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池灵筠

13、湖光山色 （4）

　　已是次年的暮春，雨水过后，天空瓦蓝。我腹部隆起，歪歪地坐在木屋顶上晒太阳，忽见头顶掠过一朵云。仔细一瞧，竟是一袭青衫的周君匆匆赶来，遥遥望见我便喊道：“元崖！快躲，圣母派了天兵来捉拿你！”
　　我险些从屋顶滚下来，周君怎么会到我的梦里来？还有那什么天兵又是怎么回事？
　　周君见我不动弹，飞下来落在我身边，抓住我的手腕便要将我带走。
　　听见动静的伏光从山林里飞回来，手里抓着一把亮黄色的野花。他见到周君的刹那，手里的花全散了，纷纷落在水面上。
　　我突然之间脑子懵了，喃喃问：“伏光，这是怎么了？”
　　周君一向温吞，如今却心急火燎，“元崖，你们的事情已经败露，快随我回泰山，兴许能躲过一劫。”
　　我耳朵里听不进别的声音，只是痴痴望着伏光，期待他给我解惑。伏光面色沉静，深深望了我一眼，扭头道：“你快随他走罢，我留下应付。”
　　我猛地朝他嚷道：“我不走，这是你造的梦！哪里来的天兵，哪里来的圣母？”
　　周君诧异地张了张嘴，“元崖，你是不是被凡尘的污浊扰乱了心智？这不是梦，全是真的！等天兵一到就麻烦了。”
　　“是真的？”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从眼前所有的画面当中抽离出来，感官全都失灵了。听不见、触不到、视线也变得模糊。仿佛极度想从梦中逃走，可又被束缚得牢牢的，挪动不了丝毫。
　　黑压压的一片云卷着狂风停驻，遮挡了湖山上方的天空。
　　厚重的声音从黑云中传下来：“昆仑山神元崖私下凡间，不顾天条戒律与冥界使者偷尝男女情爱，以至珠胎暗结。今奉命诛杀魔胎，惩戒尔等！”
　　周君握住我的手猝然一紧，缓缓摇头，“来不及了……”
　　我脚下站不住了，摇晃了两下便往身后倒下去，腹部抽痛。伏光及时接住我，将我搂在怀里，一声声唤道：“元崖、元崖，孩子要出来了……多好啊……”
　　这样强烈的痛意令我承受不住，一把狠狠攥住了伏光的胳膊，“怎么回事？伏光，你骗我？”
　　他沉默不语，我泪如泉涌。
　　终于发觉这一切不是梦，这一年来，湖山是真的，伏光是真的，昆仑才是梦。他的确用了魇术，却令我迷失在现实里，黑白颠倒。我一直以为在梦里做什么都不紧要，反正全是假的，于是任性妄为。如今幡然醒悟，才知道原来劫数便是如何算也算不到的。
　　“对不起，元崖。我只想再让你爱我一回。”伏光除了道歉，别的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恨他骗我，可得知自己真真切切爱过一回，不枉此生。一时间悲喜交加，腹部的剧痛令我嘶喊起来。
　　天兵从黑云里纷涌而出，伏光将我托付给周君，自己飞身迎上去。
　　他们要对付的是冥界最厉害的刑罚官，因此严阵以待。可伏光为保我和腹中的孩子，不计后果使出了他红莲之火。那是地狱的业火，可以烧尽所有带灵魂的事物，是冥界最重的刑罚。此举荼毒生灵，我想要阻止，可已经迟了。顷刻间，红灿灿的火在整个湖山燃起来，像我初到湖山时满山的枫叶。
　　外面打得山崩地裂，湖水沸腾。
　　我在木屋里心急如焚，耗尽半生灵力终于将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孩，长得灵气逼人，可额头上有一枚奇怪的印记若隐若现。我用自己的白衣将她包裹起来，甚至来不及给伏光看一眼便托付给了周君，求他将孩子尽快抱走，送得越远越好，以免被天兵诛杀。
　　周君低声叹道：“这孩子竟是阿修罗，力量可怖。我想，还是暂且封了她的灵力让她去做凡人好了。”说罢，他一跃而出，趁伏光与天兵纠缠之际逃出了湖山。
　　我虚弱地从木屋里匍匐而出，仰头望着触目惊心的红莲业火，仿佛眼睛都被焚了。伏光转身向着我飞来，将我紧紧抱住，“叫你受苦了。”
　　“是个女儿。”我笑了笑，又轻轻推他，“你快走罢，回冥界去，他们奈何不了你。”
　　“他们凭我的印记可以找得到孩子，不会允许她活在世上。除非我魂飞魄散，孩子身上的印记才会消失。”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沉稳，丝毫没有颤抖。他不胆怯，可是我害怕，魂飞魄散，就是尘归尘、土归土，什么都没了。
　　我合了合眼，嘴唇上尽是苦涩的泪，“伏光……告诉我，这是个梦。”
　　伏光扶了扶我的额头，耐心哄道：“这就是梦，等醒来后，你就回到昆仑了，再也没有痛苦。”
　　又有一批天兵涌过来，他迎出去，一道火光从他体内迸发出来，熊熊地燃烧，铺满了整片天空。他在红莲般绽放的烈火中回头看着我，神情肃静，眼角微微垂着，带着一丝诡秘的满足感。
　　我叫喊不出声音，朝他努力伸出手，可被火焰舔舐了指尖。就像红透了的枫叶，除了烧伤了手，什么也抓不到。那种十指连心的痛楚令我彻底昏厥过去，再也无法入梦。

　　我醒来时已经回到冰冷的昆仑，身心都被掏空了，仿佛湖山是一场梦。
　　寒风凛冽，我的白衣在冰雪中若隐若现，如一尊冰雕伫立在悬崖边。泰山来了人，送了凤冠霞帔，孔雀花轿。那真是凤羽做的冠，云霞做的裳，孔雀翎编制而成的花轿。如他们所愿，我与周君终于要成婚了。
　　犹记得刚苏醒的时候，周君以心神传达意思告诉我：“你的孩子我送去了西边一座叫伽蓝的城中，亲眼看着被一户姓乔的人家收留。切勿去寻，以免被人察觉。”
　　不枉我与伏光轰轰烈烈爱一场，留下一个再不能谋面的孩子，也算一份慰藉。
　　我想我得感谢周君，可是在成亲当日，拜堂之际，一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仙手持冥界神器黑焰剑刺穿了周君的胸膛。她长了一副玲珑乖巧的模样，可眼里蓄满恨意，她质问周君：“你有没有爱过我？”
　　黑焰剑至寒，将周君冰封起来，形同死去。他无法开口回答这个问题，脸上除了哀伤还有一份释然。我才知道他已有心上人，只是无法违抗天命。
　　既然谁都不情愿，这场热闹究竟是给谁看的？

　　这是周君的劫，过不去只怨修行不够。而我的劫难从千年前延续至今，或许也是过不去了。我如此想着，脱去凤冠霞帔，穿着自己胜雪的白衣裳回到被焚为灰烬的湖山。
　　还记得伏光告诉过我，只要心中有爱，这梦境永在。我踏入水中，一步步朝湖心的方向走去，渐渐的，水没过了头顶。满目疮痍的景象被清澈的湖水冲刷、不断冲刷，终于又变得清晰起来，昨日种种，历历在目。他的魇术没有消失，仍然为我而存在。
　　我的躯体往下沉，一直沉入湖底，我的梦却浮出水面，享受阳光与花香。
　　情愿就此沉睡下去，永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