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尼特布兰德》夏始叶初

3、初入威灵顿

　　以后的这一个月里，除了那次为玫兰特送行以外，我再也没见到过公爵。萨莉耶还时不时找我的麻烦，只不过收敛了许多。
　　冬寒渐渐隐去，暖春的阳光拼命挤进紧闭的门缝，呼唤人们赶紧出门接受春风的洗礼。我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鸟叫，心早已飞大门，然而我的身体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欧卡尼宅邸的图书室里。
　　马上我就要以欧卡尼小姐的身份进入名门望族云集的威灵顿学院，而我现在的举止涵养和路边卖鱼的村妇没什么差别，所以公爵让菲丽对我进行一个月的密集式礼仪培训，包括衣食住行等各个杂七杂八的方面。
　　上流社会的贵族们都是有钱有闲，所以才发明了繁琐又无用的礼仪以供他们打发时间。就拿吃饭来说吧，我就不明白，本来很随意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变得这么纠结刻板。晚饭吃三个小时算是短的了；餐具一摆就是一排，各种型号的银质刀叉闪着寒光，仿佛你不是来吃饭而是别人来吃你；一顿饭虽然会上七八道菜，但每次我看到宽敞的餐盘中间躺着的瘦小的菜肴时，我就会痛哭流涕地感激鲸骨束身衣的发明者了；最可恶的就是吃什么食物用什么餐具都要牢牢记住，什么吃水果用二齿小叉吃肉用四齿大叉啊，喝汤用曲面勺子儿吃鱼只能用平板勺子啊之类的，外科医生做手术也不带这么麻烦的。当我第n次将所有天杀的叉子勺子扔到地下然后奋不顾身地上手抓那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食物时，菲丽终于妥协了。
　　“好吧，小姐，以后您在私人宅邸可以使用这种原始的进食方式，但是在重大宴会上，请您务必维护欧卡尼家族的尊严，其他的小姐夫人们会被您这种狼吞虎咽时发出的声音吓晕的。”
　　我依次舔了舔手指头，满意地看着眼前摞起来的盘子说：“进食时发出的声音也是一种艺术啊，你想，有节奏的吧咂声是主线音乐，食糜与唾液被舌头搅拌的声音是背静音乐，餐具之间的撞击声是点缀音乐，整个就是一曲感人至深的交响乐啊……”
　　“您真是活学活用。”菲丽轻纱般的薄音有点下沉。“请不要忘记用完餐之后还有华尔兹课品酒课以及刺绣课，祝您学习愉快！”
　　我缓缓滑到桌子底下，唉，贵族生活也要付出代价啊！

　　就这样手忙脚乱了一个月，我终于勉强改掉以前的部分恶习。某天早晨当我还陷在一堆鹅绒枕头里不能自拔时，一只纤瘦冰冷的手突然一把将我拽起，然后是一个湿乎乎的毛巾在我脸上蹭来蹭去，当我感觉到我的睡裙正在被脱去的时候我终于清醒了。
　　“你干什么菲丽！我自己来！”我一巴掌打下了她的手。
　　“今天要去威灵顿，您快迟到了，东西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请迅速一点。”菲丽停了手，冷冰冰地说完，转身出了房门。我愣了一会儿，开始七手八脚的穿衣服，一个小时后我拉着一个大包裹走出房门。
　　威灵顿威灵顿威灵顿……我从记事起就在孤儿院呆着，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听到人们说起威灵顿这个名字，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早知道现在要去威灵顿上学，那时候就应该问问威灵顿学院在哪里。唉，我还拖着这么大的一个包裹，不知道要多远才能走到啊。
　　“小姐，请这边走。”一个清朗的声音对我说。
　　我一抬头，眼前是一位穿着藏蓝色呢绒大衣的高挑少年，腰间还别着一把佩剑。他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接过我的包裹，然后跟在我后面向大门走去。
　　“你是……”我不曾见过这位少年。
　　“我是您的侍卫，奥尔加。”沉稳的语调驱散了晨曦的雾霭。浮在额前的浅棕色碎发被风吹起，黑色的瞳孔目不转睛地看向远方。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不记得以前见过你啊”我疑惑的问。
　　他浅浅的笑了一下，眼睛依然看着远方：“直觉，因为小姐气质出众，不同于一般人，尽管我也是第……第一次见您。更何况您这一头黑夜里都会发光的蓝色长发也足够显眼啊。”
　　这马屁拍得真到位，我暗自窃喜，但也有那么一点点失落。
　　“那我们怎么去威灵顿呢？你知道路吗？从这里到学院要走多长时间？”我干脆把想问的都问了出来。
　　他扭过头，有点戏谑地看着我。“走？如果您想走的话，我们可以奉陪，不过为了节约时间，您还是乘马车前往吧，我会亲自护送您去学院。”
　　我松了口气，我又忘了现在的身份了。
　　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大门口，一辆精致地黑色双轮马车停在那里，马车后跟着长长地一队人，貌似是欢送的队伍。公爵站在大门口，见我过来，他伸出双臂，给了我一个拥抱。
　　“再见，苏伊塞。”公爵的声音还是那么疲惫。“很感谢你帮我这个忙。”
　　奥尔加已经爬上马车，四匹马打着响鼻，不安分的踏着蹄子。
　　“再见，公……父亲大人。”说完我走向马车，菲丽帮我放下台阶，挽起我长长地后摆裙，我坐稳了，然后菲丽进来关好了车门，拉上窗帘。
　　等了好一会儿，马车还没走，我有点着急，就问菲丽：“有什么事么？马车怎么还不走？”
　　菲丽没回答，她伸手拉开窗帘，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向身后流去。“小姐，您不要忘记，您的家族是帝国最大最强的车船制造商，这种马车是欧卡尼‘暗夜’系列的经典款，速度快而且安稳……”接下来她流利地介绍了欧卡尼家族各种引以为傲的产品，我听得目瞪口呆。
　　“菲丽，没想到你记忆力这么好！”我钦佩地说道。她轻哼了一声，微微有一丝不屑：“这是常识，欧卡尼庄园里随便问一个人都知道。”
　　我看了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唉，毕竟我还是个冒牌货啊。

　　不多会儿，菲丽请我下车，我打开车门，尽管戴了帽子，正午的阳光还是耀的我睁不开眼，我拿折扇稍微挡了一下，这才看清马车门前有两列侍者。
　　“这……他们不是欢送的队伍吗？为什么跟我过来了？”我感到很诧异。
　　“小姐之前难道没看过威灵顿的入学邀请函吗，这些人是您的厨师，仆人，花匠等等，他们全都是来为您服务的。”奥尔加说道。
　　我想起来了，那天音乐课结束时菲丽给我一封印有咖啡色花纹的信件，上面还有一个剑贯穿玫瑰的徽章。那封信我早就不知道扔哪里了，算了，进学校直接体验吧。
　　我正准备夸下马车，奥尔加做了个“停”的手势，他先把马车上的台阶放下，然后向我伸出了戴着手套的手。我犹豫了一下，扶着他走下了马车。他还伸着手想去扶菲丽，可是菲丽连看都不看，径直跳下马车，跟在我身后，向学院大门走去。

　　威灵顿学院坐落在松塔山，之所以叫松塔山，是因为这座山就像松塔一样，是一层一层的，其实叫九层蛋糕山应该最形象。学院的正门不大，但很精致。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中是两个天使战斗的雕像，两位天使用剑在高出相互交叉，剑尖相交的地方是一朵盛开的玫瑰。大门上没有写威灵顿学院什么之类的废话。雕塑下站着一位中年男人，他穿着燕尾服，头顶上还戴着礼帽，身材微发福，胡子好像没刮干净的脸上长着一双看起来一直在做梦的眼睛。
　　他看见了我，然后向我走来，脱下礼帽鞠了一躬，露出了一片泛着光的地中海。
　　“中午好！啊~您一定就是苏伊塞•欧卡尼小姐吧！啊~欢迎来到威灵顿学院，您的美貌真是名不虚传~啊，特别是那稀有的~啊~蓝色长发，就像今天的天空~啊~那样晴朗……”
　　我非常确定此人经常进行失败的朗诵。
　　“……我是~啊~威灵顿学院的~啊~校长，哦，不能这样说~啊，校长是我们伟大的~啊~女王陛下，我只是个~啊~不起眼的管理员，我叫贝格……”
　　他的“啊”还没有啊完，就听见“嗖”的一声，一抹飞过来的红色夺走了他的礼帽，礼貌最终挂在了雕塑天使的腿上，帽子正中间插着一支珠红色的羽箭。
　　“啊伯爵，您在这里‘啊’了半天，还没啊够吗？”一个英气野性中又带了点柔美的女音直冲进我的耳膜。
　　马蹄声由远及近的传来，扬起的灰尘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尘埃落定，我睁开眼，一匹装饰华丽的栗色骏马上坐着一位穿着血红色骑装的女孩。
　　她有一头酒红色短发，斜斜的刘海挡住了高高挑起的左眉眉梢，白皙的右耳垂上带着一颗红宝石，像极了一滴血，左手拿了一把古铜色的弓，右手握着马鞭。
　　她用琥珀色的眼睛打量我，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我从帽子里漏下的蓝发上。
　　“你头发上的蓝色，也是染的？”她问我，语气有一丝不快。
　　我对她说话的方式很恼火，然而听这位贝壳校长啊了半天，再加上炫目的阳光让我睁不开眼，现在头晕脑胀，没力气搭理她。
　　她见我没说话，愤怒地甩了两下皮鞭：“哼，那个狡猾的商人，明明说好了只把染发药水卖给我一个人的，哪天再让我看见他一定要乱剑砍死！对了，啊校长，西麦尔在哪里？”
　　贝壳校长满脸堆笑：“对不起~啊~莱文迪林小姐，我也没看见~啊~拉布索隆殿下，您赶快回去吧~啊，马上就要……”
　　“烦死了，他到底去哪里了，我自己去找好了。喏，我的箭给我。”她用弓指了指被箭固定在雕像上的礼帽，贝壳立马跑过去，将那支箭拽了下来，然后又跑回来送到女孩手里。女孩将马鞭扔到马背上，仔细检查了一下箭头，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再用纤细的手指整理了一下箭羽，最后将这支箭扔进了挂在马脖子上的箭娄里，然后使劲一挥鞭，栗色的马一会儿就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在松塔山层层叠叠的树丛中了。
　　贝壳校长把礼帽捡起来，拍了拍帽子上的灰尘，继续他冗长的演讲:“我是贝格•罗斯伯爵~啊~，很愿意~啊~为您效劳，这是一本~啊~入学指南~啊~，请务必~啊~仔细阅读……”
　　又是贝壳又是螺蛳的，这个伯爵家里卖海鲜啊。我实在受不了了，一把抢过入学指南，拽着菲丽就走。菲丽替我向贝壳校长道了谢，然后不满地说：“小姐您怎么可以这样无礼……”
　　我没搭理她，径直向前走去。走了一会儿，我终于想开口了：“刚在门口那个骄横的女人是谁？”
　　菲丽慢悠悠地答道：“那是莱文迪林公爵家的小姐，米洛兰•莱文迪林。莱文迪林家族是帝国最强的兵器制造商，凭借雄厚的实力而成为女王的御用兵器厂。莱文迪林小姐从小练习骑射，现在精通各种兵器，关于他们我就知道这么多。”
　　我点点头，开始翻看那本指南，指南里有一张地图，我仔细研究了起来。
　　“第一层是空的，第二层是教堂，第三层是图书馆与宴会厅，第四层是威灵顿塔，第五层是……巴特和帕德？？这是什么？”听起来像一个搞笑歌剧的名字。
　　“五六七层是各位少爷小姐的公寓，巴特家族是帝国最大的玩具制造商，帕德家族是帝国最大的酿酒世家，还有拉布索隆家族和苏维蒂家族，拉布索隆家族主管海外贸易，少爷西麦尔•拉布索隆已经成为预备的圆桌骑士，苏维蒂家族世世代代都效力于帝国的军队，而且从这个家族走出过许多军队的优秀统帅。至于莱文迪林……”奥尔加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呢大衣拿在手里，腰间的佩剑咣咣直响。我扭头看了他一眼，他对我微微一笑，我再次扭过头，感觉阳光不再那么刺眼。
　　“莱文迪林我已经知道了，第五层是巴特和帕德，第六层是欧卡尼和拉布索隆，第七层是苏维蒂和莱文迪林，第八层是跑马场和歌剧院，第九层是神殿，虽然学校占了一座山，看起来里面的东西也没多少嘛。”我把指南扔给奥尔加，提起长裙，加快了脚步。
　　“小姐，您太小看威灵顿了，毕竟这也是女王直接管辖的一流贵族学院啊。”奥尔加捡起被我扔在地上的指南，拍了拍装进了他呢大衣的口袋里。菲丽瞟了一眼奥尔加，忽然使劲儿皱了皱眉，撅了撅嘴，虽然这个表情只有一瞬间，但我还是看到了，那样子好像在说“就你知道得多！”
　　菲丽平常对谁都是一张波澜不惊的脸，我从没见过她如此强烈的表情，我怀疑我的眼睛出了问题。

　　松塔山的每寸地表都被植被覆盖，远远望去就好像抹上了彩色奶油的抹茶蛋糕。山上有螺旋上升的马车道，每一层都备有马以及马车，如果不想走马车道，也可以通过每层之间各种风格的小楼梯上去，最大的一层上盖二十个诺里特庄园都绰绰有余，精巧的喷泉和巴洛克穹顶亭随处可见。冬天地上的落叶没有清理，像铺了一层地毯，到了仲春，一串串泡桐花轻巧的掉落，空气里混合了落叶与泡桐花的香气。
　　尽管这里的风景很美，我的力气还是在一点点不停地流失，脚几乎麻木，快不是我自己的了。
　　“奥尔加，到哪里了？”
　　“一层的一半”
　　……
　　“奥尔加，我们到哪里？”
　　“一层的一半”
　　……
　　“奥尔加，我们现在在哪里啊？”
　　奥尔加没出声，菲丽开口了：“小姐，您一直坐在这里，您的公寓是不会跑下来找您的。”
　　“哦。”我继续坐着，没有一点站起来的意思。
　　菲丽看着远方，说：“奥尔加去找马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哦。”在奥尔加回来之前，我决定不站起来了。
　　总之，我们在日落之前来到了公寓，院子里那间最好的别墅是我住的，如果没人告诉我，我一定以为这里是某位贵族的避暑别院。宽大的院落以及覆满爬墙虎的楼宇与欧卡尼宅邸不相上下，还有一栋小楼是奥尔加他们的房间。那些跟着奥尔加在门口离开的侍从仆人早已把我的公寓收拾好，我甚至来不及享用美味的晚餐就倒在宽大的床上睡着了。
　　谁知道呢，这样一所大的吓人的学院里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