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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夜梦色 ...

  •   翌日清晨,不等罗谨来请,远流就自发到了原本自个儿的住处外,敲门轻问:“罗……谨、先生,你起来了吗?”
      不叫不觉得,这一叫才发现,怎么罗谨叫起来比罗先生还拗口还生疏啊?远流皱眉,要是能直呼名字,去了那姓,该多好。
      房内并无回应,远流正欲提声再问,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罗谨披衣立在门口,眉目淡雅长身玉立。
      “你来了,”他说着,瞟一眼天色,“起得倒很早啊。”
      远流呵呵一笑,身子一让,身后一张小案露了出来——描金黑木双层几,上面摆了糕点香粥,下放铜盆,盛了热水。居然连早点与洗脸水一并捎来了。
      “我想你有伤在身,不好多走操劳,所以把这些都带了过来。”远流一径笑,“我没有打扰你睡觉吧?我可以进去吗?”
      罗谨把眼光从小案上收回来,又看了远流一看,转身进屋。远流立刻端了案几跟着进去。
      “放下吧,这里原是你的屋子,无须如此拘谨。”罗谨说着,接了远流递过来的帕子,浸了热水洗脸。
      远流坐到窗旁竹椅上,不再多话,只笑盈盈看着他洗完脸,坐下,挑了两样点心吃着。
      他今天气色似乎好了些许。他没有吃豆面的,他好象更喜欢糯米和粳米做的点心。
      啊他喝了两口粥,似乎不讨厌。明天再给他熬粥,中午就用粳米煮饭,只不知道他爱吃什么菜?爱喝什么汤?
      远流兀自思索罗谨口味计划食谱这当儿,罗谨已然吃好了,收拾了碗筷案几,反过来瞧他发呆。
      看他实在出神出地远了,好半天没见反应,罗谨才咳一声,招呼他:“远流,你现下可空了?”
      “啊?空了空了。我就是特意过来送水和早饭,没别的事。”
      罗谨点头:“那好,你先把这些东西拿回去,我在这运气准备,等你过来助我疗伤。”
      远流应了,端上案几就要出去。临走又回过头来看了罗谨,支支吾吾道:“那个,罗谨……先生,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罗谨正要往床上盘腿坐定,闻言转头看他有何话讲。
      远流又是呵呵一笑,垂了眼睛不看罗谨,半晌才开口:“那个,就是,我今日叫先生的名字,觉得很是别扭。我想既然大家都是生死之交了,先生你也叫我远流,不如我称呼你一声‘阿谨’,可好?连名带姓的,似乎太过生疏而且无礼了。”
      话到后面,倒是越发顺畅,吐词渐快。
      罗谨听了,心说:你怎么不学学人家江湖道义,叫我一声罗大哥,我也正好叫你仇兄弟,省得两厢别扭,偏来套什么近乎?嘴上却似漫不经心道:“随你。”
      远流欢喜非常。只觉与罗谨更见亲密,马上端着东西走了。
      等他回来,罗谨已经入定,正闭目运功。远流在旁看着他的侧脸,看他裸裎的上身,汗珠细密地淌在皮肤上,那清白的肤色都泛了一层水气;他的长发束起来,披在身前,越发映衬得他冷若冰霜,然而他眉眼嘴角那一丝隐忍的痛楚,又像一根金针,扎得人心尖发颤。
      远流看着,直看入迷,复又面红耳赤,扭头不敢再看。他呼吸急促,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蹦了出来裂在眼前。
      却在这时,罗谨张眼,似水凝刀地望在远流身上,清历历地把他洗刷一遍。远流立刻正了颜色,听他吩咐。
      “上来,坐在我后面。”罗谨声音暗哑,似乎十分地疲惫而紧张,无有余力说话。
      远流立刻脱鞋上到床中,端身在他身后坐好,眼睛落在他背上,蓦地瞠大,定住,再移不开。
      ——两个焦黑发紫的掌印赫然印在罗谨的背中央!
      他竟然受了这么重的伤!他竟然还一脸若无其事撑了那么久!他这一路亡命可见怎生艰险痛苦!
      他、他……我竟然未有发现,我竟然只顾胡想忽略了他的伤!我真是混帐……
      究竟是谁,竟然这样重伤了他!
      远流又急又惊又怒又惧,懊悔心痛一时齐涌,他面色惨白愣在当场。然后眼睛急忙四下察看,只希望不要再见伤处。
      谁想又在罗谨两边侧腰、上背两肋与臂膀之间、肩胛骨上发现深浅不一,形状不同的利器伤痕。
      这些伤口都已变色,发出淡淡异味,间有药香,想是罗谨逃亡中途所受,匆忙中胡乱擦了草药缓解发炎。
      远流伸了指尖小心碰上一处伤口,只觉触手灼烫,他的眼泪扑簌簌就滚落下来。
      罗谨感觉到远流碰触,身体微微一震,随即稳住。他深吸气,缓缓道:“我为奇异毒功所伤,那人功力深厚,我硬接他两掌,气血大乱,加上连日奔波,毒素已入肺腑。现在最紧要是逼毒出体,你听我指示,照我话做。”
      罗谨说罢从旁边外衣中摸出一把匕首往后递给远流,却迟迟没等到他接手。罗谨奇怪,回头看了一眼,见远流怔怔盯着他的背,眼角似有泪痕,不知想着什么。
      罗谨略为沉吟,又道:“你可是见我伤状可怖,惊讶伤我之人武功奇高,担心他日后追来,你惹祸上身?”他说着,冷笑一声:“你放心,当日追杀我的刺客已全数伏诛,你又将尸体处理好了,当拖得一段时日,他不会找上门来。我暂借此处养伤,得你恩惠,是断然不会拖累你的,你无须担心。”
      远流心中正百味交杂不能平静,听他这说,一时无有会意,嘴上连忙应道:“不担心不担心,你肯留下来,让我陪你养伤,我是求之不得。”一边又暗暗想道:管他谁人找茬,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罗谨颔首,又递了递匕首。远流这才忙忙接过,收心清神听他指示。
      “你用这匕首,沿我脊椎,从颈划至尾,破皮见血,但不可伤了椎骨。”
      远流答是,心中不舍,却明白这是救罗谨所必须,当即手起刀落,迅捷准确地在他脊椎之上划开长贯全背的一道血口,也贯穿了那两个掌印。立时一股污血汨汨流出。
      过得一会,血色转红,罗谨吁一口气,道:“点穴止血。”远流照做。
      罗谨双臂平伸,然后交接胸前,连结手印,两掌相击,低喝出声。他背部立刻泛起血色,连那两个掌印也隐隐发出红光。他咬牙运功,提真气在全身经脉来回游走,汗出得越发厉害。
      不久,他又是一声低喝,随即道:“你右手覆我右肩胛,左手拇指按腰丛,其余四指□□张开,运功行小周天,真气自左右手入我体内,遇阻塞则强行冲开,左下右上,下至气海,上至百会,从阳关命门而上,顺陶道神道而下。如此循环往复半个时辰,出中枢而撤力收掌。顺序不可逆,你明白么?”
      远流道明白,就要出掌,罗谨示意稍等,又说:“你抽掌之后,立刻运气,左手点我督脉不放,右手连点肩中俞、肩井、曲垣、天宗、风门、神堂、灵台、至阳、中枢、悬枢、命门、阳关十二处穴,不可错序、不可停滞,要一气呵成,你可记住了?可能做到?”
      远流神色肃穆,沉声应诺:“定不违所嘱,不负所托。”
      罗谨沉吟,叹气:“此事凶险,不但耗费你之元气内力,还可能累你为我体内毒素波及,你若反悔,尽可收手,我不怪你。”
      罗谨没有听到远流回答,只感到他的双掌依照自己所言放在自己背部,两道真气缓慢坚定,持续不断地注入体内。
      他闭目敛神,在两道真气护持之下,亦运功逼毒。凝神聚气间,恍惚听得远流声音自后而来:
      “我不后悔,只要你好了,其他事并无所谓。”
      然罗谨全力逼毒下,这声音只听着模糊虚幻,并不真切了。
      二人心无旁骛,真气合一在罗谨周身经脉游走,将入肺腑之伤毒寸寸逼出。罗谨背上血口中黑血不断,远流压下心头疼痛,合眼不去看,一意系于渡气加护上。
      不觉间半个时辰已过,罗谨全身肌肉紧绷,口内大喝:“撤!”远流应声闭气收手,而后双手飞快,依序连点罗谨十二穴道。
      罗谨“扑”地喷出一口血雾,身体前倾。远流赶忙揽了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一手擦去他额头冷汗,抚顺颊边头发。
      远流就近细细看着罗谨,他冷汗涔涔的脸上似有痛色,却隐忍不发,力持镇定。他闭着眼睛,明明那么疲惫,却不显出一丝脆弱,只教人觉的沉稳无比。
      远流不禁想到,他潜伏在今阙园里,甘为一名乐师;他同遗香南下蜀中,甘冒大险欲图一搏;他为人追杀,一路抗击跋山涉水,身负重伤危在旦夕,却依然心志清明阵脚不乱,力战强敌……即便是此刻,自己帮他疗伤逼毒,他也不肯示弱,不肯松懈。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竟然愿意做到这样地步?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过去如何,未来又将如何?
      远流的手指轻轻放在罗谨鼻端,感受他的呼吸,思绪依旧不停。
      这样一个人,这样的罗谨,心性坚定心思缜密,坚韧不拔沉稳自持,凡事谋定而后动,处变不惊智计深沉;如此成熟而又优雅,时而狠辣,时而风流,纵情声色……
      远流想着,心中不由得升出钦佩之情,对罗谨又敬又爱。
      这样一个人,他的眼里心头,真的有我吗?他看得见我吗?
      他的人生,会容下一个我吗?
      远流忆起初遇那一曲琵琶惊心,那隔空一望动魄,冷不防就见咫尺眼前,罗谨无声张眼。
      他冷冷静静看了远流,抬手轻拂远流放在鼻前的手指,直起身体:“放心,我没死。”
      说罢,他拿起身旁外衣披上,并不回头,说道:“今日到此为止,多谢相助,没事的话,你回去休息吧。”
      远流默然,起来下了床,一径出门去。
      不一会他又回来了,手里捧着水盆纱布,还提了个檀木盒子。罗谨诧异:“怎么?”
      远流将东西一一放好,对他说道:“你身上多有伤口,加上方才放毒的血口子,都未有好生处理。我拿了药材纱布热水过来,你让我给你上药包扎吧。”
      罗谨眼睛看着远流,眼内光芒流动却面色不变,他沉默半晌,脸上若有笑意,却淡而坚定地答道:“多谢,远流好意我心领,药和水并纱布都留下吧,却不用你再多劳累。都是旧伤,况且毒未出尽,那血口子还得留着。我自己稍加处理即可。”
      远流听罢叹气,似乎早有预料。不等罗谨再开口请回,他道声别,转身离开。
      罗谨在门边,望了他的背影,胸中怅然,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许久,方才关门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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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里,远流除了晌午傍晚过来送饭,果然不曾再来打扰。
      入夜,罗谨又自调息完一回,走下床来倚窗望月。
      明月高挂,夜虫鸣叫。罗谨仰面疏气,总算感到灵台清明,身体稍微舒适了几分。夜凉如水,罗谨吹着夜风,感受难得宁静,想到一日前自己正日夜亡命,不由觉得身在梦中。
      诸多疑问,紊乱头绪纷至沓来,罗谨闭目忽略,不愿再想。只是心头仍挂了一缕忧思:
      遗香,你现在何处?你是否已然平安脱险?
      遗香啊……想到这个相识十载的女子,罗谨不仅微微舒展了眉头。那样的女子,应是无论何种状况也能化险为夷吧?只是这次的敌人,连自己也感觉吃力。若非遇上远流,还不知变数如何。
      远流,仇远流——又想到他了。
      罗谨无奈,这两日因缘际会,重逢远流,整天满目晃着的都是他。他好象闲得很,动不动便往这边跑。说来也只得两天,怎么浑似同他腻了十日,不仅眼前耳根不得清净,连脑子也不由自主围着他打了转。
      一时怀疑他,一时戒备他,一时也感激他,一时又看不破他;一忽而怒,一忽而冷眼,一忽而却不禁为他一笑。
      这种感觉,端的是令人烦躁。
      我不想看见他,看见他动辄乱笑,傻笑;亦或是无端而哭,那眼泪似乎根本无有理由。
      忽然想到遗香曾说的话,她对那小子的评价倒是颇高,只是……
      罗谨难得出神,半晌醒过神来,夜露已微湿了衣服。他关窗,度回屋中,视线落到远流早先拿来的草药纱布铜盆上,嘴角勾起苦笑。
      身上的伤一阵一阵地发痛,尤其到得午夜,更是火烧火燎痛入骨髓,几乎让他夜不能眠。
      之前逃亡路上,无有时间闲暇上药养伤,现在……伤已至筋骨,他动弹也有不便,更无精神去打理。白日里说自己来,也不过不愿在那小子面前示弱露了破绽。
      他感叹一回,除了外衣,面朝床铺而卧,却是不敢再动了背上伤势。
      直过了将近一个时辰,罗谨方才觉得伤痛稍缓,慢慢睡去。
      静夜本无声,这时却隐约有吱呀声响,门悄然而开。
      一人屏息入内,关了门,小心翼翼走至床边蹲下,正是远流。
      窗户已关,屋内无有月光,漆黑。远流便在黑暗里静静守着罗谨,一动不动。
      其实罗谨并未熟睡,他素来机警,又连续数日与底殊死周旋,更加警觉。远流开门时虽然只得细微声音,却也让他警醒。
      罗谨察觉来人是远流,便稳住呼吸装睡,看他倒要做什么。
      谁想远流只是静立不见动作,罗谨正心生疑惑,就觉他忽然又动了。远流坐到床边,仍旧小心翼翼,竟然动手脱起罗谨衣服。
      罗谨大怒,以为远流欲图不轨,就要发作。远流却只将他衣杉褪至腰间,便住手起身离开。
      罗谨听得黑暗中一阵水声,似乎远流正在搓洗什么。片刻后他回来,手上多了东西,抚上罗谨背部。
      罗谨只觉一阵温热涌上,让他皮肤连连激灵,随后便觉十分舒畅。却是远流此番又端了温水过来放在一旁,方才去温了帕子,为他擦身。
      远流细致温柔地擦着,从肩胛骨往下,一寸寸,一处处,在罗谨每处伤口上柔慢擦过,无一遗漏,无一疏忽。仿佛白日看过一遍,那些伤口就牢牢烙在他心上,让他闭着眼睛也能找到。
      罗谨感到背部慢慢发热,那些伤口经远流擦过,被热水一捂一浸,起了轻微瘙痒,而又略略肿痛。他已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分外难受,肌肉崩紧了,几乎装不下去。
      我为什么还要装睡?我大可以怒斥他,轰走他,不要他多事!我为什么……要忍着,忍耐着……
      远流察觉到手下躯体紧张,并不言语,暗中放缓速度,手上力道慢慢加大,在他肩井、肩夹等穴推拿起来。过得一会,看他似乎平静下来,便收了帕子,取药膏为他上药。哪几处什么伤上什么药,分量如何,远流都分辨清楚拿捏妥当。而后他又拿了纱布,一手探到罗谨肋下将之略微抬起,为他包扎起来。
      远流每个动作,每个手法环节都细致婉转体贴,那一种珍视与柔情倾泻而出,月光一样洒遍罗谨全身,一点点侵蚀,是否终将有一天,会浸到他的心里?
      远流做完所有步骤,扶着罗谨让他继续躺好,牵了薄被为他盖上。远流又蹲在一边发起呆来,并不离开。
      他就这么呆呆不动,罗谨似乎感觉到他的视线穿透层层沉沉黑暗而来,投在自己面上,不禁脸上发热。罗谨只是装睡,暗自与他对峙。
      远流久久不动,久得罗谨快撑不下去,心烦意乱快要爆发。他却于这当儿卒然而动,飞快地俯过脸去,在罗谨颊上轻轻一吻,然后立起身,忙忙走了。
      直到关门微声响起,罗谨才缓过气来。
      刚才,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罗谨背上温热而又清凉,细痒微痛,都化了钝钝小刀,磨着他的神志,让他昏沉沉,欲睡不睡。
      刚才,远流似曾来过,来给我擦身上药。
      我似乎感觉到他的眼泪滴在我背上,滴在他擦出的热气里,像露珠一样散发了。
      我似乎感觉到他的嘴唇落在我脸上,又轻又快,好象一片羽毛。
      罗谨的眼睛模糊了,他强撑着环顾四周,只依稀看得黑夜一片,迷蒙得有梦的颜色。
      他终于睡了,很沉。

      第二天,远流照旧早早前来叨扰,端茶送饭打水,然后疗伤逼毒。罗谨面对他并无丝毫异样。二人相处如常。
      远流暗中欣喜。原来前日白天助罗谨疗伤,远流知他伤重疼痛,他又要强不肯自己给他换药按摩。远流只好夜里待他睡着了再来。
      罗谨一早发现远流动作,远流又何尝不知他可能醒着。但他心疼罗谨,便打定主意即便冒犯他使他生怒也要一试。
      有睡觉作借口,罗谨不必像白天死要面子,可以装睡。而远流也可以佯作不知,白天闭口不说即可。
      今日远流见罗谨并未表示拒绝或者怒意,也就打定主意继续做下去。
      以后,竟是夜夜都如此。
      连续十个夜晚,十夜不断。
      罗谨也不知道自己后来是为了什么没有制止他,白天也绝口不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默许了远流的作为。
      这仿佛成了一种心照不宣,成了他们之间的秘密。
      而罗谨心中是否有一丝一毫的期待?这却是他一人的秘密,惟有天地他知。
      惟有十夜梦色,梦色十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十夜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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