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诡浮生》摩若迦

32、三十二

　　因为皇上那句无心的恩赐，聂宝珠捡回了一条命。
　　她低眉顺眼地随着众位主子出了景赋宫，在宫门外恭顺地行礼，告退。转过身，满手心的汗。她望着眼前蜿蜒的宫墙一道又一道，满目沉沉的朱砂色，早就辨不清哪儿是前往内务府的方向。但她咬咬牙，依旧慌不择路地就离去了。

　　吉嫔，武贵妃，慧迦皇后。
　　她们每一个人都眨动着乌黑睫毛下的一双双惊疑的眸子，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留住她。

　　只因皇上无心的一句话，她们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宝珠离开。
　　只是，连宝珠自己都不明白。
　　皇上的那句话，真的是无心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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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暂居在内务府的日子，多少让聂宝珠觉得神奇。
　　如她这般的闲置宫~~女是极少有的情况，这阵子也只得她一个，日日百无聊赖地在内务府的后院宿舍里晃神待着。

　　但凡各宫房中，有地位的贴身宫~~女太监，都住在宫房的偏厢中。内务府的后院宿舍里，住的都是宫中各处的粗使宫女。白天负责清洁打扫，洗衣煮膳，夜了就回到宿舍休息。周而复始，日子过得十分麻木。

　　与聂宝珠同住一屋的宫女就十分羡慕她，也万分疑惑道，

　　“宝珠，你都来了两天了，还没派差事给你？容公公可是不会让手下的宫~~~女闲着的呢！”

　　宝珠就尴尬地笑了笑。
　　她的处境着实尴尬，因为皇上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她在内务府的位置也有些特殊。
　　昨天还听闻御花园的管事公公来抱怨，说人手不够，向容公公讨要个别。但容公公却推说没有闲置宫女，宝珠明明是待差遣的，却并没有被送出去。

　　武贵妃身边的小伶子也来打探过，问宫女宝珠可有归处了？容公公也只是打打马虎眼儿，说正在调配中。

　　宝珠于是就这么闲了起来。日子好似回到了之前在锦粹宫中，众秀女忙着二详，她却日日喝茶发呆。

　　这么一想，宝珠就有些思念起谢玉莲来。如今皇上回宫了，也不知三详过后，玉莲会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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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午后传来个消息，却让宝珠闲散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听闻宫女雪语的日子选好了，就在明天清晨，绞刑处死。雪语的死函也发去了她的家乡，让家人可以赶赴皇城领回女儿的尸首。

　　聂宝珠一听，顿时心火烧燎。
　　雪语是个怎般可怜的女子，宝珠身在局中，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只因一时被恨和怒迷住了眼，她告发陈答应怀孕的事实，却把自己困在了迷局中，直到无可辩驳，磕头饶命，丢了性命。

　　宝珠越是想就越坐不住。趁着午后，宿舍中的宫女又纷纷散去干活儿，她偷偷溜出了后院，一路打听，往宗人府赶去。

　　宝珠只想最后见一见雪语。
　　只是凭着一个念头，她并无多想，一路兜兜转转来到宗人府。瞧宗人府的位置也够偏的，宫墙也不是朱砂色，而是一种深深的褐色。就好似放了很久的，血。让人瞧着就心生不安。

　　门口守着几个护卫，宝珠客气地上前问了，那护卫狐疑地瞧了她一眼，好似觉得怎会有这般不懂规矩的宫女。

　　“你说的那个宫~~~女，倒是现在被关在里头。可你又不是奉命了哪个主子，我们几个怎么可以随意放你进去？”

　　宝珠急切地再求，求得那几个护卫几乎要赶她走！幸而身后恰好传来一声软语，

　　“几位何必动怒？我瞧这位宫女和我一样，只是想进去瞧瞧昔日的姐妹罢了。”

　　宝珠一愣，忙回头一瞧！那熟悉的声音，居然是许久不见的倩如姑姑。
　　倩如姑姑笑盈盈地路过她身边，朝着护卫走去，有礼道，

　　“几位大哥，那位关着的宫~~女雪语是三年前的秀女出身，也就是从我手下出去的。怎么说，我也应该进去瞧瞧，送她最后一程。”

　　护卫见了倩如，知道她是锦粹宫的管事姑姑，有些地位，也顿时客气不少，说，

　　“只是，在规矩上……”

　　“以前各位也对倩如行过方便的！倩如自然不会忘记……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我们只待一会儿就走。”倩如姑姑说完，笑着塞了些什么给那护卫。

　　护卫们彼此打了个眼色，一个说，“那容我们进去瞧瞧环境。”

　　倩如颔首而笑，“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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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卫进去了，宝珠赶紧谢过倩如姑姑。见倩如姑姑手里挎着个食盒，隐隐约约飘散出食物的香气，这才觉得自己真是什么都没准备就来了。

　　倩如姑姑微微一笑，“倒是没想到，再次见到聂小主，会是在宗人府的门口。”

　　“我早就不是什么小主了，陈答应为我改了名，姑姑请叫我宝珠。”

　　倩如轻轻皱眉，才又道，“你还真是和家中不合，连名字都要改了去。”

　　宝珠淡淡一笑，倩如姑姑这么想也好。她又说，

　　“姑姑对雪语有这番情意，真难得。雪语早就是三年之前的秀女了，姑姑居然还挂心着。”

　　倩如姑姑听了，哀哀一声叹，“其实三年又三年，多少从我手下走出去的女子飞上枝头，多少就沦落做丫鬟……这宗人府，我来了也不止一次了。每次来都觉得难受，再也不想来下次。可偏偏，一个又一个地出事……雪语给我的印象并不是很深，只记得她家世寡淡，确是很难有出头之日。后来有幸，听闻她跟着当时恩宠至极的陈妃，还以为是她好命。没想到……”

　　正说着，护卫出来了，请倩如与宝珠进去。倩如也就不多语了，赶紧拉着宝珠随着护卫往宗人府里去。到了堂上，见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案桌椅，堆着几叠卷宗，摆着几枚盆栽秀丽，半分阴霾都没。却是跟着护卫又走过几道门，往地下室走去！

　　落了台阶，顿时一阵潮湿阴冷之气扑面而来，宝珠不禁肩膀一缩，眼前一暗。随着几点豆苗般的火焰挑动，宝珠这才瞧清楚，这地下室，是被建成了一排排的地牢。

　　………………………

　　雪语穿着粗布的囚服，正目光呆滞地靠着墙角。她见护卫开锁放了两个人进牢里，才迟钝地慢慢抬起身子。看得清楚了，居然是宝珠，和许久都不见的倩如姑姑！雪语顿时泪流满面，手脚并用地爬向她们。

　　倩如姑姑见了，眼眶也陡然一红。都曾经是怀揣着梦想进宫的女子，如今却成了这幅鬼样子。她摸着雪语发颤的头，打开食盒，也不多语，只是柔声道，

　　“明天就上路了。姑姑给你带些好吃的，吃饱了，有力气。下辈子投一户好人家，可被再进宫了。”

　　盒子打开，一溜儿取出一碟芙蓉菜，蜜汁叉烧，五香鸭腿，吃得雪语满嘴都是油光。左手抓起，右手又拿，边哭边吃，又吃又哭。

　　没错，吃饱了，好上路。
　　下辈子，别再进宫了。倩如对每一个入宗人府的宫~~女，都是这么说的。

　　她瞧着雪语吃得狼吞虎咽，隐隐一叹，转而对宝珠说，

　　“皇上就要举行秀女三详了，我要回锦粹宫打点了。雪语吃完了，食盒下格还有点头，桃酥饼和莲花糕。食盒空了，交给牢头就好，我明天自己来取。”

　　“姑姑，走好。”宝珠点点头，瞧着倩如姑姑转身出去了。
　　牢房中只剩了雪语和宝珠。

　　雪语依旧无声无息地吃着，噎住了，宝珠赶紧拍拍她的背脊，让她顺顺气。
　　她看着雪语剧烈地咳嗽起来，想到她明日后就是一枚魂魄了。人生无常，大抵就是如此吧。

　　却听雪语不再咳了，用囚服的袖子擦了擦嘴角，忽然说，

　　“宝珠，后来武贵妃和皇后，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宝珠摇摇头，“我被暂时留在了内务府，等候差使。”

　　雪语听了，神色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凄凉一笑，说，

　　“难道，我落到如此田地，真的是报应吗……我只是想回家而已……春兰也说过，只要我肯做，武贵妃娘娘会有办法帮我回家的！没想到，这个‘回家’，却是这个意思！武贵妃他们一早就想好了吧，我根本是他们的棋子，用完就弃。”

　　宝珠于心不忍。
　　在这场各怀鬼胎的角逐中，唯一一个什么都不知情的，便是雪语。
　　而丢了性命的，偏偏也正是雪语。

　　宝珠很想告诉她，陈答应的孩子根本是皇上的！若她忍着不告发陈答应，等皇上回宫后，事情绝不会闹到如今的地步！

　　但她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只会让雪语更后悔罢了。

　　宝珠就只从食盒中取出桃酥饼，温柔道，“还吃得下吗？”

　　雪语点点头，抓起一只就往嘴里送。吃着吃着，又说，含糊地说，

　　“其实那一天，我去长春阁找吉嫔告密的那一天，临走之前，我看见枕边有一瓶金风玉露膏。是不是陈答应让你交给我的？”

　　宝珠默默地点点头。
　　雪语笑了，嘴角裂开，泪眼掉进去，喃喃不已，

　　“报应……真的是我的报应……
　　我明明看见了金风玉露膏，看见了陈答应的心意，却还是鬼迷心窍地告发她！
　　还有那一天，陈答应被皇后软禁，看见我被吉嫔丢回了素锦阁，她没有怪我，还让我拿出那件天青色的宫服给她穿……
　　那件宫服，是她第一次在御花园遇到我时，身上所穿的……那时的我笨手笨脚，落选秀女后，在御花园里学着栽种花草。不知天高地厚，洒落了花泥，弄脏了路过的陈妃娘娘的宫服。
　　天青色，多美……
　　陈妃娘娘得宠圣恩的脸，多美……
　　我怕得跪倒在地，磕头求饶，用自己的衣袖拼命擦着她宫服的裙裾。却听她咯咯地笑，笑我怕成这样，会让别人以为她陈妃是吃人的妖怪呢……后来，陈妃娘娘就收了我……每次我俩提到那件天青色的宫服，她都会笑话我，当时怕得好似一只鹌鹑，多好笑……”

　　“雪语……”

　　“那天，她让我拿出那件天青色宫服。我就明白她的心意了，她并没有恨我出卖她，她原谅我！明明我已经懂了！懂了！可我却还是自私地，任人摆布地，煎了堕胎药，亲手拿给她……那碗药撒了，偏偏就撒在那件宫服上……宝珠，现在想起来，我才明白，老天爷给我了一次又一次机会，是我自己一错再错……这一切都是报应！报应！”

　　雪语吃不下了，咧着的嘴里落下咀嚼过的点心。狼狈得让宝珠再也看不下去。
　　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宝珠只得默默地陪在她身边，听她哭，听她哭着对家乡的父母说对不起，对陈答应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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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珠离开宗人府，天色已经黄昏了。
　　远远的，嫣红色的云朵飘飘散散，晚霞瑰丽，宝珠却无心观赏。
　　她一路回内务府，一路回想着雪语最后的道歉。心中酸酸的，难以平复。

　　却是刚踏进内务府的后院，就瞧见容公公急匆匆地过来，问道，

　　“宝珠你去哪儿了？”

　　宝珠心头一颤，道，“随便走一走。公公，可是有差事派给我了？哪处宫房？”

　　宝珠只求不去皇后和武贵妃的地盘。
　　却不料容公公郑重道，
　　“你以后要小心行事才好！刚才景赋宫的灵公公来，说景赋宫的宫~~~~女退役了，正缺人手，今晚你就搬过去吧。”

　　宝珠一惊。
　　也好似，在意料之内。
　　兜兜转转，还是皇上把她要了过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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