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池灵筠

11、湖光山色 （2）

　　毒瘴弥漫在山林里，鲜少有活物敢靠近。
　　我召了朵云从上头越过去，被毒瘴环绕的山谷中果然有一片碧蓝的湖，四面环山郁郁葱葱，一行盛放的红莲从岸边延伸至湖中央的木屋，仿佛一架浮桥。虽无四季花开，但这地方与我梦中确是一模一样的。许是得了那些毒瘴的保护才有如此干净秀丽的景色，未被凡人打扰半分，焉知不是因祸得福呢？
　　我与梦中一样踏着红莲朝木屋走去，门缓缓开了，一名红衣男子侧身伫足在那里，见了我并不惊讶，脸上也无陌生的神情，只轻轻说一句：“你来了。”
　　我问：“你认得我？”
　　他反问：“元崖，你忘了我吗？”
　　仿佛是梦境在重放，或者自己做的那个梦便是在预料未来的情景。这一刻，我似乎忘了自己为什么到了这里，只觉得有些东西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不必细究。我歪着头看了他一会，没错的，那般肃静而认真的面容，与我梦中并无差别。我笑问：“你是伏光？”
　　他点点头。
　　“你在这里等我？”
　　他又点头。
　　“为什么？”
　　“承诺。”
　　好吧，也许我活得太久了，竟然忘记了谁对我有过什么承诺。瞧他也不像凡人，莫不是我的桃花劫犯着了哪路神仙？
　　看上去不苟言笑的伏光走近了我一些，像是与我十分熟稔一般，“你喜欢这里吗？”
　　我直言：“喜欢是喜欢，就是不如梦里头漂亮。”
　　他解释道：“凡间的风景四季分明，你若在这里呆上一年，便能将梦里的风景都看遍了。”
　　我冲他笑一笑，不置可否。对于神仙来说，一年实在不长，只是我怕自己贪恋红尘，到时舍不得回去了可怎么好？若叫天庭知道了，又要说我擅离职守。不过说起来，上一回都隔了一千年，就不许神仙出来度个假么？反正昆仑人迹罕至，鲜少有什么乱子。我便打定主意要在湖山呆上一阵子，瞧伏光总是板着脸，揶揄他道：“先警醒你，请神容易送神难，你就不怕我占了你的地方从此赖着不肯走了？”
　　他的目光从我脸上掠过，凝睇远处的青翠山峦，语气像微风一般轻，“求之不得。”

　　伏光是什么来历我从不问，我自己也一向讨厌查根问底的。既然别人不说，必然有不说的理由，何必为难彼此。我只知道，许多许多年，除了一个周君我再也没见过任何男子，偏偏伏光让我一见倾心。他并没有多好看，可每当他看我的时候总是那般认真，像马上就要与我诀别了一样仔仔细细地看最后一眼。
　　木屋边上有临水的台阶，一阶阶仿佛伸向湖底。我坐在台阶上，将雪白的裙角挽起来，赤脚浸在湖水里纳凉。伏光盘膝坐在我身边不发一言，可那道目光我感受得真切。我回头瞥他：“你总这样看我做什么？我又不会死？”
　　伏光答：“可你会走。”
　　“我暂时不会走，要走的话一定告诉你。”
　　“倘若你下一刻要走，现在告诉我，我也来不及再看你几眼了。”
　　我噗哧一声笑了，“你终日严肃刻板，看不出倒是个痴情的。”
　　伏光低头看我的白衣，慢慢说：“这湖光山色，原就是为你而造的。若你不来，这景色又给谁看？”
　　“你造的？”我吃了一惊，饶是我也无法捏造天地啊，至多也仅仅能弄个幻境来迷惑人而已。只怕伏光的修行还在我之上，心中顿时崇拜起来。
　　“只要肯用心，这有何难？”他的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从不说透，吊人胃口。我的腿一半在水里，一半晒着太阳，阴晴分明，冷暖交融。
　　也不知这风景究竟怎么蛊惑了我，令我半眯着眼将头靠在了他肩上，喃喃道：“可惜我有婚约在身。”
　　他不再搭话，我们就这样静静依偎在一起，听身边的风经过。

　　白茫茫的天际，一抹云霞刺痛了我的眼。
　　面前的冰壁倒映出我瘫在冰床上的影子，还有守候在身边的周君。我又累又困，爬起来回头望着周君，迷惑不解问：“我怎么在这里？”
　　“你昏倒在一片沼泽地里，幸好那边的土地神发现了。”周君停止了打坐，伸手将我搀扶起来。我问他：“是你将我接回来的？”见他颔首默认，我又接着问：“怎么你没看见那里的湖光山色吗？”
　　周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说：“是毒瘴令你产生的幻觉罢了。”
　　我不信，辩驳道：“我修行数千年，比你资历还长，寻常的毒瘴怎能迷幻我？”
　　周君温和地笑一笑，“元崖，别胡思乱想了，也别再乱跑。我们大婚之日近了，倘若圣母娘娘来寻你，你却不在，恐怕要惹她不悦。”
　　我站在冰窟口遥望昆仑的千里冰川，发觉自己果真逃不掉宿命。我是昆仑山神，根在这里，便一世都无法逃脱。湖山，究竟是梦、是幻觉，是我的不甘心罢了。
　　周君与我告辞的时候面带歉意道：“这个月圆之夜我要去赴约，不能来看望你了。”
　　“好。”我随口应道。不管他要去赴谁的约，与我有什么关系。

　　圆月缓缓攀上中天时，冰雪大地亮极了。
　　周君走后，我上天去找了司梦使，想必也只有这主梦的神仙也解我的疑惑了。他瞧了瞧我的眼珠子便断言道：“山神这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破了这魇术倒不难，我给你一道符咒，你将它烧成灰涂抹在掌心和脚心，不日便去。”
　　我问他是什么东西，他却答不上来，只说那东西极厉害。若真是极厉害的东西，为何不曾伤我？如今我手里攥着符咒左右为难，破了魇术，那我今后再也梦不见湖山，也见不到伏光了。想起我们梦里说的关于我走不走的那些话，竟觉得心酸，我当真是说走就走，没给他半点准备。
　　再见他最后一面罢，至少要道别才算有交待。我将符咒藏于袖中，横躺在冰床上紧闭双眼。乌黑的发铺了一大片，被微小的冰晶逐渐包裹、覆盖。
　　又到了湖山，与昆仑一样是月圆之夜，二人依偎在一起，脚仍然浸在湖水中，仿佛不曾动弹过。夜色宁谧，花香清淡，四周的树林里偶尔传来沙沙的声响。我侧过头看他肃静的面庞，轻声问：“你是谁？为何要用魇术对付我？”
　　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来，无奈道：“我是伏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