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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千回百折 ...

  •   远流每日护持罗谨逼毒疗伤,一连十日方才助他将体内毒素除尽。只因这毒功当真奇诡,那毒素入得肺腑徘徊,罗谨并了远流二人真气强力将之冲散,一点一点运气引导出体外。初时还可一日拔得二三寸,越到后来便越难拔出,竟是连半寸也难。是以这才拖延了十日。
      毒素一除,其他外伤内伤又已将养了十天,罗谨身体已是大好许多,他不禁精神大振。
      远流也为他高兴,一面每日依旧用心照顾他的膳食寝居,每夜不厌其烦为其换药,一面想方设法让他心情舒畅。
      天气晴朗,远流就邀了罗谨出游,逍遥谷内外的奇景,他们都一一踏足游历,登高山临清泉,闻芳草而赏奇花,穿林观日,拂花望月,好不惬意。
      若遇阴雨绵绵或是罗谨疲累,远流就带了好茶好酒(当然是从逍遥子处挖来的)找他共品。茗香酒冽,到兴致浓时,便乘兴舞剑,醉赏月色抚琴吟诗;又或者纵酒狂歌,一醉方休。
      两个都是性情中人,又颇风流多才,这一来一往两厢投契,端的是快活逍遥,乐趣无穷。
      这段日子,远流恐怕一生难忘,尤其那夜,第一次领教罗谨的歌声,更是刻骨铭心。
      那夜月明星稀,夜风微凉。远流从逍遥子私藏地窖里起了五坛好酒,本意只要同罗谨共饮佳酿。谁知罗谨品之叫好,酒兴大发,主动邀远流斗酒。
      远流虽知罗谨也是任情纵性人,但平日里见多了他心细如发缜密周全模样,几曾看他如此豪气干云。远流看罗谨含笑,略有醉态,眉毛飞扬,如刀似水的长眼都亮晶晶的,不由得为他感染,胸中顿生豪爽意气,当即道好,摆开阵势同他拼起酒来。
      罗谨素日里冷静自持戒心极高,但出身邪道天门,傲视所谓名门正派,内在其实颇为狂傲放纵,无视世俗礼法,正是一等一的桀骜怪才,纵情随性。
      他此刻放了开来,一意与远流比酒,爽快磊落竟是丝毫不输远流。二人拼的兴起,碗碗烈酒下肚,空了一个又一个酒坛子,全不以为意,直要喝倒对方才罢休。
      远流早不记得第十几还是几十碗酒入腹,伸手提了坛子还要再倒,却发现最后一个酒坛也空了。
      他的眼睛望向对面——罗谨眉眼带笑,两颊飞红,醉而不倒,神气清明,大有再取酒分胜负之意。
      远流自不示弱,立刻起身要再去起酒。他飞快走着,脚步微微蹒跚。罗谨还是笑着,偏头看他。当远流走到长廊转角,就要拐弯,罗谨忽然纵声长笑,既而击掌为节。
      远流诧异,调转身子看他做何。却见罗谨长身而起,衣袂迎风。他仰面,黑发猎猎,恣肆之极,张狂之极,他击节长歌:

      “天万里,水千尺,西风旅人,长河黄昏!银虹落天冷,高木归土深。一叶轻舟荡红尘,不识途奔流滚滚!琴心三变,酒肉东坡,叹我行空!”

      那歌声浑厚清越,悠远回肠,上穿云霄,下入黄土,吹水震木,直叫天地风月为之倾,神鬼精怪为之倒!
      远流僵立当地,心神俱颤头脑空白,满眼满耳都是他——罗谨、罗谨……罗谨!
      罗谨一回眼望定远流,一笑,甩袖向他迈步而来。罗谨且行且唱:
      “少来浪世意疏狂,傲笑天下痴。群星矍铄,纤云肆卷,一唱山河诗!忽而酒冷人不知,犹自梦昔时。深巷明朝,尴尬今夕,不忍思昨日……”

      远流听着听着,无法动弹无法思考,罗谨歌声如魔,穿耳入心,于他肺腑回荡,直叫他肝肠寸断,泪如雨下。
      罗谨看着他,又似乎并未看他,眼睛落在他脸上,却遥远非常。一曲歌毕,罗谨沉吟,猛然手如疾电,往远流腰间拔剑出鞘!
      罗谨握剑在手,细看那剑身,几乎如痴如醉,也不知过得几时,他回眸一笑,道:“好烂剑!”
      只一笑,万物俱失颜色。
      罗谨舞剑,如舞扇潇洒翩然,他长笑复吟歌,纵情狂放如斯!
      “斗剑憨天降重楼,射日懒狂凤歌休!渊狭龙舞迟,风住鸿翼瘦!意疏疏醉说风流,舞殿冷袖莫非秋,何尝闻隙驹叹愁?”

      远流如遭雷击:这不是当日红楼之内,他应遗香所考而作之曲吗?!罗谨怎会知道?难道当时他竟然在那里?他竟然没走?
      远流心潮狂涌,喜惊叹怒交加,只觉热血翻腾,先前所喝烈酒齐齐冲上心头。远流伸了手去想要触摸罗谨,触摸这个似鬼如神的人,却见他歌罢静立,兀自低笑,然后身体一偏,竟然醉倒了。
      远流一把抱住他,拥入怀中。
      远流紧紧拥抱他,脸庞与他厮磨,然后又松开些,眼睛直直看着他,看他眉眼鼻唇,看他耳喉发鬓,毫末入微,都看进眼里刻在心上。
      这个人、这个人、这个人……让我为之喜为之忧,让我一瞥惊鸿从此一生不忘。他的心里,可曾有我吗?
      远流看着罗谨,痴痴地,吻上,吻在了他的唇上。
      你记得我,你唱了我的曲词,你从那个时候就记得我了。
      那一夜山河沉醉人如梦,罗谨或许一朝酒醒,分毫无知,远流却永生难忘。

      如此逍遥日子过了大半个月,远流自觉与罗谨已十分相熟。他们日日见面,从早至晚,同游同食,无比亲近。
      远流当然也察觉到罗谨开始心不在焉,他在担心什么,挂念什么,等待什么。而远流预感,他所牵挂期盼的,就快来了。
      这一天远流叫了罗谨同去谷外深林中移植一种奇花回谷,还未到谷口,就远远望见两人大步前来。当先一人正是谷靳月,后面那人身披斗篷低头垂面,看不真切。
      “大师兄!”远流大声招呼,三两步奔前去。多日未见,他对这位大师兄也甚是想念。那头谷靳月听见他声音,也是喜笑颜开,大步流星过去,揽住远流肩头,笑道:“小师弟,好久不见啊,可有想念师兄?”
      “天天想。”远流笑嘻嘻答道,侧身看向身后罗谨,介绍,“阿谨,这是我大师兄谷靳月。师兄,这是我朋友,罗谨。”
      这些日子里远流已对罗谨说明自己如何遭遇谷靳月,如何进得逍遥谷拜入逍遥派。是以罗谨并不惊讶,对谷靳月点头示意。
      谷靳月还未来得及有所表示,他身后之人便一步上前,正对了罗谨,失声道:“罗谨?那罗,果真是你!”
      话落他一把扯下罩头斗篷,雪肤桃腮立现人前。“他”竟然是美人遗香!
      罗谨见了她,也是激动非常。只是他向来自制,未有太大表现,只上下里外打量了遗香,见她虽然素面粗服,却是妙目朱唇黑发堆鸦,美貌如昔,方才放下心来。然而还是禁不住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同……谷公子一起?”罗谨看了谷靳月一眼,又问:“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遗香温柔一笑:“我没事,那日你舍命护我,有什么伤都叫你挡了,我怎会有事?”说着她纤手轻抚罗谨鬓角,叹道:“你看来很好,伤已痊愈了么?你没事,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他二人重逢欢喜,谷靳月在旁倒不觉什么,只远流将两人默契亲厚看在眼里,心内酸涩不已。罗谨背上那两个黑紫手印浮上眼前,远流顿悟,原来你竟是为了她……一时又想起罗谨近来不时地恍惚出神,若有所思,如今全都有了根源,当是遗香了。
      远流心中纷乱,外间三人言谈全然未听。谷靳月叫他几声未得反应,只得拍拍他肩膀,这才见他回过神来看着自己。
      “师弟,香姑娘与罗先生度劫重逢,我们今晚就为他们摆宴接风,好生庆祝,你看如何?”
      远流心下苦涩,淡然应道:“全凭师兄做主。”说罢抽身而回,竟然抛下三人自去了。
      “小师弟!”谷靳月不明所以,对罗香道,“他大概有事先走,我们慢慢回去吧,正好叙些话。”
      两人应允,当即同谷靳月漫步而回。遗香得空觑了罗谨,见他面色如常,也不知作何想法。
      晚间谷靳月果然摆开宴席,酒菜布齐,主客各自坐定。谷靳月笑言席间菜肴均是自己与师弟下厨亲做,不比外面酒楼,还请罗香二人包涵。
      遗香当即举箸尝鲜,菜入口中只觉清爽可口,浓淡适宜,香、味俱不输外间名厨,只是卖相稍差,不禁大呼美味。罗谨看她吃得开心,也动筷子吃将起来,尝过几样也点头称好。
      谷靳月见成果得人欣赏,自是兴奋非常,连声劝吃。只有远流默默吃着,脸上非喜非怒。
      席间三人畅谈,罗香更是互述别后经历。罗谨本无意当着谷靳月多说,却见遗香示意无妨,便也释然。
      原来当日二人突围后分手,罗谨出关北行,遗香却折回停留于川中。她心思通透,明白最危险之地恰是最安全之所,于是故布疑阵,令黑老以为她已出川中,派探子追查。加之罗谨逃亡吸引黑老一众注意力,使他们都以为二人分头离开,约定他处汇合,故而并未想到遗香就在眼皮底下。
      然而久留不利,如不找得好地藏身,难免黑老察觉。遗香思前想后,终于潜入宿玉谷躲藏。宿玉谷乃蜀中百年大派,历经两朝而不衰,实力不同一般。故而黑老虽在川中遍布眼线,也终究无有寻到遗香。
      过得十数日,黑老似乎另有要事,动身离开,只留了下属殿后。
      遗香精于易容,在宿玉谷内扮作侍女,她小心谨慎,自未被发现。又等得数日,宿玉谷来了贵客,遗香跟随侍侯。这贵客便是遵师所嘱,前来送信的谷靳月了。
      说到此间,遗香轻笑:“谷公子当初也曾闻我薄名,与我相见。我见是他,知他为人豁达正直,便告知身份,请他带我出谷。”
      远流听到这里,终于好奇,问道:“大师兄竟然也见过香姑娘?”他一是奇谷靳月看来不解风情,竟也会登楼求见遗香;二奇听逍遥子所说,谷靳月向来不屑诗词,遗香竟然同意见他。
      谷靳月面上一红,笑答:“香姑娘善解人意,无有为难,只要我舞剑一阕,便见了我。”
      远流听了,想到定是谷靳月声名在外,遗香有心结交,方才如此。
      遗香佯恐:“谷公子大名,谁人不闻,遗香岂敢怠慢。”
      几人笑过。
      谷靳月接了遗香话头,对远流罗谨继续后话。
      他听了遗香所述,自然答允相助。也是天助,宿玉谷主拜托谷靳月代传书信一封,给江南百花谷花家家主。谷靳月求之不得,问谷主讨要侍童一名随行。
      隔日谷靳月雇得马车,与侍童离开,遗香藏身车中一同出行。到谷外遗香便迷晕侍童放于车内,自己扮作他,与谷靳月到了花家。而后解开侍童禁制,喂药模糊他记忆,嘱他领信自回宿玉谷去。
      后来遗香听从谷靳月提议,乔装改扮,随他北回逍遥。本想罗谨正是往北而走,正好到逍遥谷细作打探,谁知今日重遇!
      这世间机缘,果然玄妙不可言。
      谷靳月说罢吃一回菜,忽而对远流说道:“对了,我在花家见着三公子了。”
      “咦?”远流奇道,“他们怎会在百花谷?”
      “我也不知,也未多问。而且我非但见了他们,还见到了飞雪同暗沉公子。”谷靳月笑言,“三公子很惦记你,都托我代问你好呢。”
      “亏得他们惦念。”远流点头,嘴角终于有了笑意。
      罗谨与遗香相望一眼,瞬息转开。心中俱疑:这五公子自川中而回,现身百花谷,恐非巧合。只怕他们与花家有什么关系。
      两人都未出声,继续喝酒吃菜。
      远流在旁看见,也不言语,转过头去。
      宴席直至深夜方散。谷靳月引了遗香回房歇息,远流唤了仅有几个仆役收拾碗筷桌椅。
      又静下来了。罗谨独自来到房外廊下,对月发呆,久久未动。
      身后传来脚步声,罗谨回头,见远流缓缓走来。
      “你来了。”他招呼一声,随即又转过脸继续出神。
      远流在旁看他半晌,终于上前问道:“你在想什么?”
      罗谨并不回答。远流又问:“你在思念谁?”
      罗谨还是不答。远流苦笑,神色黯然,却坚持问道:“她不在的时候你担心她,为什么她平安出现了,你还是要想她?你既然担心她,为什么不开口让我替你打探她的消息?你还是不信任我吗?你还是怀疑我吗?你害怕我伤害了她吗?要怎么样,你才能相信我?”
      他连声相问,声音渐高,到后来几近沙哑。
      罗谨终于抬眼看了他,那眼里没有水光,只有比刀更冷更刺痛人的寒霜。
      “信与不信,那么重要么?你又何必太执着。”
      “当然重要,”远流与他相视,毫不退缩,“我执着是因为,我喜欢了你。我喜欢你,罗谨,我喜欢你。”
      罗谨沉默,而后淡然一笑:“喜欢我?或许吧,但那是你的事,你又何苦为难我。喜爱、接受的心情,并不是强迫来的。”
      远流脸色刷白,默然无语。他退后几步,又退了几步,低下眼去。
      “对不起,我从未想过要为难你,更不曾想要强迫什么,对不起……”
      话未说完,他卒然离去,几乎落荒而逃。
      罗谨无所反应,许久他抬起右手,隐于身侧远流不曾看见的右手,正握着一把剑,随处可见平凡无比,街边贩卖的铁剑。某一夜他将它拿在手中,自那以后,它便忘在了他的房内。
      为什么今夜,竟又将它,握在了手上,紧紧不放?

      风起东窗,千回百折拂面过,静夜无声人不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千回百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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