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诡浮生》摩若迦

9、九

　　聂宝珠由后门进入集花堂，一进门便是个修葺得颇为精致的庭院，小桥流水，绿树庇荫，一派好风光。

　　但聂宝珠沉浸在浓浓的迷茫和离别情怀中。她的人虽然进了庭院，一颗心却始终留在外头的马车上，留在聂永清的怀里。

　　走路都变得摇摇欲坠，她瞧着满目绿意的庭院，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了一番。
　　脚步不知该迈向哪里。未来也不知在何处等她。

　　总算，一位丫鬟打扮的女子急匆匆地从水榭的那一头过来，一见她，就赶紧恭敬道，

　　“聂小姐，可算是找到你了！还以为你在房里休息，一敲门才发现没人。都这个时辰了还逛花园吗？快回房收拾下，去皇城的马车很快就要来了。”

　　聂宝珠木然地点了点头，心中颤然，所幸那丫鬟一路领路，带她走到一间厢房前。
　　聂宝珠便装得淡然地进去了，这应该就是集花堂分给宝华姐姐的厢房，进屋便是一股缭绕的熏香气，家具倒是布置得简简单单。想必是给秀女们暂时休息几天，所以就一切从简。

　　丫鬟垂头告辞，带上房门。聂宝珠确定她走远之后，就赶紧坐在床边，双手平伏下心潮翻涌的胸口，随即从袖口里取出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拆开了。

　　信上的字迹自然是聂永清的。遥想着聂宝珠小时候，聂永清一次次捉着她的小手教她写字，却独独不肯教她写他的名字。两人闹了别扭，还是最后，聂宝珠偷偷问了九姑，才学会的。

　　难道那时候，他就预见了未来吗？

　　光是看着熟悉的字迹，就让聂宝珠又红了眼眶。眼前朦朦胧胧地望出去，望得每个字都好似在哭泣，聂宝珠赶紧狠狠闭了闭眼，才猛地张开，认真地读信。

　　“宝珠，
　　若真的有一天，你在读这封信了，那么就代表我始终过不了自己的一关，我始终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
　　我明明一早就知道。知道你即使在深山里被幽禁十六年也无法得到幸福。但当年幼的你问我，为何你一出生就要孤零零地与世隔绝地生活？我根本无法把真相告诉你，只能半真半假地回答你，给你一个虚幻的希望。
　　因为我知道，你若是一早就知道自己身世的真相，就断然不会再给自己任何活下去的机会。
　　若一个人生来就是为了去死。
　　这一切对你都太残酷了。

　　庆隆皇历五年，也就是你出生前的三年，聂家曾经遭逢一场大劫。
　　当年庆隆皇联合众家势力，惩治当朝最大的贪官屠灭，那屠灭却仗着自己门客众多，带着大批钱财连夜逃出京城，一路北上避祸，但终究还是被皇上的精兵擒住，满门抄斩，连祸了他的三千门客一起受罚。这其中就包括当时协助屠灭逃跑的，聂家武馆的传人聂志远夫妻。也就是聂宝龙的父母。庆隆皇上为了屠灭出逃的事情十分恼怒，曾下令追随他出逃的门客，也皆是满门抄斩。你与宝华小姐的父亲，也就是聂志远的弟弟聂志坚为此到处奔走，求着聂家出过一个武状元的情面，送了很多钱财疏通，才终于托人在皇上面前说情，最终只斩杀了聂志远夫妻两人。可以说，是你的父亲拯救了整个聂家，拯救了整个聂家武馆。自那之后，他便正式继承打理武馆，又担负起抚养聂宝龙的责任，尽心教育龙师傅成为武馆未来的接班人。
　　宝珠，也许在你眼里，聂老爷并不是一个好父亲。但对于整个聂家而言，聂志坚是无可取代的。他只是不得已亏欠了你，只是不得已。
　　聂志远夫妻被砍头之后，聂家武馆也没落了些，不复当年武状元的风光。但灾祸毕竟是被平息了，可聂志坚却从此有了心病，患得患失，草木皆兵，生平哪天一个飞来横祸，又会将聂家卷入难以预料的深渊。
　　聂志远老爷，向来是有一点迷信的。于是自那之后，他就常常去城郊的铃音观祈福，添了不少功德钱，希望仙人保佑聂家平安。也不知是不是老爷的诚心感天动地，那位常年不见生人的空呈道长，有一天居然主动接见了前来祈福的聂老爷，两人相谈甚欢，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
　　可这份仙缘，却是宝珠你厄运的开始。
　　没错，正是有大神通的空呈道长批命，让你摊上了如此祸难的命运。
　　聂老爷曾经问大师，聂家未来可还会有祸劫，该如此避免？
　　空呈道长便开了天眼为他详查，说，在未来五年里聂家如果生下了天生断掌的孩子，那个孩子便是聂家的祸劫。
　　该如何避免呢？
　　宝珠。
　　需将她与世隔绝地养大，养到十六岁那年，再用一场法事化解她带给聂家的祸劫。
　　什么法事？如何化解？
　　宝珠。
　　便是将你绑上阳明山，在吸取日月精华的某个山谷里，开坛做法，将你……
　　宝珠。
　　将你活活烧死，以祭上天。”

　　聂宝珠看到这里，忽然身体里翻涌起一股恶心的气息，冲撞得整个人痛苦地蜷成一团，想吐又吐不出来。

　　活活烧死，活活烧死……
　　她终于明白为何在深山里生活的十六年，每当出现意外，九姑他们总是无比担心自己的性命，甚至说了若是她死，一众仆从都没得活。
　　原来，原来是有大神通的空呈道长批命，命令她定要活到十六岁！
　　定要她活到十六岁才准许死去，还是被活活烧死……

　　聂宝珠颤抖的双手握不住信纸，信纸落在地上，好似轻飘飘的蝴蝶。
　　她惊觉一下，赶紧抓起信纸又是看。

　　“将你活活烧死，以祭上天。
　　这样，聂家便可以得到上天的庇佑，平平安安，再无灾祸。
　　宝珠，这就是你身世的真相。

　　空呈道长批命之后不多久，你的母亲就发现自己怀孕了，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取名聂宝华。
　　一年多后，又生下第二个女儿，取名聂宝珠。却是应了空呈道长的批命，天生一副断掌。

　　还记得，那时的我已经被聂家收养多年，我与龙师傅一起长大，一起练武，算是半个聂家人。
　　我永远记得那一夜，你出生的那个夜晚，丫鬟们慌乱地进进出出，忽然就从聂夫人的房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龙师傅和我躲在墙外，他听见了就高兴地说，他又将有个新堂妹了。我也觉得高兴，可不多久，却听见房里传来聂老爷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好似挖心割肉一般。
　　宝珠，请你一定要相信。
　　这个世界上，没有父母会不疼爱自己的孩子。
　　你要相信，聂老爷和聂夫人在作出决定的一刻，心里是有多么痛苦……

　　之后不多久，幼小的你就被送上深山了。
　　之后又过了几年，聂老爷便差遣我常常上山去照顾你，陪伴你。只因我虽然被聂家收养多年，感情深厚，但毕竟不是真正的聂家亲人。聂老爷并不希望龙师傅和宝华小姐和你多接触，以免血浓于水，十六年后的分离更加残酷。
　　聂老爷信得过我，对我无所隐瞒。也一次次告诫我，我的任务只是照顾你，保护你长大到十六岁，但我不可以对你动感情。每个月，聂老爷也只许我上山一次探望你。
　　但，每个月一次，一年便是十二次。
　　十多年下来，也有百来次了。

　　在这十多年来，聂老爷的眼里只看见宝华小姐的成长和龙师傅的成长。渐渐放淡了，或者是刻意放淡了关于小女儿的种种。
　　可在我眼里，装的更多的，却是小小的寂寞的宝珠小姐，是如何殷切期待着每月一次，她唯一的探望者上山的日子。

　　聂老爷终究是高估了我的定力。
　　我知道我这么做，太自私，太对不起聂家，千刀万剐都不足惜。
　　但，宝珠，既然你今天读到这封信了，就代表我真的下决心做了。
　　从我开始不忍心你去送死的那天起，就在脑海中演练了一次又一次的计划。
　　我对不起聂老爷，聂夫人，龙师傅。
　　而我最对不起的是宝华小姐，因为我的自私，居然设局让她代你上阳明山……”

　　聂宝珠读到这里，身体宛若遭雷劈。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虽然从她被迫穿上宝华姐姐的袍子开始，她就隐隐有不安的预感。但她万万没有料到，她代替宝华姐姐入宫选秀女，而宝华姐姐却是代替她……被绑上阳明山，活活烧死祭天……

　　浑身冰凉，她还是强迫自己继续读下去，

　　“有时，我也会催眠自己。宝华小姐和你生得那么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兴许就是天意，是天要我救你。
　　但我知道，这是我的自欺欺人。
　　我根本没有资格篡改宝华小姐的人生，剥夺她进宫的机会。
　　自从十岁那年，宝华小姐立志想要入宫选秀女，她为此付出了多少汗水，多少努力。
　　不分寒暑春秋，宝华小姐都勤奋地练习琴棋书画，烹调女红。平日里，素来待人是不苟言笑的。可当有人夸赞宝华小姐的绣品或书画，她都会笑得很开心，笑得很骄傲。

　　我，自知罪孽深重。
　　宝珠，虽然是为了救你，但我如此残害你的姐姐，你是不是也不会原谅我？
　　若我真的做下这等滔天大罪，自然是不会再留在聂家了。因为我怕死，我被自己被聂老师砍成十多段丢进河里。我怕我好不容易救下你，自己却没有命再照顾你，陪伴你。
　　宝珠，若你肯原谅我。
　　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直到我们有命团圆的那一天。

　　聂永清”

　　读到这里，聂宝珠已然泣不成声。她心中空空麻麻了好一阵儿，渐渐理清了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
　　却，犹然还是不敢相信。
　　她哆嗦地摊开双手，信纸从手里又一次滑落。她没察觉，只是呆呆地望着自己一副决绝的断掌。
　　从前有人告诉她，断掌人命硬得很。
　　但，她哪里算是命硬？
　　她的命，是凄凉。

　　啊！
　　聂宝珠忽然浑身战栗地跳起来！她还在发什么呆？还在感叹什么？宝华姐姐这就要被绑上阳明山烧死祭天了！
　　虽然她与宝华姐姐相处的日子不长，但既然这是上天批给她的命，聂宝珠断然不会想要另一个无辜的女子代她受死。

　　她跌跌撞撞地起身，正想赶回聂家，却见掉落在地上的信纸，厚厚一叠，似乎还有一张自己没有读完。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捡起来，读道，

　　“宝珠，我想读到这里，你一定会想豁出命来，回聂家与宝华小姐换回来吧。
　　但在我的计划中，把你送去集花堂之前，我早已对宝华小姐下了蒙汗药，把她从集花堂带出来，送上阳明山了。换句话说，你根本来不及换她回来，你回去只会换得你自己越发生不如死。且放心，我下药的计量并不大，宝华小姐会在法事之前就转醒过来，聂老爷或龙师傅也一定会认出她。我只想救你，我无意杀她。
　　还有，如果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离开集花堂，未随着其他秀女准时赶去皇城。那么聂家过了一详的秀女就算是逃跑，对于出了逃跑秀女的聂家，也是对皇上大不敬的罪过。你若是就此逃回聂家，是会连夜聂老爷夫妻砍头的。
　　宝珠，你要想清楚，也别怪我做得这么绝。
　　在我选择这么做的时候，就已经决心把一切罪孽都背上身，这辈子死了，怕也是要下地狱了吧。
　　宝珠，所以，错的不是你。
　　错的从来就不是你，你无须自责。
　　就当是为了自私的我，活下去。”

　　聂宝珠放下信纸，垂着头枯坐在房中足有半个时辰了。
　　她的双眼中无一物，心里却思来想去地不断挣扎。挣扎得心口一阵阵抽痛。
　　门外忽然是丫鬟的敲门声，

　　“聂小姐，去皇城的马车到了……聂小姐……聂小姐？”

　　“我这就来，等我片刻……”

　　她狠狠心，咬着牙，取了火石点着了蜡烛，把厚厚的信纸一一落在跳跃的火苗上。信纸被焦黑侵蚀，一点一点痛苦地蜷缩起来。灰飞烟灭。
　　聂宝珠感觉自己心里的什么也跟着信纸一起泯灭了。再也回不来了。

　　烧得干干净净，徒留下一团黑灰。再也没人知道这信上写过怎样凄凉的真相。
　　聂宝珠对着铜镜咧嘴笑了笑，打开门，门外是久候得有些不耐烦的丫鬟。

　　“聂小姐……你在烧东西？”她的目光逗留在铜盆里的黑灰上。

　　聂宝珠却不答她，转而说，“不是说可以出发了吗？带路吧。”

　　这就上路了。
　　为了某个自私的男人，聂宝珠决定，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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