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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   十六

      帝都夏季炎热的午后,回望整个长安宫,最凉爽之地自然属灵宫池上蓬莱洲中玉罗殿。四面环水,地势高悬,四周有水利驱动风车昼夜不间断的精工细制着悉悉清凉。

      八月初,泽绵与皇后就到了玉罗殿同住,这里是泽绵做太子时候常来的地方。先皇早年南征北讨身上多有斧钺之伤,到了晚年时时发作,怕冷畏寒,这为了消暑而建的蓬莱洲无人问津而渐渐荒弃。

      发现这处好地的却是小狐狸。太子所居东宫地势空旷低洼,到了夏季湿热难耐;泽绵规矩大再热的天也是里三层外三层裹个严实,且荣宠深厚的九皇子有人时刻惦记着送冰扇茶果时令药膳,泽绵这里虽然是东宫主位,却连夏衣都要自己派人到司务房登记排队领取。泽绵往往入夏没几天身上就捂出痱子来。小狐狸伺候泽绵更衣时看着那身上他自己抓出来的血痕心疼的紧。太医院拿的清凉粉效果很不理想,敷在伤口上刺痛难耐不说,汗出的多了药粉也都随着流掉,并不能缓解多少。最厉害的那一年,因为药粉敷的过多有些先前抓破过的伤口竟然烂了。

      那时子丑心疼得直掉眼泪,小狐狸更是嚣张,直接将人剥光了晾了好几天,直到伤口结痂才开恩给了一条遮羞的禅衣。羞恼的泽绵好吵着要发落他,他便乖觉的跑了个没影让泽绵遍寻不见,不久他就找到了蓬莱洲。

      那是一个老宫人给他指点的方向,蓬莱洲已经几十年没有人登岛居住或游玩,他进玉罗殿时,留守的老太监竟然抱着他的腿失声痛哭了好一阵子,他说约莫有二十年没在这蓬莱洲上看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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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云亭中泽绵一个人凭栏远望,东边波光潋滟浩瀚连天接碧海,向南亭台楼阁檐廊画角长安城尽收眼底,西北望群山环伺宁深葱郁。想这些以往的点滴尚如回首昨日事,如今却物是人非乾坤早变。

      皇后是午睡过后来到入云亭的,看到泽绵一人远望长安城,皇后悄悄遣散了侍人,走到泽绵身后轻轻环抱住她的夫君。她隆起的小腹紧紧贴在泽绵腰间,一种安心,一种沉稳,一种天地为之而宁静的喜悦。也让泽绵切切实实感受着生命孕育的奇妙。

      “尘芳.....”四下无人的时候泽绵经常这样叫着皇后的名字“你孕中身体不便,怎的还来这里登高,当心摔了。”

      “这样抱着陛下,臣妾觉得很温暖,很安全。”

      在泽绵的印象里,皇后一直是个大胆的女子,不论在哪一方面都算得上是女中豪杰,自然这也是泽绵偏爱她的地方。当初不顾多方阻挠娶了无论家事地位美貌才学都及不上皇后之位的郁氏庶族女郁尘芳,皆是因为她的姐姐嫁给了福王为妃,皆是因为自己对福王的眷恋无法自持,说到底是自己年少时候偏执任性不懂人事而已。

      然而这个郁氏庶女却远远出乎了泽绵的意料。虽无国后之凭,却有当世之资;这是私下里皇上对皇后的评价。

      “朕的皇后是越来越大胆了,这话说得朕听了都不好意思,你一个妇道人家倒是说得出口!”则泽绵回身将皇后揽在怀中,轻声调笑。

      皇后紧紧环抱住泽绵,依在他怀中汲取温柔“妇道人家的心里话难道还不能和夫君说么。陛下是臣妾的夫君,臣妾的心里话自然要说与陛下听。难道陛下不爱听么?”

      “朕当然是爱听的......这些日子前朝事物繁忙,朕也好久没有到你宫里去陪你,心中觉得亏欠。这不是一得了空就带你来出来了,这岛上凉快清净是个消暑的好地方,从前朕作太子时年年夏天都与小伍子来此......”错话说出口,泽绵暗道自己不小心,他和小狐狸的事恐怕这天下没几个人不知道,怎么自己竟当着妻子的面提起,当真是没了心肝的......不过自从搬到蓬莱洲岛,泽绵和小狐狸也有许久没见到面了,说不想是骗人的。

      皇后忍不住笑了“不如陛下给臣妾讲讲从前的事吧,陛下作太子时候的事,还有陛下和伍先生的事。臣妾想听,想学学伍先生是如何能抓住陛下的心的。”

      泽绵红了红脸“他有什么好学的!做事从来不会顺着朕的心!小时候模样乖巧倒还讨人疼爱,现在长大了尽知道逆朕的意思叫朕生气,哪日把朕气死了皇后可要记得给你夫君报仇啊!”

      帝后二人欢笑在一处,这样的时光恬静美好“尘芳你放心,你是一日朕的皇后就永远是朕的皇后,你生的儿子是朕的嫡长子,待他出生朕就会封他为太子,朕会好好的抚养他长大,让他成为真正的男子汉,让你有个依靠。”

      “陛下!”皇后更加拥紧泽绵,想要融进他的身体一般“只有陛下才是臣妾的依靠,只有陛下才能让臣妾安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只有陛下才能保全臣妾母子及家族的身家性命。臣妾不求别的,只求陛下龙体安泰长寿无疆。这样臣妾才能心安。”

      泽绵安抚的拍着皇后的背“朕虽然在私情上不是个好丈夫,但朕一定会是个好父亲,朕会保护你们母子,没有人能威胁到你们,尘芳可以放心。”

      看着远处的夕阳慢慢西下,泽绵觉得自己的心境许久都没有似这般恬淡闲适。从一出生就是太子,背负着整个王朝未来的命运,这个担子太过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又让他一步一步坚实的前进,因为没有退路。

      记得他和先皇唯一一次交心的谈话,泽绵说“若可能,儿臣根本不想做太子。”

      先皇难得的竟没有生气,却将他拉到身边问他“不做太子,你又能做什么?你还会做什么?你又想做什么?”

      泽绵认真的想了许久,想到不自觉的哭了出来也没有答案。先皇用颤抖的双手给他抹了眼泪“看吧,你什么都不会!连想法都没有!你只会做太子,将来朕死了,你就只会做皇帝!离了这皇宫,离了这皇帝的宝座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你甚至不知如何能让自己果腹!绵儿啊,这是命,是你我父子的命!”

      “为什么?儿臣非嫡非长,儿臣的母亲也并非父皇宠妃,就连儿臣......父皇就连儿臣也并非是您喜爱的儿子,为什么要让儿臣挑起这个江山,儿臣到底哪一点配得起这天下!”

      第一次看见这个儿子在自己面前情绪几近崩溃,泽绵的眉眼像极了他母亲,那个当年也曾激起他无限热情的女人;泽绵哭泣的样子让他不断地想起让皇后抱养襁褓中已成为太子的泽绵,那时候那个女人肝肠寸断的号泣.......

      先皇撑起病的沉重的身体将泽绵揽在身边“绵儿,你的大哥和二哥你对他们还有印象么?”

      泽绵小心翼翼靠在父亲怀里,这是从没有过的亲近,从没有过的温暖,每一次都是远远地看着七弟九弟围绕在父亲身边,欢笑,跳跃,而孤单的自己就像个笑话。年幼的记忆中只有三哥的怀抱,三哥的背,三哥的手,三哥的裙裾,三哥的笑......父亲,那个陌生又威严的人总是让他又怕又忍不住去追寻的存在,多少次让他在崩溃的边缘坚定的走下去。再背诵一篇文章,再批阅一份奏折,再将规矩礼节做的恭敬些,再将东宫治下治理的好些......只有这些才是父亲可以看到的,只有这些才是父亲唯一在自己身上关心的,如果连这些都做不好............

      “儿臣不记得了......”

      “那时候你才刚出生呢,还只有这么大点”先皇用手比划了一个新生儿的大小,泽绵没见过觉得像是个小狗的大小“先太子是朕的长子,也就是你大哥;而你二哥却是朕的嫡子;他们两个都是那么优秀,都是朕的好儿子,却为了这个太子之位做下了不可饶恕的孽;在你出生那年他们都死了......”

      “不是儿臣的错......这不是儿臣的错......”

      先皇安抚的拍了拍泽绵的背“自然不是你的错,你还那么小那么可怜,可是朕刚刚失去了两个成年的儿子,朕再看着刚刚满月的你竟一点都不能宽慰。朕想着这个时候出生的你,出生在帝王家的你,身为朕的儿子的你,一定是为了偿还你大哥二哥没有偿还的罪!你有罪!你欠了朕!你欠了你的兄弟!你欠了皇家!欠了天下!”

      “不!不是!”泽绵悲痛长号,挣扎着起身要跑,奈何他早已哭的失了力气,被病重中的先皇一手就死死按在床上“父皇,不是我......不是我的错......”

      “绵儿......”先皇用力忍住翻腾上涌的血气,喘息却坚定的对泽绵说“男人一定要背负着重担才能成长,才能走得更高远,看的更长久。你三哥已经背负了为国戍边的责任,能不能再回长安来只能看他的造化,不过朕死之前是再见不到了;朕的四子,五子早夭;这个皇位必须是你坐!你仁孝贤明,宽厚与人,坚韧忍让,守礼明义,会是个好皇帝,你要给朕好好守着这个国家,守着你的亲人,你的兄弟以及他们的后代子孙!你明白么!”

      “难道七弟,九弟不是更得父皇喜爱么!”泽绵瞪着血红的双眼看着自己已经病重的父皇,仿佛看到了一个传奇时代的强弩之末,看到了一个将死之人对于生的执念。

      “老七性子轻佻,如何能够君天下!”

      “那九弟呢!”

      先皇这一次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是啊,泽绵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父皇爱泽祥(九皇子)如斯,又怎么会让他挑起自己扛了一辈子的压力与痛苦!又怎么会让他有朝一日去体会父子反目成仇,兄弟同室操戈祸起萧墙......

      父皇啊父皇,你宠爱泽祥,就要用我的一生安宁享乐去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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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曲,
      一梦当年,
      何不安宁乐,
      何事为泪婆娑,
      何当时归田卸甲,
      何人能醉月里杯中,
      何处梦回旧与君长留。

      泽绵一梦将醒,这些压在他心中深处的怨恨时常这样闯进梦中,残忍的揭开一片永远都长不好的伤疤,一次又一次的将灵魂陷在其中疼痛着,不甘着,怨恨着,压抑着。

      他呼救,何人能救?

      “莫哭,我在这里!”一个坚定温柔的声音响在了耳畔,是谁?泽绵不能确定,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愿睁开眼睛,害怕此刻更是梦中,还是害怕自己现在的样子落在别人眼中多少懦弱不堪。

      直到落入了温暖的怀抱“刚才的梦若难过就睡去再梦一个,有臣在这里,下个梦会很好。”

      泽绵始终紧闭双眼没有做出一点曾经醒来的样子,这个人他记得。那个每次看他都眼神炽烈的男子,泽绵怎么会不明白那种眼神的意思,只是他直到这个人他招惹不起,他的炙热就像一把难以控制的熊熊烈火,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他害怕会被烧成灰烬,神形俱灭再不能存于这世间了。

      很多年以后泽绵都忘不了曾经有个人那样温柔又坚定的许给了自己一个梦,在俯仰帝国的高台上许给他一个平凡的梦......何处梦回旧与君长留......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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