”

　　关盏鹏苦笑一声，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随后又长长叹一口气，道，

　　“罢了，反正以后在宫中的日子兴许很无聊。我就尽我所能地看住你吧！”

　　“当是弥补你当年犯下的罪？”

　　“喂，我可没觉得我当年做错了什么。那时候我是崇真教的暴徒，就该杀人放火。”

　　“那你之前说的什么‘只要努力就可以洗心革面’，都是耍弄我的？”

　　“……啊哈，祭天司到了！”

　　关盏鹏嘿嘿笑着，往前跑开了几步。
　　宝珠在他身后跟着，望着他的背影，憋了半天，终究还是悄悄地说了声，

　　“谢谢……”

　　她这一辈子，没什么人真的对她好。也没什么人信誓旦旦地说会看住她。

　　关盏鹏好似听见了什么，回头问，

　　“丫头，你说什么？”

　　“……我说，你走太快了。你只是陪我来的而已。”宝珠嘴角一撇，快步跟上他。

　　话音落下，祭天司的塔楼终于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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