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诡浮生》摩若迦

13、十三

　　聂宝珠入宫的那一天，天才蒙蒙亮着。
　　天际丝丝缕缕的光撒在高大的朱墙上，呈现出一种深沉如血的色泽，让坐到马车上的聂宝珠蓦地不寒而栗。

　　因是京城临时调来的马车，就把多个秀女挤在一起了。姜似恰好就坐在聂宝珠身边，瞧着她脸色泛青，就关切道，

　　“聂宝华，你无碍吧。”

　　“无碍。”聂宝珠瞧着她，就淡然一笑，说，“只是看着这皇城，觉得我们这一路多不容易。可惜了柳苑，终究没有机会进宫。”

　　姜似于是垂然道，“哎……柳苑却是太善良了。当时崇真教攻得厉害，她偏要开门放那侍卫进来。却不料自己都重心不稳，摔下马车就被射死了。”

　　聂宝珠瞧着她，眼里居然有一线伤感。她也就跟着伤感起来。
　　马车晃啊晃啊，西宫门停住了。陈公公先下车与宫门口的一名秀丽女子照面，随即核对人数，核对福牌，一一清点后，众秀女又坐着宫里的马车启程。

　　皇宫有多宏大，没见过的人这辈子都无法想象。聂宝珠坐在马车上，眼睛直愣愣地瞧着一重宫墙绵延着一层宫墙。日光渐渐露出来，照在金子般的琉璃瓦上，飞檐上挂着的铜色铃铛随风发出清脆的声响。叮……让人觉得宛若身处仙境。

　　聂宝珠自小活在山里，自然没什么见识。
　　却见姜似和谢玉莲她们都瞧得瞠目结舌，方才宫门口的那位秀丽女子也上了车，她见怪不怪地抿嘴一笑，

　　“这皇宫可大着呢，所以百姓才习惯称之为是皇城。诸位秀女们既然入了宫，以后大有可能就是这儿某座宫殿的主人。只是在你们飞上枝头之前，宫里的规矩诸多，一点一滴都要记在心里。这皇城也不是你们可以随便出入的，秀女身份者，要在锦粹宫里住满一个月，过了二详之后呈给皇上瞧三详，三详过后才能成为正式皇家妃嫔，到时候才自由些。”

　　众秀女赶紧殷勤地点点头。这位女子瞧着约莫三十五六岁，生得秀丽温婉，人称倩如姑姑，多年来尽力于锦粹宫。当今皇上的诸多妃嫔，除了皇后是极北之国嫁过来的公主，其他皆是由锦粹宫里出来。可以说都与倩如姑姑有一些渊源。

　　这般老资格的宫女，掌握着众秀女二详的这一个月，众秀女自然是不会怠慢的。

　　于是倩如姑姑说什么，众人也都听话得很。在锦粹宫里排好了房间，聂宝珠与姜似是门对门的，她虽然不满意，却也不敢说什么。

　　倩如姑姑让众秀女们先自行休息，又回到西宫门去接应另一批从别的城池送来的秀女。聂宝珠正打算回房休息一阵儿，姜似就笑吟吟地凑上来，拉着聂宝珠的衣袖说，

　　“这可好了，有聂宝华你做邻居，大家也算经历了一路，互相照应着过来的。”

　　聂宝珠笑了笑，真心不想与她多言，瞧着谢玉莲与宋福宜也过来聊天，就施施然地走到宋福宜身边。其实众人住得都不远，远远近近都在一个院落里。听闻其他城池的秀女也都是各自占一个院落，好似各自成一个帮派一般。

　　不过即使表面看起来是同一个帮派的，却也彼此心怀鬼胎。
　　聂宝珠瞧着众人欢笑连连，默默退在一边，期盼着二详过去，自己能贬为宫女，逃过这争宠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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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在锦粹宫的头几日，主要是由太医院过来的各位药女为各位秀女查验下身子，看下是否洁身自好，身子健康。接着就是由祭天寺的女官效验各位秀女的生辰八字，这一关就有些难说了。

　　聂宝珠递上的自然是姐姐聂宝华的生辰八字，听说这幅八字生得很是不错，自小相士批命，说聂宝华是大富大贵之命，只是人生中有一道劫，熬过了就自从顺风顺水。

　　聂家人一直认为这劫指的是聂宝华的秀女之路，可如今，聂宝珠惨惨一笑。
　　姐姐命中的劫，居然是自己。

　　女官批算着聂宝华的生辰八字，目光却忽然落在聂宝珠的一双手上。
　　她的眉宇骤然凝起，聂宝珠就轻笑一声，大大方方地把手掌摊开给她瞧，笑道，

　　“断掌，天生的。”

　　聂宝珠落落大方，倒是女官被惊了下。她怎会知，聂宝珠巴不得找个借口快些被淘汰。但女官思忖片刻，轻抚着聂宝珠一对凌烈的掌纹，皱着的眉宇始终没有打开过。

　　聂宝珠有些吃不透了，疑惑道，

　　“断掌者，岂不是天生命硬？”

　　女官却好似被她的言语吓了一大跳，赶紧诚惶诚恐地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道，

　　“聂小主的命格生得不错，与皇上皇后并无冲突。”

　　说罢，就客气地请一位秀女了。

　　聂宝珠出了祭天司，心里还有些惶惶然。
　　入了宫之后，她们这群秀女就被称为‘小主’了，过了三详由皇上发了锦牌的，便直接晋升为答应。之后如蒙受圣恩，则青云直上，升为贵人，升为嫔，妃，贵妃，皇后。

　　聂宝珠对这些只是草草听倩如姑姑说了一些，她本以为今天摊开她命硬的断掌，以后这些晋升的头衔，甚至‘小主’之名都会与她无关了。但女官的反应却让她十分费解，出了祭天司由宫女领着回锦粹宫，她犹然空落落地思索着。

　　倒是不多久跟上来的谢玉莲一语道破天机，

　　“宝华，听说你自言命硬，还吓坏了为你批命的女官？”

　　聂宝珠正想求教，就点点头，

　　“我是天生断掌，不该是命硬得很的吗？我只是实话实说，那女官的反应倒是怪得很。”

　　谢玉莲抿嘴一笑，

　　“你对这宫中之事，知道得还真少。一点都不像是入宫来选秀女的。”

　　聂宝珠心头一颤，所幸谢玉莲没在意，继续道，

　　“原本断掌的女子，的确是被传言命硬克人。但，当朝皇上曾经有一位极其宠爱的妹妹，绛卿公主，也是生来一副清晰断掌。绛卿公主与皇上的关系甚好，皇上越宠爱公主，旁人就越不敢再说断掌的不是。”

　　聂宝珠恍然大悟，又问，“你说，‘曾经有一位公主’？”

　　谢玉莲一叹，说，

　　“绛卿公主在十九年前已经仙逝了。”

　　“死了？”聂宝珠惊讶道。

　　谢玉莲瞪了她一眼，怪她不该把‘死’字用在尊贵的公主身上，又说，

　　“听说那一年，绛卿公主忽然染了一身怪病，痛苦至极，群医却束手无策。那年，皇上原本积极处置了几名贪官污吏，又请了最富盛名的道长进宫为国开运祈福，那阵子祥云密布，边疆祸乱止，南面的洪水也消了，本该是一派祥隆的……哪知道长离宫之后不多久，公主就蓦地病倒了。皇上在怒砍了好几个无用太医之后，又赶紧去铃音观请道长回宫为公主祈福。但道长却因为之前的法事而消耗了太多法力，早已云游去了仙山闭关。皇上吃了闭门羹，公主的病情也拖拖拉拉，仙逝的时候才十六岁。”

　　这番话谢玉莲怕触动宫规，几乎是贴着聂宝珠的耳朵说的。
　　却好似一颗炸弹投在聂宝珠的心里，她结结巴巴道，

　　“铃音观……皇上请的道长，是空呈道长？”

　　“举国上下，有大神通的，除了空呈道长还有谁？”谢玉莲反问。

　　这颗炸弹继续在聂宝珠的心里炸着，好似在她混沌的思绪中炸开了一个缺口，可想来想去，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谢玉莲又继续说，

　　“绛卿公主仙逝之后，宫中又有谣言，说公主是断掌命硬，克死了自己。皇上听了很是震怒，斩杀了妖言惑众者。之后，断掌就成为了宫中大忌，没人敢说好，更没人敢说不好。那女官见到你的掌纹，才会有如此反应。”

　　聂宝珠听着，才知道原来其中有这番渊源。才想继续说呢，不远处的倩如姑姑轻轻咳嗽一声，严肃道，

　　“聂小主，谢小主，二位从祭天寺回来也该是累了吧。无谓聊些不该聊的东西，更累。”

　　谢玉莲与聂宝珠赶紧称是，福身各自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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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验身和核算八字之后，有几位小主不幸被淘汰了。
　　她们多是生辰八字与宫中达官贵人相冲，当朝庆隆皇帝十分迷信，这般的秀女就算天姿国色也是万万不行的。

　　八字不合者，甚至留在宫中服役做宫女都不需要，直接就传信回家乡，让家人早早领了回去。聂宝珠还听说，几个秀女出宫的那一天，柳苑的家人也从恭城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一般入宫秀女的家人，只能在秀女经过二详之后，才能排期与之见面。但柳苑不同，宫里发去给家人的，是死函。

　　柳苑的家父有朝廷功名，但仕途不顺，为官多年还只是个芝麻绿豆的农官。柳家并无儿子，柳苑可谓是全家人的心血结晶，她入宫选秀也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的，家人都生怕她吃不了苦，挨不住委屈。
　　岂料，根本就是送了命呢。

　　听锦粹宫的小宫女说，柳苑的母亲在宫门口领了抚恤的银钱，哭得几乎晕死过去。她哀求着陈公公，想知道柳苑的尸首现在何处。但当时，兵荒马乱的，谁还顾得了死人？后来陈公公顺利带着秀女们入宫，就更是顾不上了。

　　最后，只是大致告诉了柳苑母亲当时出事的地方，便急匆匆赶了她走。那母亲哭得眼睛红肿如核桃，颤颤巍巍地就离开了皇城，去找女儿的尸首了。

　　也不知，找到了没。
　　就算找到了，这些日子日晒雨淋，虫蚕鸟啄，柳苑昔日小家碧玉的一张俏脸，也早就面目全非了吧。

　　每每念及于此，聂宝珠都觉得一股恨意袭来。瞧着对面总是装得天真烂漫的姜似，更觉无法难受。但每当姜似舔着脸过来与聂宝珠套近乎，她却也能渐渐装得欢颜。
　　总算，能与她平静地交谈下去。

　　姜似最近总是有意无意提到一个人，隔壁院落里，襄城送来的秀女陆琳琅。

　　那陆琳琅，聂宝珠也见过几次，的确是少见的貌美女子，举手投足皆是好出身女子的娇艳之气。但姜似在意的却是她的身份。

　　姜似摇着绸扇子与聂宝珠，宋福宜闲聊，说那陆琳琅竟是朝中右相的侄女呢！

　　谁都知当朝皇上最得力的便是左相与右相，二相明里相敬如宾，实则明争暗斗，互相牵制。这兴许，也是皇上想要的结果。
　　左相有一位女儿武洛林早年入了宫，也有幸得到皇上宠爱，一路青云直上名列贵妃之位，人称武贵妃。当年武洛林因为父亲权高位重，是直接向皇上递了请愿折子后，随即就把女儿抬进了宫里，径直封为贵人的。

　　有如此珠玉在前，宋福宜不禁哗然，“堂堂右相的侄女，怎么和我们这般民女一起选秀女？”

　　“原本以陆琳琅的身份，也能递个请愿折子就入宫封做贵人的。只是左相与右相原本不分伯仲，但右相前些年押错了宝，与驻守边疆的镇远大将军陈熬交往甚密。那陈熬本也是一颗丹心照明月，甚至送了女儿陈淑然入宫，封为妃。陈妃一度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子。可惜陈将军驻守边疆多年，渐渐地有些占山为王的心思。这些年屡屡显现二心，害得皇上把陈妃打入冷宫，右相也终日惶惶不安。这才不敢随意递折子，侄女也只能和一众秀女们一起入宫。”

　　姜似对这些朝野动向颇为精通，聂宝珠与宋福宜听得一愣一愣。但见姜似轻轻叹一口气，

　　“纵然右相现在风光不如从前，但是以陆琳琅的身份与才貌，被皇上宠幸是迟早的事儿。这段日子皇上出巡未归。等皇上回来，召见秀女，说不定根本就没我们什么事儿。”

　　宋福宜说着，也渐渐面露担忧之色。聂宝珠虽不在意，为了配合气氛，也做出忧愁的模样，三个女子彼此叹息一番，直到倩如姑姑过来，召见秀女们一起说事儿。

　　倩如姑姑过来，说了两个事儿。
　　一件，是诸位小主过了验身与核算八字之后，武贵妃娘娘办了一场大戏给小主们接风洗尘。
　　二件，是不久诸位小主就要接受宫中礼数的指导，和校验各位小主的琴棋书画女红刺绣。在这漫漫一个月的二详中，诸位小主请将自小的女儿家本领都发挥出来。

　　其他人多是更在意武贵妃娘娘的洗尘会。
　　但聂宝珠听了，苦苦一笑。她哪里会什么琴棋书画和女红？
　　这一关，怕是过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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