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诡浮生》摩若迦

11、十一

　　那场凄厉的箭雨渐渐小了，小了，停息了。
　　死一般的寂静。
　　车厢里的秀女纷纷都缩着身子等待命运的降临，而车厢外，痛苦而死的柳苑已然没有了继续命运的资格。

　　聂宝珠因震惊过后，陷入一片茫然。静得恐怖的马车里，连谢玉莲急促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还心存幻想陈公公会回来救她们的谢玉莲，蓦地深吸一口气，惊恐道，

　　“脚步声……有很多脚步声……”

　　是的，聂宝珠也听到了。
　　一时之间，许许多多脚步声从山上冲下来。有十个，不，二十个，不，三十个……

　　聂宝珠闭上眼，耳朵里全部都是轰隆隆的脚步声。

　　脚步声散开了去，不多久就听见了用斧子劈门的声音。纵然马车再坚实也不过是木头，聂宝珠坐的马车随即也被劈开了门，两个狞笑着的男人一手抓一个，把尖叫的聂宝珠和谢玉莲抓出了车。

　　当贼人把她丢出马车的一瞬间，聂宝珠重重落地，恍如隔世，遥遥地居然想起幼年时在深山里发生的那件事，在千钧一发之际是聂永清冲了回来，救了她。
　　而这一次呢，夜深了，无数张狞笑的脸在黑夜中闪烁着奇异的光。
　　这一次，聂永清还会来救自己吗？

　　聂宝珠蓦然觉得悲从中来，她爬起身，与一众哭哭啼啼的秀女被赶在一起，前前后后地包围着，好似牲口一般被押上了半山腰的一间破庙里。

　　破庙里早已不见了菩萨神像，却被打扫得颇为干净，看来这群贼人在这里窝藏许久了。
　　为首的一个贼人向着破庙内堂的方向恭敬道，

　　“大哥，马车队劫回来了。原看见是挂皇旗的，还以为是上缴的税银。却不料其实是送秀女的马车队。侍卫死得差不多了，带头的太监似乎是逃了，这群女人都带回来了。”

　　“只是一群女人？”内堂的话事人似乎很不满意，“浪费了这么多箭，部署了这么久，居然劫错了，没劫到银子，只劫到一群想攀龙附凤的女人？”

　　那话事人嗓子一高，为首的贼人顿时一吓，道，

　　“大哥……这……这……”

　　“算了吧。”幸而话事人发了话，他幽幽道，“既然是打算入宫的女人，身边总也有些金银细软吧，叫她们统统地老老实实交出来，弥补一下我们崇真教这次的损失。”

　　崇真教？
　　人群中原本垂着头的聂宝珠顿时错愕地仰起头，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内堂的方向，此刻居然顿时察觉了！里面那话事人的声音有一点耳熟。
　　她怎么会忘记！
　　十一岁那年，她差点死在他的刀下！

　　只听见为首的贼人顿时对着众秀女凶神恶煞道，

　　“任大哥说了，你们快把身上的珠宝首饰统统交出来！敢藏起来的，杀无赦！”

　　一句‘杀无赦’让聂宝珠从错愕中顿时清醒过来。
　　无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命，是活下去。

　　众秀女们于是纷纷从耳畔发间把金银首饰取下来，几个贼人上前收缴了，还趁机色迷迷地在秀女的手上摸一把。那个好似叫宋福宜的秀女被轻薄了一下，怕得连连后退，一下子跌坐在地。几个贼人就哈哈地笑开了，一时之间围了上去，都不怀好意地出口调戏胆小的宋福宜。其他秀女们见了，竟都自觉地让开一条路，垂着头靠在一旁去。

　　生死时刻，谁还管得了其他人？
　　就连聂宝珠也狠狠心，扭过头强迫自己不要去看宋福宜绝望的脸。此刻的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摘了耳环，摘下头上的金发簪，准备交给贼人。但是手腕上的珍珠镯子，她是拼死都不肯交出去的。趁着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调戏宋福宜的贼人身上，她迅速把镯子退下来，随手就藏到了身后墙壁的一道裂缝里。

　　纵然一时别离，总有一天会回来取的。

　　聂宝珠安置好镯子，手腕空落落的，心也变得空落落的。才佯装无事地，随着其他秀女一起冷眼看着哭花了脸的宋福宜，几个贼人已然对她上下其手，宋福宜的眼里泛出一股死气。

　　却是忽然一声威严，“正经事儿还没办好，你们这群窝囊废在干什么！”

　　这一声，让几个淫贼顿时缩回了手，各个低垂着脑袋继续收着秀女们的首饰。聂宝珠交出了耳环和发簪，赶紧上前把宋福宜搀扶起来。

　　好人家的女儿，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般委屈。
　　宋福宜紧紧靠着聂宝珠，死死拉拢着被扯开的领口，身子摇摇欲坠好似冬天最后的枯叶。

　　聂宝珠有些心酸，拍拍她的肩头安慰她。

　　只见一把大刀挑开了布帘子，那话事人就从内堂里阔步走了出来。
　　聂宝珠茫茫然地朝他看过去，多少年来，一直存在于自己噩梦中的影子。
　　她听见其他人毕恭毕敬地叫他任游大哥，而任游则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淡淡地扫视着一众秀女的脸。

　　为首的贼人把收齐的金银首饰给任游过目，又有人把从马车里带出来的包袱给解开了，挑出了值钱物件一一放在任游面前。

　　任游随意地瞥了一眼，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冷笑道，

　　“才这些？今天这桩是亏本买卖了。”

　　“任大哥，不亏本。这些姑娘都很标致，卖去窑子里，可以换大价钱！”为首的贼人建议。

　　“江冲鹤，你做事情能不能动动脑筋？”任游斜眼看他，“这些秀女三代里都有做官的，做官的最喜欢逛窑子了。我们前脚把女人卖进去，后脚女人的爸爸就去嫖，万一就不巧嫖到了自己的女儿，一怒之下彻查办案，这不是给我们崇真教惹麻烦吗？还遗臭万年呢！”

　　“是是是，还是大哥想得周到。”江冲鹤陪着笑脸附和道。

　　“所以，这些个女子，兄弟们自己个乐乐就好。乐完后，杀了埋林子里就是了。钱已经没劫到了，就别再惹麻烦了。”

　　任游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说完就要离开。眼见着一众秀女已是一片绝望的泣不成声，而几个贼人□□着步步逼近。

　　千钧一发的时刻，聂宝珠的心里却犹然还在做着梦，
　　聂永清，你可会来救我？

　　而出手相救的人自然不是聂永清。却是谢玉莲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朗朗地向着任游道，

　　“任大侠请留步！”

　　任游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谢玉莲的脸色发青，但事到如今，唯有硬着头皮做下去。只听她咬牙，继续道，

　　“任大侠请留步。方才任大侠说，这次的行动是亏本买卖，因为劫错了送秀女的车队，崇真教损失惨重，所以才要拿我们姐妹几个泄愤，是吗？可任大侠，如果我们好好商量一下，我保证你们做的不是亏本买卖，更是赚大钱的买卖！”

　　“哦？此话怎讲？”任游总算有了点兴趣，扭头看着膝盖都微微发抖的谢玉莲，微笑道，“你说说看。”

　　“凡选秀女者，三代之内有朝廷功名，或者九代之内皇亲国戚。这，任大侠是知道的吧。如今我们众姐妹沦落到此，不图其他，只图两样事，就是贞洁与保命。钱财对于我们已经是粪土，我们只求平安离开这里，赶赴皇城。所以若是任大侠肯放过我们众姐妹，我们必定会用更多的金钱报答任大侠。绝不让你做亏本买卖。”

　　谢玉莲的一番话是出于极大的勇气，任游听了，却好似呲之以鼻一般，说，

　　“我放你们走，你们会用更多的金钱报答我？你怎么保证我放了你们，你们确是领着爹娘的兵来抓我们？”

　　谢玉莲情急，“自然不会！我们众姐妹可以在此发誓，绝不追究。且我们是秀女身份，曾沦陷崇真教的事情也不光彩，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向你们申讨。”

　　“那就是静悄悄地解决了我们咯？”任游哼哼着，“姑娘，我佩服你的胆识。只是我纵然信得过你，我也信不过你当官的爹娘。”

　　任游潇洒地挥了挥大刀，这就要回内堂了。

　　一番努力眼见着就要成为泡影，谢玉莲瘫软在地，勇气蓦地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努力过后的挫败更让人绝望。她趴在地上，禁不住地哭泣起来。

　　任游听着她的哭声，心想也不过是个丫头罢了，意兴阑珊地正要走。几个淫贼一拥而上，秀女们惊恐得彼此厉声尖叫着推推嚷嚷着，忽然一声轻微的响声，刚抓住宋福宜想乐一乐的江冲鹤往地上一瞧，顿时怒火中烧。

　　他从地上捡起一只镯子，松开了宋福宜，开骂道，

　　“是哪个不要脸的婊~子，都这个节骨眼儿了还敢把首饰藏起来？不要命了？”

　　这么一嚷嚷，几个淫贼都停手了，秀女们又瑟瑟缩缩地抱成一团，唯独把聂宝珠留在了外面。
　　聂宝珠瞧着被江冲鹤捏在手心里的镯子，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脑门上冲！
　　那是自己藏在墙缝里的珍珠镯子，怎么就掉在了地上？

　　江冲鹤气急败坏地继续质问，众秀女们不敢答，却无一例外地把目光集中到错愕的聂宝珠身上。

　　江冲鹤于是扭头看着聂宝珠，想着这个看上去平淡柔弱的女子怎么狗胆在一群贼匪面前搞小动作？他有些难以置信，于是举高了镯子，问，

　　“这是你的？”

　　聂宝珠见镯子在他手里，手脚冰凉，嘴里机械地答，“我的。”

　　“你丫的藏起来的？你不要命了？”江冲鹤恶狠狠道。兴许在他入了这条□□后，还从未被一个女子当着面儿做手脚。

　　聂宝珠却清醒了些，她的眼神冷了冷，又冰了冰，随即竟毫不退缩地朝着江冲鹤走过去。径直走到他面前，静静地伸出手，

　　“是我的。是我藏起来的。把镯子还给我。”

　　江冲鹤惊了。一众淫贼都惊了。秀女们也惊讶得合不拢嘴。任游更是饶有兴趣地转过身，瞧着镇定得有些过分的聂宝珠。

　　江冲鹤顿时觉得没面子，他一手抓着镯子，一手抓起聂宝珠的头发，“你还真是不要命了啊！”

　　聂宝珠只觉得头发火辣辣地痛，江冲鹤抓着她的脑袋一下下往土墙上撞，撞得她眼冒金星。却在一片迷茫中，她依旧死死盯着江冲鹤另一只手上的镯子。
　　聂宝珠颤颤巍巍地，又一次伸出手，

　　“把镯子还给我。”

　　“你！你当真不要命？”江冲鹤愣住了，他走□□这么多年，这句恐吓是最有效的。却不料聂宝珠顿时歇斯底里地一通挣扎，尖叫道，

　　“命？我当然要命！我不知道多爱惜我自己的这条命！你们这群流氓王八蛋，你们根本不知道有命活下去是多么可贵！如果可以活下去，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可是现在呢，现在呢，你们根本一点活命的机会都不会留给我！我只是想在死前要回我最珍贵的东西！那镯子是我的，还给我！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聂宝珠的一番嘶吼让江冲鹤彻底呆滞了，他下意识地松开手，聂宝珠刚一自由就狠狠咬住他的另一只手。江冲鹤吃痛，镯子掉在地上，聂宝珠赶紧捡了起来。

　　江冲鹤又想发作，但任游看着聂宝珠好似狼一般的眼睛，他在记忆的深处似乎寻到了一个淡淡的相熟的影子。

　　他一挥手，江冲鹤只得退到一边去。任游于是定定地看着她，问她，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聂宝珠咬着嘴唇不答。任游又转向问谢玉莲，谢玉莲战战兢兢地就说了，

　　“聂宝华。”

　　“聂宝华？”任游一挑眉，“难道是我记错了？她可是恭城，聂家武馆的女儿？”

　　“正是。”谢玉莲点点头。

　　任游的眉头舒展开来，他蓦地爽朗笑起，走到聂宝珠身边，瞧着满面戒备的她。任游却好似依旧在瞧着当年那个深山里的倔强姑娘，好半天他才说，

　　“聂家小姐，好久不见。”

　　“我真希望我从来没见过你。”聂宝珠冷冷道。

　　“不如我们进去内堂好好叙叙旧？”任游伸手扶她。

　　聂宝珠躲开了，自己站了起来。她原本已经抱着死的准备，但任游居然认出了她，聂宝珠多少有些吃惊。回过头，一众秀女都把希望的目光投给她，纵然是为了她们，聂宝珠也不能拒绝。更何况，有一线生机她当必须把握。

　　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想方设法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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