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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 ...

  •   聂宝珠的脑海一片空白,一时好似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只是愣愣地瞧着绾绾和倩如姑姑,眼前浮现着绾绾方才说的只字片语。

      “聂小主。”

      “你的家乡。”

      “来人探望你了。”

      啊,聂小主,指的是我呢。聂宝珠浑浑噩噩地想。
      我是顶替了姐姐聂宝华的位置,进宫选秀女的小主呢。
      我的家乡……是恭城?我的家人……是恭城小有名气的聂家武馆的掌门人夫妇?还有一个对我好似格外体贴的堂哥哥?

      不!绝不是这样的!
      当倩如姑姑担忧地轻轻触了触聂宝珠的手指,她宛若遭雷击,陡然清醒过来!

      我的家乡,我唯一获得过幸福的地方,是恭城城郊外不知名的荒山野岭里。
      那里有一座没有挂着名字的院落,有一群沉默的仆从陪伴着我,保护我长大。
      还有一个男人,他每个月从山下来探望我一次。
      他带给我外面世界的奇闻异事,
      他教我写字读书,却独独不肯教我写他的名字,
      他在崇真教的暴徒险些杀了我时冲回来救我,
      他严格地教我习武,却在我有所长进时戛然而止,
      他陪伴我度过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十五岁生日,
      他送我,也许可以被称之为是“信物”的珍珠镯子,
      他忽冷忽热,在十六岁的前夕依约领我下山,
      他忽热忽冷,前一刻还把我丢在诡异的家人中,后一刻却将我拥抱在黑暗的巷子里,深深地吻我……
      他说他终究不能眼睁睁看着我送死,宁可牺牲宝华姐姐的前程,也要救我逃出升天,
      他在即将离别的马车里紧紧拥着我,
      他用一份冗长的信告诉我真相,
      他要我坚强,与我约定,活到我们有命团圆的那一天……

      聂宝珠的脑海里闪过之前十六年的种种片段,她空洞的眼神直到倩如姑姑吓得握住她的肩膀,才渐渐缓过神来,重新得了些光彩。

      她扯着嘴角僵然一笑,有些酸楚,心中默念着,她唯一的家人只有聂永清!
      只有聂永清!

      但,却还是忍不住地问绾绾,颤声道,

      “你说我的家乡来人看我……是谁?”

      绾绾也惊疑了片刻,好似她从来听过这般的问题。好一会儿才答道,

      “聂小主的家人……瞧年纪,应该是父母吧。他们倒是很挂念小主的,听说聂小主落选的文书刚刚送出京城,他们就得到消息了。原来聂小主的父母这几日一直就待在京城里,等待您二详的消息呢!”

      绾绾说罢,眼里露出一丝哀伤。
      但凡在皇城中任职的宫女,时光就好似是停滞在宫中了一般。经年累月地抬头望明月,低头叹卑微,陪着小心地做好自己的本分,只求别出了什么差池,连命都留在宫里。
      哪里,还奢求什么亲情?
      落选的秀女至少还有个盼头,而绾绾这些宫女,怕是不做到人老珠黄是不会放出宫去的。兴许有一天总算熬到回了家乡,见到的也只是父母久久无人侍奉的墓碑了吧。

      绾绾的伤感好似一时也感染了聂宝珠,她瞧着绾绾隐隐叹了口气,催促道,

      “聂小主的父母已经在偏西门的小亭里候着了,还请小主速速跟奴婢去一遭。”

      “是啊……”连倩如姑姑都附和,“终究是一家人,宝华你今后三年都将久居皇城,见不到的。以前不管是有什么恩怨都好,父母终究是父母。”

      聂宝珠听了,惨淡一笑。
      倩如可是觉得,她是与家人闹了别扭的小姑娘?
      所以才故意不与家人联系,即使身无分文也毫不示弱。
      所以才故意折腾得自己落选,好让家人懊恼担忧?

      可,她聂宝珠与家人之间的情仇纠葛,又岂是能一笑泯之的?
      但,倩如的话好似触动了她心底里某个柔软的角落。

      父母终究是父母。
      连聂永清都告诉过她,在她出生的时刻,父亲是如何撕心裂肺地哭着,痛恨着命运的不公。

      蓦然,聂宝珠的眼里就起了一层云雾。
      自己还能算是聂家的女儿吗?

      她犹豫着,终究还是抬起头,道,

      “那么,就劳烦绾绾带路了。”

      ……

      宫女绾绾在前头领着路,领着聂宝珠一路往偏西门走。
      遥想着上一次,自己正是糊涂地跟着绾绾往偏西门闯,才误把自己牵扯进武洛林与陆琳琅的纷争里,过了入宫之后第一个惊魂夜晚。

      此刻又是偏西门。
      却是到了门前,绾绾与护军轻语了几句,径直领着聂宝珠出了偏西门。
      见门外突兀地建有一座凉亭,墨绿色的琉璃瓦已经有些脱落,显得有些年头了。听绾绾一路上说,偏西门因是座冷僻的宫门,达官贵人进出一般都不会由此,久而久之,偏西门就成了宫女太监们与宫外的家人见面的地方。

      落选的秀女,或者宫女太监们得了探亲假,就会在此道门与家人见面。
      起初,也是极不方便的。那些风尘仆仆而来的家人往往要在偏西门等候许久,才能等到思念的儿女匆匆赶到。
      往往,天落雨,刮风,或者酷暑难耐。久候的家人双腿都站得发抖,却又不敢随便席地坐下,怕有辱皇城的威名。
      终于,也不记得是哪个善心的妃嫔上奏,就在偏西门外建了个小小的亭子。

      此刻,聂宝珠一步步靠近了,遥遥地就能望见那个亭子。
      亭子里,有人。
      有两个人彼此紧靠在一起,背对着宫门。
      聂宝珠的心蓦地就发抖了,脚步一下被抽去了气力,绵软得好似踩在棉花上。

      绾绾却偏偏止住了脚步,说,

      “聂小主的家人就在亭中了,绾绾与护军就在宫门口守着,聂小主自己上前便是了。”

      聂宝珠僵硬地点点头,而那厢,亭中之人听见了动静,慢慢的扭过头来。
      那是一男一女,聂宝珠应该称之为是父母的人。
      他们的神色在昏暗的亭中让聂宝珠看不真切,却是两双眼睛,好似幽幽鬼火般的眼睛,让聂宝珠下意识地就想转身逃走。

      但,那个男人说话了,声音因内力雄厚而传得很远,却沙沙哑哑道,

      “宝华……可是我的乖女儿宝华?快过来给爹娘瞧瞧。”

      聂宝珠听了,眼泪就抑制不住地坠落下来。
      她之前犹豫了千千万万个理由,却瞬间抵不住爹爹的声音,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居然苍老了这么多。
      她的心好似被人揪起来。
      难道,这就是血浓于水。

      她终于不管不顾,迈开步子奔跑进凉亭里,当二老的脸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她面前时,她动容地喊一句,

      “爹爹,娘亲……”

      啪……

      迎上她的,却是聂志坚抬起头,恶狠狠刮上她的一个巴掌!

      这个力道狠辣的巴掌,刹那间打碎了聂宝珠所有的幻想。她瞪大了眼,终于看清了面前,他的父母居然是带着如此怨毒的表情。好似用诅咒和恨意填满了他们的每一道皱纹,每一根白发。聂宝珠不禁地后退了半步,却在下一刻被她的母亲捉住手腕,母亲欺身上前,又是清脆的一巴!

      啪……

      呵。
      呵呵。
      她还存什么妄想?
      聂宝珠的眼神也随着两个巴掌而陡然变得阴冷,她想要挣脱母亲的束缚,无奈习武的母亲腕力惊人,捏得聂宝珠的腕骨折断般地痛起来。

      “我劝你们快些松手!”

      聂宝珠于是挣扎着冷冷道,全然没有了天伦之乐的幻想,她只想快些结束这场可笑的探亲,

      “领我来的宫女和偏西门的护军就在附近。怎么,你们想就在这里就杀了我做个了结吗?聂家怎么也是大户,虽然我人微言轻,说的话兴许根本就没人信。但终究闹大了不好,对聂家是丑闻。你们聂家为何就不肯放过我?我只求活命,我已经不求其他了!”

      不求其他。
      什么亲情,父母,一家人团团圆圆。统统都滚蛋吧!

      但下一刻,聂宝珠却错愕地瞧着母亲颓然地松开了手,身子软软地瘫坐在地,眼里居然渗了一串串的泪水。
      聂宝珠不明所以,却见聂志坚也突地老泪纵横,怨毒的皱纹更加可怖地拧起来。他赶紧扶起摇摇欲坠的妻子,瞪着聂宝珠,冷冷道,

      “你要活命……却叫我的女儿宝华送了命!”

      聂宝珠听了,难以置信地微微长大了嘴,又质疑地说,

      “宝华姐姐送了命?你骗我!”

      “我骗你?我拿我宝贝女儿的命来骗你?”聂志坚仰天长笑,笑得眼泪顺着皱纹蜿蜒地流下来,可怖不已,

      “宝华她,从小就懂事乖巧得很。还是个娃娃时就跟着我习武,捏着小拳头说长大了,她要继承武馆,让我与她娘亲放心。可当她真的长大了,知道宝龙会继承武馆,又知道她的伯伯曾经协助乱臣逃往,差点连累聂家满门抄斩。宝华就再也不提习武的事了,放下了刀剑,有一天,反而央求了她娘亲,给她请师傅教授琴棋书画。她说,她将来要入宫选秀女,她要做皇上宠爱的妃嫔。
      宝华她,并没有把话说完。藏了一半在肚子里。
      可是我和她娘亲都懂,懂她小小的脑瓜子里在想什么。
      她想为这个家尽一份力,她想入宫做聂家的后盾,好让宝龙顺利继承武馆,让我和她娘亲安享晚年……”

      聂志坚说着,深深吸一口气,

      “就这么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
      她努力了十多年,终于过了一详,可以入宫,达成所愿。
      却……却……却就因为我当年收留了一个孤儿,一只白眼狼!聂永清那个混账!是他偷偷去了集花堂,把宝华用蒙汗药偷了出来,又换成了你入宫去……”

      这些,聂宝珠垂眼垂着,无可反驳。
      可聂志坚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做梦都想不到。

      “我可怜的女儿宝华,被蒙汗药迷晕,迷迷糊糊地被绑上了阳明山……就这么,就这么……就这么被活活烧死了!烧死了!”

      聂宝珠错愕地顿时抬起头,尖声叫道,

      “不可能!绝不可能!聂永清告诉过我,他给宝华姐姐下了药,但是在上山之前药力就会过去,姐姐就会醒过来!押送姐姐上山的是聂宝龙,姐姐怎么可能会被烧死?你骗我!你骗我!”

      聂宝珠的母亲于是狰狞地接过话道,

      “宝龙太善良了……他与你相处过几日后,瞧着你和宝华一模一样的脸,他根本就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你受刑被烧死。宝华的确在上阳明山的半路就转醒了,但药力还未散,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披头散发地一直看着宝龙,央求地凝视他……宝龙不忍心,就……就把宝华交给了空呈道长派来的道士……那道士一个手刀劈在宝华的后颈,宝华就又晕了……直到她被绑上祭坛,直到她被经文和祭品重重包围,直到她被汹涌的火苗舔遍全身,痛得醒过来……撕心裂肺地尖叫着……尖叫着‘我是宝华,我是宝华啊,龙哥哥,救我下来……好痛,好痛,我不想死……’”

      那些话,想必是聂宝龙转述给她听的吧,却由她这个亲生母亲再说出来,那种刺骨剜心的痛,痛得她的眼神就好似见到了地狱。

      聂志坚~~~挺~力支撑妻子,声音却克制地淡然了一些,继续道,

      “宝龙这才察觉事情的不对劲,他冲上祭坛灭火救人,救下的却已经是半成了焦尸的宝华。他犹然不敢相信,只得快马加鞭回到恭城,这才发现聂永清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空呈道长掐指一算,聂宝珠,你根本就没有死……是宝华代你去死了。”

      “怎么会这样……”聂宝珠结结巴巴,只得喃喃重复着这一句,“怎么会这样……我从没想过要宝华姐姐代我死,聂永清也不会的……我们都没想过会是这样的……”

      “你和那白眼狼都没想过,但,宝华就是这么死了。死前还挣扎着叫宝龙救她,拼命地喊……嘴里还冒出浓烟……”聂志坚惨淡一笑,笑得绝望,

      “聂家……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这个,如同噩梦一般的故事。
      因为它着实太恐怖了,反而让听者觉得好似身在梦中一般,没有真实感。聂宝珠禁不住地遥想姐姐被烧死时的惨状,错愕地瞪着眼,身子虚空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于是赶紧用手指狠狠掐起自己的大腿,掐得应已是入肉三分了!可怎么,还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如果这是梦,请快让我醒过来……

      却是宫女绾绾的一声清脆,好似把三个噩梦中人带回了现实,她从偏西门那儿过来,恭敬道,

      “聂小主,时辰不早了。”

      “好!”聂宝珠一个颤栗,清醒道,“还有几句话就好,劳烦了。”

      绾绾点了点头,却是瞧着三人都面色诡异凝重,就赶紧转身退回去。
      聂宝珠整理心绪,强压下满腹的汹涌,这才再次瞧着爹娘的脸,虽然恶意如旧,但她却已经无法再憎恨他们了。

      她与他们僵持了片刻,聂志坚终于说,

      “你落选了二详,接着会在宫中服役三年……”

      “是的,爹……聂志坚,是否等我出了宫,聂家还是不会放过我,不会放过聂永清?你们会在三年期满后的那一天,就在这偏西门外,拿着刀地等着我出宫?”

      聂宝珠说着说着,嘴角却不自觉地带了笑。
      她忽然想起许久之前所听过的一番道理,
      浮生一梦。
      人生本就是孤独的魂魄在世间做的一场梦。
      只不过,她的这一世做了一场何其诡异的梦。

      “我……不知道……”聂宝珠听见聂志坚苍老的声音,“当我知道宝华被活活烧死的那一刻,我的确很想把你大卸八块,想把聂永清抽筋扒皮……可……可是……”

      可是什么呢?聂志坚却忽然转过头,久久一阵沉默,才说,

      “兴许,我会的。在三年之后,我会带着刀和聂永清的人头,在这儿等你出宫。”

      “我懂了。”聂宝珠惨淡地点点头,“自此之后,我与聂家恩断义绝。”

      一阵微风吹过,挑动起宫中的铜铃来。
      当宫女绾绾的目光不安地探过来,聂宝珠深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说,

      “对不起……”

      “不必。这不是一句‘对不起’可以弥补的。”

      聂宝珠看着聂志坚紧紧拽住的拳头,眼中满是痛失爱女的悲痛。
      于是她落寞地一笑,转身步出凉亭,边走回偏西门,边说,

      “最后我还有两句话想说……第一句,你们说,你们的女儿宝华送了命……原来我聂宝珠在你们的眼里,从来都不算是‘女儿’呢!

      第二句,你们说,要带着刀和聂永清的人头在三年后等我出宫,真是痴心妄想!我的清师傅是绝不会被你们所杀的,因为我们约定了要活着再团圆!我信他,不会骗我……”

      她施施然地说完,并没有得到那对老夫妇的回答。
      在这个噩梦般的故事中,究竟谁对谁错?
      皆是一场梦罢了。
      聂宝珠的脑袋突突地疼起来,慢慢地走回偏西门,跨进了,就算是又回到宫中了。

      转头,时辰到,宫门即将落锁。
      她看着宫门一点点合上了,门外的凉亭里,那两个人紧靠着彼此,背对着宫门。
      一双剪影,透着悲凉。

      ……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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