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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 ...

  •   中元节刚过去的那阵儿,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云层重重叠叠地从天际压下来,波谲云诡的灰黑色,总给人一种天快要崩塌下来的感觉。

      聂宝珠撑着湘妃竹的伞柄,孤零零地站在内务府外。
      她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了吧,不断落下的雨珠将寒气不着痕迹地侵入她的五脏六腑,让她轻轻呵出一口气,却蓦地察觉那气息虽是出自自己,却阴冷如刀。

      匆匆过路的太监和宫女都不禁地搓起手来。此时才是夏末时节,各人所穿的宫服都还秀丽飘逸着,怎这天就忽然冷了起来?
      但听倩如姑姑从内务府里终于走了出来,微微笑道,

      “每年中元节后,总有几天特湿冷冷的。聂小主没有在皇城里住过,怕是被吓到了吧。”

      “这样呀……”

      聂宝珠木然地点点头,眼神穿过层层的雨帘,望过一重又一重灿灿的飞檐,不经意地就望向了祭天司。空落落地望了片刻,望着祭天司高耸入云的剪影,才又扭过头,好似重拾了表情一般,笑着对倩如姑姑说,

      “姑姑,怎么还叫我聂小主?此刻,你叫宝华就好了。”

      倩如姑姑的笑容于是闪过一丝苦涩,聂宝珠却无所谓地牵动着嘴角,说,

      “都是预料之中的事儿了。如我这般无才的女子若是也能过二详,那倒是要为皇上多加担忧了呢!”

      “聂小主……宝华,你想得明白就好。”

      倩如宽慰地点点头,挪步上前,亲热地随在她身边。

      ……

      今儿个,锦粹宫里传来两个消息。
      一是,近来阴雨绵绵不绝,阻碍了皇上回宫的行程,怕是回来给各位小主们过三详还要有个十多天了吧。
      二是,众位小主中唯一落选了二详的聂宝华小主,今天就要去内务府见过管事的公公,被分派个差事,开始她为期三年的宫女役。

      聂宝珠倒是心如止水的,意料之中,她也一早就盼着这一天。
      只是瞧着谢玉莲与宋福宜她们颇有不舍。临离开锦粹宫之际,谢玉莲还拉着聂宝珠到花园凉亭里嘱咐几句,说着说着就掏出一块玉佩来。

      这玉佩虽不大,却小巧玲珑,雕工细致,周身剔透晶莹,绿意盎然。
      聂宝珠只觉得眼前绿光一闪,谢玉莲就已把玉佩绵绵地塞进了她的手心里。

      “玉莲,你这是做什么。”聂宝珠为难地想要退回,谢玉莲却固执道,

      “宝华,你就收下吧。”谢玉莲一双澄澈的眼居然泛了泪光,盈盈地一直望进聂宝珠的心底里,

      “我与你怎么也是从恭城一路患难过来的。还记得在襄城的城郊,路遇崇真教暴徒袭击,还是多亏得你,我们才有命进宫。那时,柳苑死了……现在姜似盲了眼,也被狠狠赶了出宫去……世事难料,这句话倒是应承了我们几个姐妹的现状,想来就觉得悲凉……

      宝华,虽然一早我就觉得你与我们众人不同,你根本就不似是进宫选秀的主儿,此番落选倒也是合情合理……只是,只是……我瞧你与家中从不通信联系,身边素净得连半张银票都没有。

      你……你可知这宫中的规矩?纵然你一早就能想得开,但终究是女儿家的身子,若是半点好处也不往上呈,将来的三年你可是要吃苦头的!”

      聂宝珠听了,转而也就明白了谢玉莲的意思,于是顿时就克制不住地红了眼眶,一股酸楚的幸福感在身体里满满升腾上来。

      进宫以来,她瞧的多了的,皆是这群金枝玉叶间的尔虞我诈。
      瞧的,是姜似如何一脚害死了柳苑。
      瞧的,是武洛林如何与陆琳琅争锋相对。
      瞧的,是梁睿儿与姜似终究提前出局,也不知有多少人在暗暗发笑。

      此刻,那些丑的陋的,在聂宝珠的眼里却统统淡化了,统统不及谢玉莲的一块玉佩,雪中送炭,让人好生伤感。

      但,终究还是不愿收。聂宝珠不想欠下谢玉莲的人情,从今往后她就是宫中最低微的一名宫女,她根本不会有机会回报谢玉莲的此番恩情。

      于是婉言谢绝,摊开手心想要还给她。但谢玉莲却执着地摇摇头,争辩道,

      “你是个什么情况,我还能不知道?半张银票也没,半两银子也不见,只剩了个腕上的珍珠镯子。但那只镯子,我知你暴徒当前,性命堪忧时都不肯交出去,以后也断然不会变卖的。宝华,你就收下吧……”

      谢玉莲与聂宝珠就这么在花园里彼此推推让让,直到倩如姑姑从月洞门跨进来,向谢玉莲福身行礼后,转而对聂宝珠说,

      “聂小主,内务府已经定了你的差事了。请随我走一趟吧。”

      谢玉莲听了,手上一僵,嘴角也陡然一沉。
      怎会是这样的?素来都是落选秀女先去了内务府报到,才有机会用银两疏通关系,再定夺差事的。
      怎么轮到聂宝珠,却径直就派好了差事让她去领,连个往上贿赂的机会都不给了?

      谢玉莲错愕得说不出话来,聂宝珠的心里却是一晃,随即澄澈如镜。她瞧着倩如姑姑,两人眼神的一个交汇,聂宝珠就明白了。
      她之前挺身而出,妖言惑众地差点坏了武贵妃娘娘的好事。此刻,还想有什么好果子吃?

      “聂小主,请随倩如去一趟内务府吧。”倩如姑姑又客气地催促了。

      谢玉莲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却被聂宝珠截住了话头。她抢白道,

      “这就去了!有劳姑姑再稍等片刻。”随即聂宝珠回头,一双手轻轻地握住谢玉莲的柔夷,稍稍紧了紧又松了开来。只留了玉佩,带着一丝温热,在她的手心里。

      聂宝珠莞尔一笑,道,“你瞧,这不是完全用不着了吗?青山不改,绿水常在。玉莲,祝我们后会有期。下一次见面,会是我勤快地料理着宫中事宜,一抬头,瞧见我的新主子是多么如花似玉……正是皇上最宠的玉贵妃!”

      谢玉莲的一双眸子颤了颤,抖下一颗眼泪,终究还是收回了玉佩。
      聂宝珠于是释然地仰头笑了笑,望着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宫殿,灰蒙蒙的未来。一晃神,淅淅沥沥地就忽然下起了雨。

      ……

      “这雨,怕是一时半刻都不会停了呢。”倩如姑姑伴在聂宝珠的身边,徐徐而行。

      此刻已然没有了身为姑姑,身为奴婢的谦卑,倩如反倒好似个宫中朋友一般,与聂宝珠并排走着,闲闲聊着。彼此的裙裾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落在雨水落地的哒哒声里,也意外地契合着。

      “停不停的,天公自有安排。”聂宝珠随心地答着。彼此沉默了片刻,她又问,

      “是否今晚,我就要搬去素锦阁那儿去了?”

      倩如姑姑有些歉疚,答道,“的确是仓促了些。但内务府说,已经帮你留好了房,也将宫服什么的一并送了过去了,今晚若你还住在锦粹宫,就不太合适了。”

      “姑姑,我懂。”

      聂宝珠淡然一笑,想起方才见倩如姑姑从内务府走出来,身后恍然是一道倩影闪身而过。

      是武洛林的贴身丫鬟,春兰。
      想来她被定下了这么个鬼差事,又被叫到内务府门口硬生生地候了半个多时辰,连个管事公公的面儿都没见着就被急寥寥地赶去素锦阁,皆是武贵妃娘娘对她的一番“美意”吧。

      无碍。
      聂宝珠在寒雨中,禁不住地吸了吸鼻子。
      无碍。
      她只要能继续活下去就好,活下去,遵守约定,和那个男人团圆。
      兴许远离世事的素锦阁才是适合她的地方吧。

      “说起来……”倩如姑姑与她靠得近了些,说话时软软的气息落在聂宝珠的侧脸上,带着一股幽幽的香气,“说起来,宝华你似乎从未与家中通过书信,身边也没什么像样的物件。”

      “原本是带着一些的,但入宫之前曾经遇到崇真教的暴徒,遗失了不少……我与家人,并不亲近,也就不想多劳烦他们……”

      聂宝珠随口扯着谎,在这寒雨的日子里回忆起她的家人,顿时越加觉着冰冷刺骨。

      “这样啊……”倩如姑姑点点头,又说,“可,你被派去了素锦阁……那儿也不比宫中其他地方……那儿,那儿……”

      “那儿是冷宫,对吧!”聂宝珠笑着接过话头,“我虽然对宫中是非知道得不多,但偶尔听陆琳琅她们也提起过。素锦阁是冷宫,甚至乎,连冷宫都不如。里面住着的陈妃娘娘,是皇上曾经亲口怒言,说这辈子不会再去见她的。”

      “皇上金口一开,陈妃娘娘这辈子怕是翻身不得了……啊,现在都不能叫她陈妃娘娘了,‘妃’的封号一早就被剥夺。现在,是改叫陈答应了吧。”

      ……

      陈妃娘娘的短暂辉煌,正是女子命运“身不由己”的最好写照。
      想当年,她被父亲,镇远大将军陈熬献宝似地送入宫中,珠玉环翠下的美人对着皇上盈盈一笑,换得皇上赏赐陈熬黄金万两,珍奇无数,是何其地风光无限。
      才入宫不多久就深蒙圣恩,踩着无数后宫女子的妒忌平步青云,被封为陈妃。

      陈妃娘娘,不知是不是会妖术呢。
      曾几何时,后宫流传过这样的流言,只因那时的陈妃一度风光无二,让皇上为她神魂颠倒,弃后宫佳丽三千如履,只知夜夜流连于她的香闺罗帐之中。
      郎情妾意,甜蜜如饴,却招人妒忌。

      陈妃娘娘,不知是不是会妖术呢。
      流言刚刚传出时,后宫之首的皇后娘娘并没有追查来源,反倒好似得了提醒一般,也冷冰冰地质问起陈妃来。怪她纵然没有修炼妖法,也不该纵容皇上夜夜笙歌,罔顾朝纲。
      陈妃娘娘面上虽应下了,心里却仗着皇恩加身,听过就算,转身又是歌舞升平。

      陈妃娘娘,不知是不是会妖术呢。
      流言传得越演越烈时,皇后娘娘随行着武洛林和吉嫔等几个后宫女眷,声势浩大地径直闯进了陈妃娘娘的宫中,一番含沙射影的羞辱,居高临下地傲视,让自小矜贵的陈妃顿时被训得面无人色。

      想来,陈妃得皇上宠爱,胜在初入宫中,天真烂漫。
      却,也正输在太过天真上,全然没有察觉自己已经站在了整个后宫的对立面,毫无收敛,还自以为受了委屈,她的男人,皇上会为自己讨回公道。
      一阵旖旎的枕边风,她哭着梨花带雨,向皇上申述自己的种种。
      皇上于是便召见了皇后,但他开口并不责备,毫无怪罪之意,反倒温柔得很。
      皇后是极北之国远嫁来的公主,夫妻之间的交谈已然不是什么男女私语,甚至涉及邦交,皇上又岂会对她动怒?
      只暗暗提示一番,那陈淑然是镇远大将军陈熬的女儿。陈熬多年驻守边疆有功,多次杀退外敌,一身功勋更是一身伤痕累累。这般的臣子,要赏金赏宝,对他的女儿百般呵护,更是一种赏赐。

      “皇后,你可明白?朕只能说,无论朕一时宠爱谁多一些,你无须妒忌。你永远是朕的皇后。”

      那时的皇上这么说了,言辞切切,情真意浓。
      皇后娘娘当下就落了两行热泪,无比动容。可待她回了坤宁宫,却翻脸如翻书,大发雷霆地砸坏了房中不少古董玩件,吓得一众宫女纷纷跪倒在地,嘤嘤地祈求着娘娘息怒。

      息怒,竟然要她息怒!
      她的手里高高举着个羊脂白玉的花瓶,小巧玲珑,却沉甸甸的,酸了她的手。
      白玉花瓶是皇上赏赐的贡品。是彼此新婚燕尔时,皇上送给她,让她好插一些家乡的鲜花,以慰乡情。

      怎生,就变成了这样?

      她堂堂一国公主,只因联姻嫁给了一位皇上,就要与诸多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
      瞧着新人陆陆续续地入宫,一张娇艳过一张的如花脸蛋。
      瞧那陈妃不知好歹地霸占着皇上的一夜又一夜,还吹枕边风数落自己的不是,而她,只因自己是皇后,就要维持着凤仪,端庄地把自己的妒恨统统咬碎了吞回肚子里。

      “朕只能说,无论朕一时宠爱谁多一些,你无须妒忌。你永远是朕的皇后。”

      皇后娘娘终究还是放下了白玉花瓶,颓然地瘫坐下来。
      陪嫁而来地丫鬟苏洛尔赶紧上前护着她,只听皇后娘娘捧着脸就抽泣了起来,

      “皇上,你可以为那番话对我是极大的安慰?却不是的!那是对我的侮辱!我,是当年的慧迦公主,当今的皇后娘娘。我生来就是金枝玉叶,从来都不屑于争名逐利!我要的,只是皇上您能爱我。纵然您不只爱我一个,却也绝不能独爱于除我之外的另一个女人。哪个女子斗胆敢独占你,我,当年的慧迦公主,当今的皇后娘娘,定会叫她不得好死……”

      ……

      “这些,都是宫中谣传的是非了呢。”

      雨终于小了些,雨帘薄薄地阻在聂宝珠和倩如姑姑之间,好似细小水晶穿起的幕布。

      聂宝珠垂头深思了一会儿,又把方才那句话说了一遍,

      “这些,都是宫中谣传的是非了。想来流言蜚语最是可怕,皇后娘娘若是真的说过这番话,那还得了?着实是大不敬了呢!”

      “所以,我们也不该当真的好。那一定只是流言罢了,皇后娘娘泽心仁厚,这般无稽的流传,且让它自生自灭好了。”倩如姑姑狡黠一笑。

      ……

      那之后,情势就陡转直下了。好似一夜之间,风光散得一干二净。
      原本因陈妃娘娘是忠诚之女而格外受皇上眷顾,而后,陈熬却渐渐露了二心,频频与番邦王私下会面,对皇上的召见也多番推脱。
      其心可昭,其心可诛。
      皇上本就为了陈熬大将军的事而时不时迁怒于陈妃娘娘,而皇后更是趁势而上,煽风点火,打压陈妃。

      若说原本,皇上称宠爱陈妃是因为她是忠烈之后,这只不过是个堵皇后借口。那么后来,皇后也巧妙地利用了这个借口,让皇上借着对陈妃的疏离冷落来警戒陈熬。

      皇上,听进了皇后的劝言。
      怒火顷刻间全然转向了陈妃娘娘,惊得陈妃手足无措。
      不多久后,陈熬称病拒绝进京面圣,皇上怒不可遏,更找了个借口剥夺了陈淑然的封号,贬为答应,赶去了偏远的一处宫房素锦阁中居住。

      金口一开,皇上称再也不想见到她。
      陈妃顿时从凤凰变成了蝼蚁,一届纤纤弱女子,面对命运该如何抵抗?
      只能叹一句,身不由己。
      皇后娘娘于是得意地笑起来。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相逢。

      素锦阁,当真是连冷宫都不如的地方了。

      ……

      “而那地方,就是我要去的地方了。”聂宝珠笑了起来,见雨彻底停了,天际放晴,呈献出一层又一层翻卷的蓝色。

      聂宝珠收起了伞,与倩如姑姑一番漫步,不知不觉就回到了锦粹宫的门口。

      倩如姑姑犹然在说,“被派去了那般的鬼地方,服侍陈答应……那儿,定是什么都没有的。你若是缺什么,尽管现在就问我要。不然去了素锦阁,日子可难过了。”

      聂宝珠有些动容,兴许当真是别离在即,人才会显出心底里的好来。
      但她摇摇头。深山里住过十六年,她从不讲究,缺什么不是照样地过?

      她想推辞,想谢过倩如姑姑。
      却见宫女绾绾从远处急步过来,对聂宝珠说,

      “聂小主,你的家乡来人探望你了。”

      聂宝珠听了,顿时愣在了当场说不出话来。
      她二详落选,宫中一定已发了函信回恭城禀告。凡是二详落选的秀女,在服宫女役之前可以与家人见一次面。

      于是,聂宝珠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的。
      但,却也没料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快。

      ……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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