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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   兴许是多年前的一场相遇让任游觉得有趣,这会儿,任游好似对聂宝珠有些客气了,用大刀撩开了脏兮兮的帘子请她进去。

      聂宝珠就抬头挺胸地进去了,见内堂也不过是一间收拾得干净些的小屋,就在一张破木桌边坐下了。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手却不由自主地频频摸着腕上的珍珠镯子,这就叫任游瞧出了她的紧张。

      任游嘿嘿一笑,她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女孩子罢了。把大刀往桌上猛地一拍,瞧着聂宝珠稍稍惊吓的眼眸,任游笑道,

      “聂小姐,那珍珠镯子对你很重要吧。”

      聂宝珠沉沉地点头。

      “虽然款式不错,不过终究只是镶嵌了一颗明珠罢了,也值钱不到哪里去。你们这般秀女交上来的金钗翠镯,哪个不比这枚值钱?你却为了它拼命。想必,这是重要的人送的吧。”

      聂宝珠垂下头,不语。

      “那我再猜猜,莫不是情郎所送的?”任游一下子笑得暧昧了。

      聂宝珠皱着眉说,“我是准备入宫的秀女,怎么可能有什么情郎?”

      “哦?”任游的眼眸蓦地亮了,好似谈话终于进展到了重点,“若你真是聂家武馆的大小姐聂宝华,你自然是一心想着入宫伺候狗皇帝,不会有二心。可,你根本不是!”

      “你……”聂宝珠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他到底知道多少?

      任游十分享受聂宝珠憋青了脸的模样,继续笑道,

      “你是聂家的另一个女儿,聂宝珠。”

      聂宝珠。
      乍一听见这个名字,让名字的主人自己都有些恍然。

      她本能地想要抵赖,但眼泪却克制不住地掉下来,她只得赶紧捂住脸,拼命想把眼泪憋回去。

      任游见她哭了,声音放柔了一些,说,

      “好几年前,我和几个崇真教的朋友为了避开官兵的追杀,一路逃上深山,见竟然有一座别院,关大刀那家伙儿就提议进去打劫,好凑些上路的盘缠。当时,险些就杀了你,后来我与关大刀都觉得你挺有趣,小小的女娃子,说出来的话却一派老成,忍不住地就放过了你。

      不过当时,我与关大刀都对你说的一句话抱有怀疑。
      你说你叫聂宝珠,是聂家武馆的女儿。
      你还说,这么多年,你也不太敢相信自己是否是聂家的亲生女。

      原本,荒山野岭里藏有一座别院就已经十分奇怪了,加上你所说的话,我与关大刀下山逃过一劫之后,机缘巧合下,还真查到了一些眉目。”

      聂宝珠清冷冷地抬眼看他,任游继续说,

      “聂家对于深山里的别院一直隐瞒得很深,几乎没什么人知道。但有一次,让我无意中撞见聂家武馆的当家人聂宝龙与一名老妇在茶楼密谈。那老妇好似叫九姑,在山里那次是我把她砍伤了。我听见聂宝龙与那九姑交谈,九姑甚是担心新送上山的仆从会不会好好地照顾小姐,还说自己伤好了之后,请龙师傅允许她上山探望。

      她说的小姐,指的应该就是你吧。

      而关大刀那家伙儿更厉害,好奇心起,还找到了十多年前帮聂家接生女儿的产婆。那老婆子已经垂垂老矣,她说当年聂家的确有过第二个女儿。但不知为何,那女儿一出生,聂老爷和聂夫人就一直哭。不多久那婴儿就不见了。聂家很低调地说,那婴儿染病死了……那产婆还说,她对死去的女婴唯一记得的,就是她的手掌纹,是天生一副断掌……”

      任游说着,伸手捉住聂宝珠的手,轻轻掰开她的手掌。
      随后他叹息一声,

      “果真是你。当年聂家说染病死了的断掌女婴,其实是被藏在了深山里。”

      聂宝珠好似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
      直到任游的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她才恍然了,那个可怜的断掌女婴是自己呀。

      她惨淡地笑了笑,点点头说,

      “对。我就是那个被送上山的断掌女婴,我不是聂宝华,我叫聂宝珠。但纵然是聂家家谱上也不会有这个名字。现在的话,你还是叫我聂宝华好了。”

      任游的脸上写满了怀疑,说,

      “当年查到你的确是聂家女儿,我与关大刀就更是奇怪。聂家虽一度没落,但怎么也是大户人家,怎么会把女儿藏到深山里养?这一层,倒是我们怎么都查不到的了。如今,机缘巧合地遇到你,你瞧着应该是顶替了你姐姐的身份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聂宝珠斜眼笑道,

      “怎么,任大哥很好奇?对于外人来说,这不过是个猎奇的故事。但是这对于我来说,是最凄凉的经历。我不想多说。”

      任游瞧着她冷淡避讳的眸子,不想逼她,又不禁对她生出几分怜爱。
      但他又笑了笑,说,

      “你方才在外面说,你想活命,是吗?”

      聂宝珠嗖地一下挺起背脊,点头道,“是!”

      “哦?你想活命,非常非常想,是吗?”

      “是!”

      任游于是上下打量她,暧昧地笑起来,说,

      “你还记得当年,在深山里,你是怎么对我说的吗?”

      聂宝珠一愣,冷汗一点点从额角流下来,她记得,但是她不说。

      于是任游就继续说下去,

      “你说,‘各位兄台,今日我的家仆全部死在你们刀下,这是命。我聂宝珠不得不认。只求你们莫要凌~~~~辱我,请一刀给宝珠一个痛快的吧!’……那么今天呢?今天的你,还会这么决定吗?”

      聂宝珠明白了,心如刀绞地明白了。
      她瞧着任游的笑容变得越发诡异,她紧张得双手发抖起来,只得紧紧压住腕上的镯子,好让自己冷静。
      冷静下来,给自己做一个决定。
      她想起聂永清,想起他们分别前所说的每一句话。

      聂宝珠于是认命地闭上眼,双手伸向自己的衣扣,一点一点地解开,决绝道,

      “不会!今天的我,不会做出当年那样的选择。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好,我要活下去。”

      活到我们有命团圆的那一天。

      ……

      聂宝珠凌烈地解开了一颗,两颗……手指却忽然被什么冰冷的东西压住了。
      她睁开眼,是任游用刀鞘按住了她的手。任游的笑容也变得爽朗起来,他说,

      “小姑娘,你变了。”

      聂宝珠一时还不明白他的意思,甩开他的刀鞘又要脱,任游赶紧道,

      “就当任大哥和你开个玩笑好吗?别脱了!”

      聂宝珠于是住了手,却难以置信地瞧着他,

      “开玩笑?这种时候你和我开玩笑?我以为你要拿我的命,我豁出去了什么都不要只求活下去,然后你和我说,你在开我玩笑?”

      任游感觉聂宝珠的语气里充满了怒意,他头一次觉得如此委屈,说,

      “我还真没遇到过你这样的姑娘!我放过你了,你还生我气!”

      聂宝珠是真的气了,却立刻又感到庆幸,心想着别再惹火了任游,就垂头把衣服穿穿好,冷淡又礼貌地说,

      “那么谢谢任大哥了。”

      任游瞧她变脸如翻书,也不在意,他换了个姿势,又说,

      “我放过你,不过条件是你把自己的故事说给我听。”

      “什么故事?”聂宝珠犹然还想装傻。

      任游却直白道,

      “我想知道为什么聂家要藏你在深山里,现在你又为什么会顶替了你姐姐的身份入宫选秀女?”

      聂宝珠的心里百转千回,她十万分地不想把自己的身世说出来,但任游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

      “聂小姐,你最好老老实实地说真话。若你想对我撒谎,就最好聪聪明明地撒一个我看不出的谎来,不然你没命,外面的那群女人没命。我还保证,让你们死得备受耻辱。”

      聂宝珠打了一个冷颤。不论他如何亲切地喊自己‘小姑娘’,任游终究是崇真教的教徒,终究是杀人不见血的魔头。她难道忘记了当年深山里,魏师傅和三婶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她自觉并无在短时间里编制完美谎话的能力,于是只得清清嗓子,再次向他确认,

      “那么,任大哥。我若是说了一个有趣的故事给你听,你可否就此放过我,也放过外面的姐妹吗?正如方才玉莲姐姐所说,我们沦陷至此,只求贞洁与保命。”

      “好!我答应你,若这个故事让我满意。”任游点点头。

      聂宝珠就哀哀地吸了一口气,目光垂下,瞧着桌上的一苗烛火,柔柔地开口,

      “我自从懂事以来,就住在深山的别院里。我的身边只有几个仆从服侍,护院的魏师傅,宋厨娘,三婶,九姑……还有每个月上山探望我一次的聂永清……小时候我经常会逃出去玩,被九姑她们抓回来,会狠狠地打我一顿。打得我痛了,几天都出不了房。我总是愤愤地质疑,为何我从来没有自由,不能走出山里的世界。那时,好在有聂永清。是他告诉我,因为我天生的断掌凝结了聂家的劫难,家人疼我爱我,要我与世隔绝地住十六年,以后的日子才能顺风顺水过得幸福……”

      ……

      聂宝珠断断续续地,絮絮叨叨地,把自己十六年的苦难和幸福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原本她还有所顾忌,只想说个大概给他听。但是话匣子一开,从来没有向旁人倾述过的聂宝珠顿时住不了口,越说就越多,越说就越伤心。

      说到十五岁生日的那个夜晚,她一边哭一边笑。
      说到她与聂永清分开的那一天,她一边笑一边哭。
      说到聂永清与她约定,彼此活到有命团圆的那一天,她看见任游的眼里闪过一丝光。

      故事,就这么说完了。
      聂宝珠瞧着任游,淡淡地说着结尾,

      “于是,我今天坐到了任大哥的身前,说自己的故事给你听。我不求其他,我只求……”

      “有命活着,见你的男人,对吧!”任游打断他。

      聂宝珠的脸红了红,随即又坚定地点点头。她尚还有些紧张,不知自己是否过关。但见任游始终紧紧绷着脸,又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清脆地拍了三下手掌。

      他为她鼓掌,聂宝珠松下心来。她知道自己性命无忧了,不禁松得又掉下几颗眼泪。
      任游就说,

      “有时候我瞧你,觉得你刚烈得很。可偏偏又好似很容易掉眼泪一般。想来,你终究也只是个女孩子。”

      任游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想要递给抽泣的聂宝珠,却惊觉帕子脏兮兮的,全然是个臭男人的物件。但聂宝珠却不嫌弃,自己就伸手拿过了,擦了擦眼泪,又还给他。

      任游禁不住地一笑,接过帕子,说,

      “原本我只想当个故事来听,现在听完了,怕是今晚都没个舒坦觉睡了。我们崇真教的人,大多都是生活过得苦难,才聚拢在一起糊口营生的。可今天听来,我倒觉得我们这些个大男人的苦难,统统都输给你这个小女子了。今天我放你走,可你入了宫,又不见得能过得安生……”

      “任大哥,你觉得以我的姿色,能否被皇上选中,给我成为妃嫔的锦牌?”

      任游嘿嘿一笑,不答。

      聂宝珠也不在意,实话实说,

      “若是我姐姐宝华,倒还有些希望,她虽然与我生得一样,气质却温婉得多。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眼神里就透着才情。不似我……我的话,入宫是注定了落选,要服三年宫女役的。我随着秀女们入宫也不是为了飞上枝头,只是为了活命……任大哥你想,我姐姐宝华不多久就转醒过来,把偷龙转凤的事情告诉龙哥哥。聂家必定会追查我的下落,我一个孤零女子,只会花拳绣腿的武功,哪儿安全?该逃去哪儿?根本不知道。还不如就这么入宫去。聂家杀女祭天本就是丑闻,秀女被掉包更是杀头大罪,聂家断断不敢追着我进宫。他们顶多在宫外气急败坏地等,等到我出宫之后才杀之后快。起码这几年我躲在宫里,是安全的。我想,聂永清这么安排,用意也是如此吧。”

      任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

      “若是你不参与争宠的是非,那么入宫之后也会安全许多。外面的那群秀女,有几个瞧着就是贼溜溜的眼睛,不怀好意。”

      聂宝珠听了,心头一颤。想起箭雨夺命时,姜似把柳苑踢出马车的那一脚,不禁狠狠打了个冷战。偏偏任游又说,

      “就好比方才,你的镯子怎么会无端端掉在了地上的?你真的是有心藏匿?”

      聂宝珠僵着脸,“我的确是想藏起来,这是聂永清给我的信物。但我明明是好好地藏在了墙缝里。何时掉出来的?我也不知道。”

      任游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说,“怕就怕,不是镯子自己掉出来。是有人瞧见了你匿藏,偷偷取出来,在关键时刻丢在地上,想制造混乱,把江冲鹤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你身上吧!”

      聂宝珠的神色更僵,她不是没想到,只是不愿这么想。
      是谁呢?难道又是姜似?还是谢玉莲?还是其他那些她甚至连名字都不熟悉的秀女?

      但觉一只手掌重重压在自己的肩膀,聂宝珠抬头看他,听他沉声道,

      “总之,你自己万事小心吧。”

      这一刻,聂宝珠当真有些动容。那个在自己噩梦中绵延了好几年的影子,此刻却如此郑重地叮嘱她,要小心。

      原来命运真的如此无常。
      人心也并非绝对的黑白分明。

      聂宝珠于是狠狠咧开嘴一笑,重重地点点头。任游还想说什么,却见江冲鹤急忙忙地撩开帘子冲进来,

      “任大哥,外面把风的兄弟说,看见很多火把上来。怕是那逃走的太监领着救兵来救人了!”

      任游当即就抓起大刀,说,

      “值钱的都带走。叫兄弟们从后山的路逃出去。”

      “那这群女人呢?”江冲鹤心有不甘。

      任游瞧了一眼聂宝珠,回头骂道,“江冲鹤,你没女人不能活啊!统统放着!我们可顾不上她们了!”

      说完,他留下聂宝珠,从后门出去了。
      聂宝珠紧张的心松下来,她回到外面,一群秀女们顿时围上来。却见聂宝珠衣衫完整,头发都没乱,聂宝珠好似瞥见姜似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但姜似立刻说,“聂宝华,你没事太好了。你们进去了那么久,都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聂宝珠轻描淡写道,“我小时候,被他打劫过。当年他一时善心没杀我。现在也一样,决定不杀我,不杀你们。”

      “真的?”谢玉莲高兴得叫起来,“怪不得那群贼匪忽然之间就走得无影无踪了,宝华,你好厉害!”

      “不是我厉害。是陈公公领着人来救人了。”聂宝华指指门外,当真有星星点点的火把,沿着山路一点一点爬上来。

      ……

      陈公公领着京城的一支兵队上山救人,听说是赶到被劫持的地方,沿着一连串的脚印上山找,才找到了破庙里的秀女们。
      崇真教的人逃得一个不剩。好在秀女们安然无恙,瞧着,也好似个个都没被玷污的样子。

      秀女们虽然很不满意陈公公在箭雨中临阵脱逃的行为,但谁也忍着没说。事情都过去了,何苦为了一口气,给自己树敌呢?

      聂宝珠也是这么想,所以姜似的事情,她也没向任何人提起过。

      陈公公从京城叫了几辆马车,运送秀女们继续上路。
      在路上,他斯斯艾艾地与众秀女商量,说是她们都是未来要伺候皇上的人,若是被人知道曾经沦陷崇真教,不免有损她们的清誉。

      “不如这样吧,”陈公公舔着脸笑道,“这事儿,就算是这样。我们在山下遇到了崇真教的埋伏,几乎就要受俘。但是幸好此刻,京城的领兵教头洪大人领着一路军队前来,解救了我们。洪大人本就是见近日来天气潮湿,又知山间的驿站被雷电所毁,怕运秀女的马车有诸多不便,才赶来支援。就这么巧,救了我们。”

      陈公公说完,便笑着一个个扫着众秀女的脸。
      大伙儿都漠然地点了点头。

      这么计算的话,陈公公洗脱了临阵脱逃的罪过,洪大人被记了一功,秀女们也保住了清誉。三方得利,何乐而不为。

      只有聂宝珠闷闷地垂着头。原来世间的是是非非,还可以这么算,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呢。

      才想着,马车已经进了京城。
      陈公公指着远处遥遥的一片朱墙金瓦,说,

      “瞧,皇城就快到了。”

      聂宝珠抬起头。
      皇城这就到了。

      ……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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