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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幕 雨中缘 ...


  •   和风吹拂,人间二月,京城处处叶芽新长,在清晨尚氤氲料峭寒意的雾气下,焕发象征希望的青翠色。
      前一刻还天朗气清,倏然逆光中飘落清冽的雨滴,一丝丝沾湿柳询发尖的俏脸,当雨势陡大,她已赶不及回到一条大街之外的布行。下个月老爷大寿,小姐先前订下的布料今天由她来查验,再同布行伙计把货物送回卓府。
      盏茶功夫过去,雨非但没停,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柳询躲雨的地方位于一条巷子内,来往行人不多,不过朝深处去,会找到几家遍寻京城仍各自出彩的特色小店。她看了看绳套挂在左手腕上的玲珑陶罐,里面装的正是当中一家出售的野生蜂蜜,因担心可能溅出来,她才未趁雨刚下时跑回大街上。瞥了眼巷口,她默默叹了口气。
      待她的视线顺着屋墙收回,整个人不由僵住。
      一道素白侧影就在几步外的屋檐下。柳询轻轻探过身子,洁白的锦袍裹着齐清颀长的身躯,连及膝的斗篷也是经整一块白色面料裁制而成,除了如墨的发映进旁人的视野,他本身俨然苍天丽日,清净得不属于这等凡尘俗世。
      柳询黯然想着,万万没想到这一念间他已察觉到了她,对上她犹自失神的目光。
      她忘了该如何呼吸,仿佛能如此与他相望,她不在乎是不是要到入夜,甚至明早方可成行离开。
      明明已告诫自己断了那妄念,明明只要从此避开,彼此就都可以不受对方的意外牵连。
      柳询好不容易错开视线,在她以为他理应收回了注目的时候,悄悄看去,他竟打伞走出了屋檐的遮挡。雨滴滴答答打在伞面,伴着那染上一层水迹的白靴由远及近,打在她的心上。
      她望着瞬间咫尺的俊美青年,双唇张了又合。
      “王爷消瘦……”
      “你瘦了。”
      两人同时开口,闻言俱一愣。
      柳询忍不住发笑,齐清见状也笑了一下,收伞走上石阶,水印逶迤一路。
      “王爷,你?”她收住笑意,忽然间想问的很多,但一概不知从何说起,遑论她也不应该过问。
      反倒是齐清先打开话题。“柳姑娘为何在此?”
      柳询不好再拘束,如实道:“老爷下个月大寿,小姐特命我来此买蜂蜜作寿礼,据说是店家从大荒采得,润喉效果堪比宫中珍品。此前已来了四回,不是撞上店家外出,就是被赶走。”
      “嗯。我也听闻,这巷内住着一位脾气古怪的养蜂人。”
      “大概在此开店的老板,都不怎么好相处吧。”
      “何出此言?”
      “若不是出入这里的人少,营生难以为继影响了店家们的心情的话,”顶着上方投落的专注视线,柳询脸颊一红,继续道:“就是会看上这样一处僻静之地的人,本身就不擅长与人交往。王爷请勿见笑,奴婢乱猜的。”
      齐清却颔首:“你说的在理。还有,在我面前,你无需以奴自称。之前不曾,现在亦不必。”
      柳询的心跳得厉害。她好想跪求他不要这般对她一视同仁,如此她会更无法自拔,她理应一生是主子眼中卑躬屈膝的下人,他纵然身患绝症,也无改高高在上的帝王后裔身份。
      齐清注意到她的沉默,抬手擦拭她湿了一片的鬓边,“在你看来尊贵的人受到敬重,是因为他们会用自己的能力,保护比他们弱小的人。”
      在卓府这么多年,她目睹过无数欺凌的发生,有一个家仆为了讨回公道,第二天意外死在井里,有个侍女想要赎身与爱人成家,没多久上吊自尽……她战战兢兢待在小姐身边,可还是受到过孤立与排挤,期待小姐会理解自己,但只得到看待怪物的表情。她已经死心,认同自己今生今世脱离不了家奴的命运……
      本来已经死心。
      可是此时这个男人在对她说,她也可以得到尊敬,哪怕她一无是处、毫无能力?
      “我,王爷……谢谢、多谢你,阿询定牢记你的这番话。”
      齐清收手,她霎时对流失的那份温热怅然不已。
      但见他又打起伞,柳询心里一阵紧张,以为他要回去了,孰料听到那清冷的声音讲述着这个雨天里,最暖心的邀请。
      “原来林老板在前面有一间茶寮,既然雨一时半刻难消停,我们不妨过去坐着等。”
      柳询展开笑颜,随她跨出步伐摇曳的淡橘色裙子,好像雨帘间折射出一闪而过的日暮弧光。
      “嗯!我来拿伞吧?”
      “如果你保证不把自己变成落汤鸡。”

      她不是有心任自己变瘦的。
      前往茶寮时,柳询顾着紧贴齐清,根本注意不到匆匆走来的路人,是他扣过她的手臂、侧身,使她不至于和对方发生碰撞。那只大手合握的触感,还若有若无留在她隔着皮肤的骨子上。
      早些年被老爷安排到外地,打理粮油生意的卓家少爷回京了。
      就在年初二,小姐的大哥卓行山携着一身得意春风接受双亲的迎接。善于经商的他这次归来,给卓家带回又一笔财富和新的财路。只有柳询在主子们身后看得不是滋味。
      表面才华横溢的卓行山同时风流成性,他会体恤每个婢女,将繁杂重活转交给壮丁家仆,可一旦哪个婢女由此对他生情,都只能等来不幸的下场。她偷看过他跟三姨太的婢女做那种事,转头又收下某位千金的定情信物,而且她知道,莫姐姐决定赎身之前,在花园见过大少爷。
      那时候,卓行山在假山边呆坐,她还异想天开地去安慰了两句,怎知他从此对自己善待有加。面对好意,柳询一开始并不懂得躲或拒绝,可是那莫名亲昵的举动、那表里不一的真相渐渐叫她惶恐。
      离京的几天前,他更特意约她到清静的角落,说明他日回京,必向老爷请求娶她过门。柳询惊怕了一年又一年,等她以为仅是虚惊一场,打算安心度日时,上天却冷不防生生吓她一跳。
      这两个月,她不再是卓嫣鸾的大婢女,光是适应小姐的冷淡、其他家仆的嘲讽奚落已足够令柳询身心俱疲,还要时刻避开和卓行山独处的场合,她都快无力应对了。
      “姑娘当心!”
      柳询回神,端着一壶开水的小二惊险从她面前闪过。
      她心有余悸地看着小二走远,欠身道:“对不住。”
      柳询拿着经过冲洗的碗筷回到桌前坐下,齐清盯住她:“方才在想什么?”
      她莞尔:“茶寮这时候已经这么多客人了,我在好奇有多少是因小食摊慕名而来。”
      齐清未有答话。
      时间尚早,但碍于隔在早午膳中间,柳询做主,为二人点了一份清淡小菜和一锅鱼头汤。把陶罐挪到一角,她拿起茶壶,先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期间故意不触及齐清的目光,直到吹凉了水、饮下大半,这才起身为他倒茶:“味道跟小食摊的一样,或者王爷想换白水?”
      “喝茶便好。”
      柳询抿了抿唇,“王爷怎会也来到伶仃巷?”名为伶仃巷,实则这深巷更为人所知的名字是鬼楼巷,纵然那场烧了三天两夜的大火已过去了六十年,这里还是无法恢复那以前的繁华兴盛。
      “武道已在城中广布成员,以灭杀妖魔、杜绝妖祸,我来,是查看关防可有缺漏之处。”
      她侧头,“可你好像不为此高兴。”
      齐清静默了一瞬,开口道:“妖是生、魔是生,凡人尚且有善恶之分,莫非单凭偏见,就得断定妖魔该被斩尽杀绝?”
      柳询垂眼,望着桌下绞缠的手指,“但我听说了,那次在长乐街从头到尾不露面的偷袭者,是妖族派来的杀手。如果它们不坏,为什么要这么做?大家总不可能平白无故一起去憎恶这些妖魔吧。”
      “家世低微的人,就应受人轻视?双亲为奴者,便不能有翻身自主的念头?”他淡然反问。
      柳询语塞。
      良久,她喃喃道:“在这世间,太难了。”
      齐清呷了口茶,甫放下茶杯,他们点的食物便上桌了。
      这一顿,吃得极其安静,全程二人话语寥寥。茶寮里不是没有客人发现十王爷的到临,只不过一来柳询他们把位置选在了一根柱子旁,隔绝了来自开阔空间的大多光线,二来,会光顾此店者无不被它闲宁的氛围影响,甚少生出关注周遭的兴致。
      出门时,雨显然停了好一阵,地上的积水已退去一半,唯余水滴从屋檐不时掉落。
      来到巷口,柳询率先对齐清弯身致意,“今日能再见王爷,我真的非常开心。请珍重安康。”
      他目露意外,却不动声色收起波动,颔首道:“你也是。若有什么是我力所能及的,只管登门报上。”
      柳询顿时嘴泛苦涩,“大概,今后不会再与王爷相会了,所以……”她猛地抬头,扬起满脸笑容:“可是王爷的好意阿询心领了。”
      又行了一礼,她落荒而逃似的疾步离去。
      齐清目送了片刻,若有所思地朝反方向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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