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池灵筠

14、百年孤寂

　　经历那一战，天下终究变成了他想要的模样。
　　他是玄生，我的夫君。从我成为他妻子的那一刻起，许多事都已注定了。现在琉璃珠的碎片残存在我体内，没日没夜地折磨我。玄生赶赴我身边，看见我痛苦的样子流泪了。他说他今生只流过三次眼泪，第一次是为天下苍生，第二次是为他的坐骑，第三次是为我。听见这话，我的疼痛便减轻了不少，我强挤出笑容说，我真荣幸。

　　我遇见玄生，是在一座阴暗的山林里，妖气弥漫，毒瘴肆虐。他真是好大的胆子，带着一队人马冲了进来，丝毫不顾生死。我用树藤缠住了他，悠闲地自树中慢慢走出来一边打量他。他用一双星眸看住我，仿佛看见了什么珍贵的宝物。在这样罕无人迹的地方，见到我当然会惊讶的。我原谅他的唐突，还松开了他身上的藤条。玄生回头张望，神情中有一股微不可见的恐惧。我笑着问他：“你是谁？来做什么？”
　　他恳切地看着我：“我来寻一件宝物。”
　　我歪着头嘲笑他：“凡人贪生怕死都不敢进来，你为了宝物连性命都不要了？”
　　玄生反而坦荡了许多：“横竖一死，为了天下苍生，赌一把也是值得的。”
　　我知道，现在外边的世道很乱。因为近一千年来，人类的贪念和私欲不断膨胀，难以控制。观音大士在西方的伽蓝城里修了一座浮图塔，叫人们去虔心忏悔，把贪念和私欲都放入塔中。历经多年后，塔里存积了太多的贪念和私欲，竟然修炼成了心魔，附身在塔顶的琉璃珠之内。这本来也不打紧的，观音大士修的塔有封印和结界，谁也进不去。哪知道有一天伽蓝城出了事，一个暗藏在人间的阿修罗大开杀戒，几乎可以超越神魔的可怖力量将浮图塔摧毁了，于是心魔逃了出来，祸害人间。
　　凡人没办法对抗心魔，唯一能借助的只有神力。所以玄生来了，他来找我。
　　我叫莲行，是冥界刑罚使无意中遗漏在人间的一朵红莲。人们都说，红莲业火可以摧毁一切有形和无形的生命。看看这里就知道了，这个曾经叫做湖山的地方，被红莲业火焚为废墟。
　　玄生盯着我：“你就是那朵红莲？”
　　我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玄生更加坚定了：“术士说，这里没有人，只有神。你能帮我吗？”
　　我拿出一张古老的牛皮给玄生：“这是天帝给我旨意，因为多年前的一场浩劫，我被关在这里受罚。只有一个办法我才能走出去——爱上一个人。你教我如何爱，我帮你战心魔。”
　　玄生迟疑了，他有一张俊美的脸，却因饱经风霜而显得苍老。可那双眸并没有因苦难而黯淡，他满怀希望，斗志昂扬。为了天下，他已经豁出命去了，所以他答应了，他要在湖山迎娶我为妻，教会我爱与被爱。

　　我用幻术把湖山变成了当初的模样，一片瓦蓝的湖水嵌在山谷中央。我们的婚事办得极简单，他摘了一朵月季花，贊在我的发髻上，用心地亲吻我，告诉我他满腔的爱慕。我问他到底什么是爱，他摸索我的脸庞说，这就是爱。
　　我发觉我慢慢喜欢上了他手掌的厚茧，喜欢他鼻梁上的刀疤，喜欢他宽厚温暖的胸膛，那是我孤寂了百年之后第一次产生出的喜悦之情。
　　刹那间，我看见湖底的石头开出了花。
　　天际忽然变得晴朗了，阴云和毒瘴渐渐散去。
　　我对玄生说：“封印解除了，可我舍不得走。”
　　玄生握住我的手：“等天下既定，我再陪你回来。”

　　那一天，玄生带我离开了湖山，风雨兼程、披星戴月赶回国都。他如此迫不及待让我看到一个风雨飘摇的帝国，一片满目疮痍的河山。到最后他让我对付的，是他的父王。心魔附在了他父王体内，那个老态龙钟的老皇帝被操控了，手里捧着琉璃珠，用阴狠毒辣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问玄生：“你还想要你的父王吗？”
　　玄生咬牙道：“若为天下，一切皆可抛。”
　　我叹道：“我不想杀生，可红莲之火一旦喷出，你父王连同心魔一起魂飞魄散，再也无□□回。”
　　玄生冷酷地转过身去：“你动手吧。”
　　宫门被重重关上，我与心魔的一场恶战并没有持续多久。可悲的是我自视过高，没料到心魔在被红莲业火吞噬的那一刻迸发出了所有力量，将琉璃珠震碎，他要同我玉石俱焚。
　　琉璃珠是神界法器，无数碎片绽开来，像冰锥一样深深地刺入我的皮肤、我的身体、我的五脏六腑。我倒在一片池水中央，看着天地旋转，慢慢失去了知觉。月季花还簪在我的发髻上，鲜艳如初。

　　当我醒过来，浑身的剧痛无法忍受。我最想看见的是玄生，可坐在我床边守候的竟是一名我从未谋面的女子。她看着我醒来既高兴又难过，转头吩咐旁人：“快去通知太医莲行姑娘醒了，快去！”
　　我想我此刻的模样一定丑极了，因痛苦而面目扭曲，脸色惨淡。那些神界的碎片镇住了我体内所有的魔性，令我手无缚鸡之力，到现在连个凡人也比不上。可到底是赢了，为玄生拯救了天下，我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我问那个女子：“玄生呢？”
　　她愣了一下，温柔答道：“天下未定，皇上挂帅出征去了。”
　　我犹豫了：“他……可曾来看过我？”
　　她用力点点头：“来过，皇上说了，等他回来，封你做贵妃。”
　　贵妃？我睁大了眼睛，我帮他，并不是要做什么贵妃的！我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挣扎着坐起身来拉着那女子问：“你是谁？”
　　女子为难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旁边一名小丫头喏喏地说：“这位是皇后娘娘。”
　　皇后？玄生的皇后？我失去所有力气瘫了下去，木然地望着这雕梁画栋、朱漆重彩的皇宫。如果我是他的妻，那皇后又是他的什么人？这就是爱吗？可以平分给两个人的？我用尽全部力气告诉那个皇后：“我要回去！”
　　皇后惊诧不已：“你要回去哪里？从此，这就是你的家了！我定会好好照顾你。”
　　我沉住一口气拼了命地站起来，用力推开她：“我要回去！谁也不许拦我，不然，杀无赦。”
　　见我一步步朝前走，所有人都害怕了。他们拥着皇后往后退，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我就这样走了，在失去了所有之后，独自回到了湖山。

　　玄生来看我时，风雪大作。他说天下已平，终于有空来看我。他的泪滴在我手上，不一会就结成了冰。他问我是否安好。我只是笑着说：“冬天好过一些，将自己埋在冰雪里，冷到麻痹了，碎片的疼痛几乎都感觉不出来。”
　　玄生心痛皱眉，哑声问我：“为什么要走？我可以请最好的御医来治你。”
　　不是你说要陪我回来的吗？可是你却要给我封个贵妃当，这与当初的承诺不一样。我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说，如今说什么也不再有意义，因为他从没想过要在湖山陪我度过一生。我的心如冰雪一般，再无热度。玄生走的时候，一直回头看我。他大抵是爱我的吧？我这样想着，心里会好过一些。
　　最初的几年，玄生会来看我，每回都要劝我回去，可我从来拒绝，不说缘由。
　　有一年，他没来，我便出去，到京都看了看，才知道他新册封了一位贵妃。我突然想起来琉璃珠震碎的那一刻迸入我身体的那种痛感，痛得整个人都麻木了。就好像这样，天地旋转，连乾坤都颠倒了。
　　之后，他便再也没来过。我总在想什么是爱，就是像我如今这样明明死心了，却放不下么？如果这就是天帝要我受的惩罚，那要比之前被禁锢的一百年更加难过。琉璃珠在损耗我的身体，令我一日日虚弱下去，到最后连行走都困难。我只好变回一朵红莲，静静躺在水面上。
　　许多年后的某一天，我被唤醒了。
　　一名女子捧着一朵红莲站在玄生面前：“皇上，是这个吗？”
　　已经老得不能动弹的玄生吃力地点点头：“就是她，莲行。”
　　我听见自己的名字，睁开眼睛，看着玄生，他的双眸浑浊黯淡，再也不似从前那样动人。
　　他指着我对旁边的一名术士说：“就是她，你拿她去炼长生不老药，一定能炼成。”
　　我怔住了，然后笑了笑。原来任凭我有多大的本事，注定了无法打败心魔，它虽被灭了一回，但却能在人们心中重燃千万回，生生不息。而我的百年孤寂，终究要在炼丹炉的熊熊烈火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