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诡浮生》摩若迦

10、十

　　聂宝珠正想走，丫鬟忙提起柜旁的包袱又上前为她领路。聂宝珠这才注意到，那兴许是宝华姐姐被换走之前就收拾好的随身物品。

　　若不是丫鬟一个无心的举动，她可能早已经露了馅儿。这才察觉替身身份困难重重，赶紧打起十二分精神，跟着丫鬟走到集花堂门口。

　　算来，宝华姐姐应该已经在集花堂和众秀女住了一晚了。
　　聂宝珠心慌慌地走到门口，见一群俏丽可人的女子三三两两地站着，一时也不知哪些是宝华姐姐的相熟，自己应该往哪儿去。

　　所幸，一个颇为圆润白皙的女子向她招招手，

　　“聂小姐，才说到你呢，你就来了。玉莲说今天一天都不见你人影儿，还道是快要离开家乡，你躲房里感怀呢。”

　　聂宝珠稍稍笑开了脸，走到圆润女子和那位玉莲姑娘身边，声音压得小心翼翼，

　　“在房里休息呢。”

　　“怎么，嗓子好似有些哑了？姜似，你说呢？”只见那位玉莲生得如花似玉，一对杏仁眼盖着长长的睫毛，说话时轻轻煽动着，甚是妩媚。这等秀女艳得如珠如宝，怪不得宝华姐姐对自己总也够自信。

　　聂宝珠只得讪讪地笑，声音越发谨慎道，“兴许是睡得不好，着凉了，我自己也觉得嗓子痒痒的。”

　　好在集花堂一夜，众秀女之间只是泛泛之交。聂宝珠这么解释了，玉莲与姜似也就随心地信了。三人继而闲闲地聊着话，聂宝珠生怕露了端倪，多是立在一边笑而不语。直到进皇城的马车一辆辆停来，领头的宫中管事向集花堂的管事确认了人数，又请秀女们一一出示自己的福牌表明身份。

　　福牌是过了一详后，发给秀女的身份证明。

　　玉莲与姜似一早就准备妥当了，聂宝珠心下一沉，所幸她心惊胆战地在包袱里摸了摸，不多久就摸着这枚手工精致的身份牌子。

　　给管事看过了，登记在案。这就算正式做了秀女了。
　　管事从她身边走过，聂宝珠却始终直勾勾地瞧着福牌上描金的一行字

　　“庆隆皇历二十四年一详入宫秀女恭城聂宝华”

　　她心下黯然。宝华姐姐为之努力了十六年的牌子，已经却如此荒唐地落在自己手里。

　　玉莲见她痴了，移步上前，轻轻扯扯她的衣袖，娇娇道，

　　“你发什么呆呀！现在还不过是一块福牌，将来进了宫，过了二详，有皇上发的锦牌在手，那才风光呢！”

　　聂宝珠见她是误解，也不解释。只是侧头瞧着玉莲无比美好的脸，心想若是她的话，秀女之路一定会走得顺畅吧。

　　……

　　前来接应的宫中管事唤名陈公公。
　　他虽摆着一副宫里人的威严架势，对一班秀女们却也存着几分尊重。尤其是玉莲这般的美人儿，以后指不定就是皇上最宠爱的枕边人，怎么敢得罪？

　　给众秀女分配马车，两人一组坐同一辆马车，配车夫与侍卫各一位坐在车头。秀女则坐在帘子压得严严实实的车里。

　　玉莲姜似和聂宝珠在后面等着，见陈公公安排了几组，聂宝珠也渐渐看出了门道。多是一个貌美的飞扬跋扈的，配一个平淡些的小家碧玉的。兴许如此这般安排，才不会让二美在马车里提前斗个你死我活吧。

　　安排到最后几个，陈公公一瞧，把姜似与另一位叫柳苑的秀女送上一辆马车。又恭敬道，

　　“谢玉莲，聂宝华。”

　　把她俩请入了一辆马车里。

　　聂宝珠心知肚明，与自己想比，明媚可人的玉莲兴许是根本不屑与自己斗艳的吧。

　　于是见玉莲先一步在丫鬟的殷勤搀扶下坐进马车，这马车外表瞧着华丽奢侈，周身罩着缎子的帘子，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琉璃珠子。但进了马车才知道，车里的窗户却是一律锁死的，只留靠近顶部的一排孔眼。于是乎马车里虽是宽敞高挑，铺着喜庆的深红色软垫，备着一叠叠精致茶点。却是通体都是暗暗的，弥漫着一股说不出地压抑。

　　谢玉莲坐进车里，伸出一只玉手帮着聂宝珠也坐进来。随即侍卫关上马车上，朗声一句，

　　“请二位秀女自行将车门锁起。”

　　车门徐徐合上了，谢玉莲与聂宝珠这就好似坐在了华丽的大箱子里。马车随即又是一沉，应是车夫和侍卫坐到了前面。不多久就稳稳地行进起来。

　　聂宝珠本就心事重重，坐到这般的马车里，更是顿时阴沉着一张脸。
　　谢玉莲却忽然低低一笑，凑过身主动与她攀谈起来，

　　“方才侍卫让我们把马车门锁起来呢。”

　　聂宝珠这才注意到门上挂着一把铜锁，她起身把马车门锁上了。听谢玉莲又说，

　　“过了一详，从集花堂出来的女子，个个都有可能是皇上未来的妃子，就不好给老百姓随便瞧了。所以这马车才造得密不透风。车门应该要锁起来，车门外有锁，里面也有锁让秀女自己锁上，象征秀女们自身品德的贞洁，另外，也叫坐在车头的男子们不好随便进来。”

　　聂宝珠还是头一遭听见这些，不禁就露出了津津有味的表情。随即才一吓，宝华姐姐从小志愿选秀，这些琐碎常识怎会不知？

　　赶紧就装得了然地笑了笑，淡淡说，“这些我也知道。只是真的坐进来，才觉得太暗了些。”

　　“忍一忍吧。此去皇城不过两天路程。很快就到了。瞧你气色不好，不如歇一歇？”

　　“谢小姐也歇一歇吧。”

　　谢玉莲却蓦地皱起眉头来，“怎么昨晚才让你叫我玉莲就好，今儿个就不记得了？”

　　只是很寻常的女孩儿间的一句调笑，但聂宝珠却听得心惊肉跳，赶紧道，

　　“那玉莲，你也歇一歇吧。”

　　“这才是呢！”谢玉莲满意地笑起来。

　　谢玉莲不多久就靠着软枕闭眼歇息了。聂宝珠却始终望着马车里唯一一处的孔眼，愣愣的，久久无法入睡。
　　明明心中疲倦至极，但望着那一丝一丝微弱的光，好似跳跃的烛火一般，恍得聂宝珠的心里酸涩不已。

　　自己就这么厚颜无耻地代替了宝华姐姐坐上进皇城的马车。纵然是为了活命。
　　而此刻的他，聂永清，是否已经开始亡命天涯？
　　现在的聂家是一派暴风雨前的平静？还是爹爹娘亲已经发现了其中的偷龙转凤，正气急败坏地将宝华姐姐救下？

　　脑子里纷纷乱乱地塞了一大堆，最后竟纷纷扰扰地，全部都化为一句话。
　　直到我们都有命，彼此团圆的一天。

　　聂宝珠抬起手，望着手里的乌木珍珠镯子，即使是一点亮光也能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她的心蓦地平静了许多。
　　未来是什么，有什么痛苦和快乐在等着她？想再多也是无用的。
　　她只有一个目标，她一再地告诫自己，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

　　当晚，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停在了恭城的邻城，襄城。车队挂着皇家的旗子，一路畅行到了襄城的集花堂，管事一早就准备了厢房，各位秀女简单用过一些餐点后就各自梳洗休息。

　　陈公公本是嘱咐各位秀女尽早休息，明天一早还要赶路。更是厉声叮嘱各位秀女千万不可偷溜出集花堂，他说，

　　“三年前的那一批秀女，本有一位姿容出众大有前途的姑娘。却不守规矩，夜了还溜到集市上买胭脂水粉，结果露了美貌，遭了贼人惦记。在回集花堂的路上被几个地痞调戏羞辱，那女子气不过，亮了福牌表明了是当朝秀女身份。那几个地痞就怕了，却，所幸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埋在林子里……”

　　众秀女听了，不禁一阵哆嗦。姜似与柳苑叫得最娇滴滴，谢玉莲则扭过头去闭了眼。
　　聂宝珠心里冷冷一笑。
　　这世间最猎奇的故事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但她也跟着姜似她们大惊小怪。

　　陈公公继续道，

　　“不是我吓唬你们。襄城虽然离京城进了，也算是靠近天子。但就是如此，所以京城的不少贼人惹了祸事，都逃到襄城避难。这儿龙蛇复杂，听说前几年还有崇真教的逆贼出没，各位金枝玉叶们，早早歇息吧。”

　　陈公公说得在理，一众秀女也就散了去准备就寝。
　　姜似却拉着柳苑和谢玉莲的手不放，撒娇道，

　　“陈公公只说了不可外出，但我们姐妹就几个人在房里聚聚聊聊，可好？”

　　聂宝珠对她的示好兴趣寡淡，但想起若是姐姐宝华，一定不会轻易就拒绝人给自己树敌吧。她询问地望向谢玉莲，好在谢玉莲摇摇头，说，

　　“颠簸了一天，大家都乏了。今天且先休息了，以后到了皇城里，大家有得是时间相处呢。”

　　姜似的脸上扫过失落的表情，依旧抓着柳苑，却把话头对着了我，

　　“我才想和聂宝珠多亲近亲近呢。从前就听说聂家武馆的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模样好，气质也秀丽。瞧她手腕里戴着的镯子，这个款就很少见呢。”

　　姜似原是想讨好聂宝珠，与她多聊聊。但镯子的话题却让聂宝珠心头一颤，也顾不上礼数了，笑了笑推说自己困了，径直就回厢房去了。

　　在回廊里一拐角，聂宝珠的余光瞥见谢玉莲也告辞了，只剩下怯怯的柳苑被姜似抓着说话。
　　可能是一个人孤单惯了吧，聂宝珠并不喜欢热情的姜似。兴许是好人家的女儿才如此喜欢同人亲近，而聂宝珠呢，她心心念念盼了十六年想要亲近的家里人是怎么对待她的？

　　人心险恶。除了聂永清，怕是她以后都很难与旁人贴心了。

　　走了几步，心里千转百回。集花堂的丫鬟跟上了，领她回屋，帮她准备梳洗。
　　这一夜，聂宝珠睡了醒，醒了睡，迷迷糊糊只见做了许多古怪的梦。可天一亮，又全忘了。

　　人生只是浮生一梦，罢了。
　　隔天一早，聂宝珠在丫鬟的服侍下若有所思地起床，对新的一天依旧只感到惊恐。
　　但没关系，她鼓励自己。
　　人生只是浮生一梦，罢了。
　　她已经做了十六年最孤单可怕的噩梦，还有什么能吓倒她？

　　陈公公领着用完早点的秀女们又坐进马车里，出发离开襄城。襄城外是一片荒山野岭，山头一个压着一个。但因为常年通商行车，山间的路还是十分平整的。一天一夜的路程，车队就可以进去京城。

　　这一天一夜说说容易，熬起来也十分困难。午间还能在驿站里用膳，松动下筋骨，但到了晚上，路边连个驿站都没了，众秀女只能窝在车里吃一些一早准备好的餐点。

　　有秀女抱怨，陈公公就沉着脸解释，

　　“以前这儿也是有驿站的，前几月刮风霹雷，硬是把驿站给毁了。本公公也不觉得在车里用晚膳有什么艰难的，各种都是从恭城来的，两天的路程已经很近了。殊不知那些从远些城池来的秀女，一路要吃多少苦才能进皇城？各位都是想做凤凰的，凤凰要浴火重生，各位许是连一点点苦头都吃不了，那怕是进了宫都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陈公公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众秀女们也只好压下抱怨。陈公公又道，

　　“这段山路是困难些。过了这一段就好走了，再行进一个时辰左右就可以进京城了。”

　　想来这儿虽是荒野，但毕竟离京城越来越近了。众秀女顿时安静下来，有些还掏出随身的小铜镜照照自己的姿容。陈公公给各车都送了晚膳，自己就回到领头车里，继续行进。

　　谢玉莲端起碗筷，说，“虽没了驿站不方便，但瞧这晚膳还是用心的。”

　　聂宝珠点点头，正夹了一颗四喜丸子想入口，蓦地惊觉车外有什么异常的动静。

　　她猝然一惊，见谢玉莲也白了脸色，才知不是自己敏感！车外忽然传来几下呼啸而过的声响，这声响停了一阵儿，居然变得连绵不绝。吓得谢玉莲抱着脑袋蹲下来，

　　“宝华这是什么声音……”

　　马车戛然而停，马匹好似受惊一般，车身剧烈摇晃了好一会儿。

　　聂宝珠赶紧也弯下腰来，颤声道，“这声音……”

　　“是有人在放箭……”谢玉莲自己答了，哆哆嗦嗦，“外面打起来了吗？有人埋伏我们？”

　　“放心！玉莲！每车都有侍卫，陈公公身边有好几个随从！我们车上挂着皇旗，贼人看清楚了就会躲开的。”

　　“还是像那个离开集花堂的女子一样，既然是皇家的，就干脆都杀了灭口？”谢玉莲已然慌得浑身发抖，一张脸惨白如纸，救命稻草一般地死死抓住聂宝珠的手，

　　“宝华，我们该怎么办……”

　　聂宝珠总算比她坚强些，听外面的射箭声停了，就说，“似乎停了，我看看。”

　　“别开门！”谢玉莲紧张道，车门方才已经锁起来了。

　　“不开。”聂宝珠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踮脚往马车上的孔眼看出去。

　　孔外还罩着一层绸缎帘子，聂宝珠拔了一根簪子把帘子挑破了，扯扯大。刚刚凑着想看清楚，嗖地一下，一支箭径直就射进了她眼珠旁的木板上。

　　聂宝珠猝然一吓，呆滞地居然当场没了反应。
　　只觉得箭雨又嗖嗖地下起来，那些箭是从山路的高处密密麻麻么射下来的，显然是有贼人早有预谋。

　　聂宝珠回过神，赶紧张望着往车头望。望得不真切，却见一只男子的手斜斜地伸在外面。
　　聂宝珠心下一冷，那只手上握着剑。车上的侍卫原来早就被射死了。

　　谢玉莲颤抖地问她情况如何，聂宝珠心乱如麻，不答话，因为此刻的情形告诉她，只会让玉莲越发慌乱无措。

　　她蹲下来躲了一阵儿，觉得箭雨少了些，才壮胆地又爬起来，往其他马车望去。
　　马车的木板相当厚实，车里的秀女应该都无恙。只是粗粗一望，各辆马车的侍卫和车夫都早已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陈公公和他的随从倒是没见到。聂宝珠一冷，她们许是被丢下了啊。

　　忽然，聂宝珠的眼角瞥见一抹活物。
　　居然是一位侍卫躲在了马车底下，逃过一劫！趁着箭雨小了下，他连滚带爬地出了车底下，却是才一出来就被射伤了手臂。

　　聂宝珠看得心惊肉跳，只见那侍卫却不顾痛地拍着马车的门，似乎在哀求里头的秀女开开门，放他进去。

　　他拍着拍着，又一支箭刺进了他的大腿。他惨叫一声，所幸那车门开了。
　　聂宝珠大喜过望，还以为侍卫有救了。

　　只见打开的车门里探出了柳苑的身影，她虽也是惊恐万状的模样，但仍试着探出身想把侍卫拉上来。

　　聂宝珠却还来不及感动。
　　蓦地见柳苑才刚抓住了侍卫的手臂，她却忽然好似重心不稳一般，重重地摔出了马车。连带着侍卫一下摔落下车。

　　两人刚跌下，一支箭就擦破了柳苑的脸蛋。柳苑哭得凄厉，却见马车的门忽然狠狠关上了！
　　聂宝珠没有看错，马车的门狠狠关上了，任凭柳苑和侍卫如何绝望地拍门，就是不开。
　　又是一阵让人撕心裂肺的箭雨，柳苑和侍卫还来不得找地方躲起来，都已身中数箭，倒地身亡。

　　聂宝珠连呼吸都困难。
　　她身子一软，谢玉莲赶紧上去扶住她，问，

　　“宝华，你看见什么那么怕？那些贼人要攻来了吗？陈公公呢？”

　　聂宝珠涩声道，“陈公公没有瞧见。不是死了，就是逃了。”

　　谢玉莲于是神色更慌，缩成一团。

　　聂宝珠却没有把最恐怖的一幕告诉她，

　　方才，当勇敢的柳苑探出身想拉侍卫上车时，分明是她身后忽然伸出了一只脚，一脚把纤细的柳苑踢下了马车。

　　和柳苑在一起的秀女，是谁？
　　啊，不就是姜似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