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池灵筠

10、湖光山色（1）

　　昆仑之巅终年积雪，风霜一日不曾休。即便是晴空万里，连绵千里的冰川也无法消融一点点，亘久地矗立在那里，连接天地。
　　我守护昆仑山已有数千年，起先还有贪玩的性子，与山里的飞禽走□□好，与山下的凡俗男女相处如家人，终日游手好闲，乐在其中。渐渐的，我所看重和珍视的都一一离我而去，先是我的座骑小红马，接着是我的忘年之交老桂树，还有我认的师傅师娘、收的干儿子干女儿……总之，算起来只有百余个我能记住名字的，那些被我忘记的，曾经都仔细刻在了石壁上，最后连那座石壁都风化掉了，我却还在。后来便索性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将自己彻底锁在了寂寞的牢笼里，至少整个昆仑再死掉谁我都不会难过了。
　　有时真恨自己为何这样长命，长到仿佛被世界遗弃了一般。
　　听说千年前，我因熬不住这寂寞而叛逆了，擅离职守不知逃到哪里去玩了几十年，回来之后神思恍惚，大病一场，过了好些年才恢复元气。当时瑶池圣母还特地来探望过，非但没罚我，还赏了我三颗金丹。
　　我怕极了她，因她长了两颗虎牙，目光锐利如鹰，说话的时候像要吃人一样。她站在我居住的冰窟里来回打量，晚霞似的裙裾在这白茫茫的地方显得格外华丽，哪比我整日穿着纯白衣裳这样清苦。
　　“元崖，这一劫，你可算熬过去了。”
　　听她终于懒洋洋地说了句话，我赶紧应道：“是，多谢圣母娘娘庇佑。”
　　“不是本座庇佑，是你自己的造化。今日本座前来除了赏你金丹，还要赐你一门婚事。泰山山神之子周君，与你有天定的姻缘，如今你也历了劫，是时候与他完婚了。”
　　婚事？周君？我不由自主皱了一下眉。凡间的婚姻我也见过不少，那些个凡俗男女谁能跟谁永结同心、白头到老呢？说得好听罢了。有的是同床异梦互相怨怼将就过完一生，有的则落得个劳燕分飞的凄惨下场。没料到终有一日，我也要落入凡夫俗子的俗套，跟一个素未谋面的神仙成婚，然后生儿育女。
　　此后，周君每到月圆之日来看我一回，算是尽一尽道义上的责任。他比我修行浅，相貌不俗，眼里时时刻刻都蓄满了温柔，似乎生来便没什么脾气，放在天上地下都是众星捧月的人物。可我偏偏对他喜欢不起来。

　　又是月圆之夜，周君骑着仙鹤来看我，竹青色的衣裳给茫茫冰川添了分颜色。他与我一样惜字如金，小坐了片刻，临别的时候说道：“元崖，昆仑的月色极好，我们泰山的日出也极好。若能得空，随我去看看，倒也不辜负这寂寞年华。”
　　我略略诧异：“怎么？你也觉得寂寞？”
　　他遥望未知的方向，茫然道：“若能遇见对的人，想必就不寂寞了？”
　　月光映着四周的冰雪泛起寒光，我笑了笑，原来他也不喜欢我。如此甚好。可是，我问他：“你我为何要成婚？”
　　他无奈答道：“听天由命。”
　　我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四个字真真是枷锁。”
　　周君嘘了声，食指指着天上。

　　我在昆仑的荒凉月色中睡着了，衣裳与冰雪的颜色是一样的，只有散落的乌发衬托出不一样的色泽来。雪花落在发间，凝成冰晶往下沉，仿佛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潭里，依稀朝着微弱的光亮飘荡而去，破水而出的那一刻，灿烂刺眼的阳光将它化成了水，融入了平静的湖面里。
　　这是一汪碧蓝的湖，四面环山，枫叶像火一样在山顶上燃烧，山腰上的桃花团成粉色的云朵，白梅胜雪点缀在青翠的竹林里，如繁星般的雏菊盛开在湖边墨绿的草丛中。最显眼的当属湖面上的一座木屋，从岸边通往木屋的不是什么栈道桥梁，竟是一朵接一朵的硕大的红莲。
　　一年四季所有的花都在此时开尽了，我方知自己做了个旖旎的梦。如此秀丽多姿，令我越发厌恶昆仑的风霜和冰雪。牵起雪白的裙角，我踏着莲花朝湖中央的木屋行去。即将抵达木屋时，小门缓缓开了，里边走出一名红衣男子，他伫立在我面前，面貌那般肃静，轻轻说了一句：“你来了。”
　　我觉得眼生，反问：“你认得我？”
　　“元崖，你忘了我吗？”
　　果真是认得我的，但我心知这是做梦，荒诞也罢，笑道：“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我是伏光。”他认真地看着我，虽无笑容，但是那神情无端端令我心头一暖。
　　我觉着心跳莫名加快了许多，像是真的在哪里见过他，却揣测不出什么缘由来，茫然点头答了声：“噢，伏光。”
　　他比我高出一头来，走到我身边时步步生风，“喜欢这里吗？”
　　我仰头望着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湖山。”
　　“真美，比昆仑美了不知多少呢。”
　　他附耳对我说：“那便来找我吧，我在湖山等你。”
　　眼前的色彩逐渐地淡下去，我害怕极了回到冰冷的昆仑，大声喊：“湖山在哪里？我要去哪里找你？”
　　“湖山在我这，我在湖山等你……湖山在我这，我在湖山等你……”他低沉的声音不停地在我耳边回响，穿过层层树林、沟壑峰峦、大地河川、千里积云，一直传到昆仑之巅。所有的鲜花刹那间褪成惨淡的白色，睁开眼，我面前依然是巍峨的冰川。

　　一个梦而已，令我心悸。我想许是太久不见颜色的关系，该出去走走了。
　　山脚下是一个小镇子，我化作普通女子在街上游逛，无意走入了山神庙。里头供奉的神像便是我，可比我要丰腴许多，脸上尽是肉，穿金戴银的，殊不知我清苦极了。别说穿金戴银，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神仙的日子，到底是不如凡人呢。
　　我忽然起了私心，或许世上真有个叫湖山的地方也未可知。或许我可以去那里找到那个叫伏光的男子，叫他带着我喝酒吃肉、享尽人间欢娱。于是我打定主意开始寻找，从一个镇子到下一个镇子，逢人便问：“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湖山的地方？”这些天，我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了找湖山还是找伏光，只是迫切地想要到那个将四季都揽在怀里的湖山去再见他一面，看看他肃静的脸，听听他低沉的声音，哪怕在梦里也行的。
　　可我没时间做梦，片刻不停地寻找。因我昆仑山神的身份，各地的大小神仙见了我都会殷勤帮个忙，终于在一处十分偏僻的地方，一个老得都快说不出话的土地神给我指了路，只是他纳闷地嘀咕道：“山神找湖山做什么呢？那可是个毒瘴笼罩的泥沼。”
　　原来世上果然有湖山，便不管它是什么样的，我终究是找到了。那种喜悦，仿若失而复得了什么珍宝一般，令我笑逐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