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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八回 书成谁与 ...

  •   第八回书成谁与

      龙马立在金銮殿上。那黄金龙座的位置,与他不过咫尺了。但他并不急着坐上去,他把一双眸子逡巡四周,看着底下跪着的乌压压一片文武官员。他们都是在躬请他早登三宝,继承大统,安抚民心的,陈状请辞一条条摆满了龙案。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游移许久,最终望定了龙崎道:“……老丞相,父皇驾崩前可有与您议定遗诏条陈?您是两朝老臣,又是本王的蒙师,举足轻重一言九鼎。若有但说无妨,本王绝不怪罪。”
      龙崎暗暗地叹了一口气。遗诏,那的确是有了个胚子,当初与先皇一条条仔细斟酌出来的,然而现在还有什么用呢?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那还有什么好说。当初是怕他们三败俱伤才拟的,如今一切定局,倒也不必用这些来缚着龙马的手脚了。她心下明镜似的,口中却道:“老臣老得很了,也糊涂了,怎料到会有今日事体。当初与先皇商谈,却只胡乱扯些家常杂事,记性又不好,一并全忘了。还乞殿下允老臣放归山田,聊度余生罢。”
      龙马听她竟拿这等话来做搪塞,况且隐约深意,忽虚忽实,说得竟似乎他才是篡位夺权的那人,当下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丞相看来的确老了,本王便送丞相去颐养天年!手头政务,暂由御使大夫接管。就这样定了!”
      群臣们许多都还摸不透这新主子的脾性,见他尚未登基便毫不留情面地逐了两朝元老,又将大权交与乾那样年轻资浅的人——虽说他官至御使大夫,位列三公,但毕竟是个辅佐的副臣,不掌实权;这样陡然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加与他,也难怪群臣都暗中不忿。但虽说个个心里有鬼,却只是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常宗政,许奉常,既是你们力主,那末这登基即位大典一应繁杂事宜,便全由你们统筹操办。本王累得很,一些琐碎事体你们便自决吧,只把重要的回禀便可。”龙马说毕,有些疲惫地站起身来,“都散了罢。”
      他这话说起来语调稀松平常,可阶下跪着的百官听来可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欣喜地环顾四望,知道这皇帝的宝座不再是空着的了。不知谁领先喊了一声“拜!”当下齐刷刷地行起三拜九叩的大礼,口中呼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颂声来。
      龙马微皱了双眉。他只看得见他们磕着的头高撅着的腚,再猜不透那一件件华美体面的冠袍下是什么模样的嘴脸什么模样的居心。好容易等众人散去后,他还想独自清净片刻,谁料得郎中令傅书文却留了下来,满腹心事地望着他。
      “傅郎中有什么紧要事么?”纵使心底百般不情愿,龙马还是不得不问上一声。
      “……殿下……啊,死罪,现在该是呼圣上了……二殿下在天牢里面水米不进,只说要见您。臣不知该如何处置……”龙马一听这话便怒道:“什么‘二殿下’!是他杀了先皇,不许再对他用如此称呼!……他还不死心么?我是不会见他的!他既不想吃食,便不用给他,任他自生自灭罢!”傅郎中赶紧连声称是,顿了一会又续道:“……臣说句僭越的话,皇上斟酌罢。二殿……不对……那人留着,终究是祸害。这样例子,古时已不少见了。虽说他现在撒了兵交了符撤了权,人关在大牢里,可那暗中的势力却不可能连根拔去的。一旦死灰复燃,为时晚矣!还望皇上三思哪。”
      龙马顿了一顿,思忖了片刻,凌厉地扫了他一眼。傅郎中被他看得一栗,赶紧低下头去。好半晌,却听得龙马轻轻叹一口气,又半晌才道:“我知道。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你没听见么?听见的话就照办罢。”
      傅郎中一听有些糊涂,细细一想,却记起龙马之前说的任他“自生自灭”的话。他当下揣摩透了,赶紧堆笑道:“是!是!微臣明白了,微臣即刻去办。”

      “王爷息怒。”
      下首跪着的是攸王爷跟前头号谋臣荀可喜。他一张老树皮似的脸没有半分表情,泛着黄浊的眼珠微微动了一动,窥伺着主子面上残留着蛛丝马迹的纷乱心绪。
      手冢强摁着浑身的颤抖将那密报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仍是不敢置信那行行字句。他离开王都青春,这才是几个月的时间?!怎么会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中秋的月还没落下去,一家人却血光四溅,再也不能团圆了。
      “王爷,其他事情先搁着,吩咐诸官着丧要紧。”荀可喜在一旁等了许久,这才建言道,“老夫知道王爷心里难过,可国殡的大事,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手冢正捏着龙马的书信,听他这么一说,冷声怒道:“好一个一刻也耽误不得!九月二十四日的国丧,过了头七才接到报丧书信!……信里竟还不允我往国都奔丧,他是什么意思?!”荀可喜微微变色道:“三殿下在信中这样说了么?!……他防备王爷防备的紧哪。”
      手冢不说话了,他坐回主座上,将茶一劲喝着,双眉紧锁。他明了了菜菜子当初一定要他走的一片深意,在那样的激流漩涡中,谁阻得住谁,谁又帮得了谁呢!螳臂当车自不量力罢了。可他没有料想到之后她身为公主却竟沦落到不得不削发为尼的清冷下场,没料到自己的叔父、也曾叱咤风云的先皇算计一生,最后竟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杀死,一场血腥宫变后物是人非,一切都陌生而模糊起来。他觉得他脑袋里有什么在嗥叫,几乎将他逼迫疯狂。
      他叫来了前来送信的眼线问道:“……公主当真出家为尼了么?”那线人回道:“虽是传言,但也有九成真了。据说是在青春城里的素云庵。因为三殿下严令不准声张,所以大家虽然都心知肚明,可都全当没这个人似的绝口不提。”手冢沉默了片刻又问:“那龙雅呢?龙马打算如何处置?”那线人道:“二殿下现在被关押在天牢的死牢里,至于如何处置,三殿下却是没明说。”
      手冢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吩咐左右:“备马!”荀可喜见状赶紧上前道:“王爷打算回青春么?万万不可的呀!”手冢满面怒容道:“有何不可?!”荀可喜便伸出他那枯树皮似的手指一根根扳着算道:“其一,三殿下继承大统,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既是他命您留在封地,您若去了,那便是抗命;其二,您与二殿下渊源颇深,三殿下怕也是对您颇多忌讳,此时入京,他若以为您是为了相助二殿下翻身,则您也只得如公主殿下那般沦为冤鬼了!其三,三殿下当初邀您相助他夺权登基时您婉拒了,他与您虽说多年手足情分,可眼下他把他哥哥都送入了死牢,那么对您……”
      手冢有些烦乱地挥了挥手让他住口,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明了,可他若不去,还有谁保得了龙雅?!哪怕是龙雅真的做了天大的错事,他也见不得这骨肉相残的景象!他疲惫地抬起眼,案台前,一盏寿鹤烛台上忘记吹熄的油灯仿佛明白他心思似的,焦虑而挣扎地跳着,隐约溅出点点火星。它那褐黄色的枯槁火焰在烛台的边沿上努力向外探着身子,可终究挣不开那灯芯的牵绊,也没有勇气跃下烛台,就只是那样探着头看着,看着烛台外边无限大的空间,再时复一时地重复着它那无用的焦虑挣扎。
      手冢觉得着烛台上那未熄的如豆灯火像极了现在的自己,无力又可悲。这不是他所甘愿的现状;他这小小封地就如同这小小的烛台,只够他发出如此微弱的火光。甚至连想要多做一点事情,多照亮一些地方,也得顾忌这顾忌那,顾及灯芯够不够长。
      他锁着眉头,郁结之气闷在心口,压得他快要爆发了:当初我甘愿退让,到头来就换得你们这样的下场?!那之前辛苦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这朝夕相伴二十余年的人皮下面都搁着怎样的一副心肠?
      “……走!”
      手冢只吐出这样短促笃定的一个字。他眉头间扦出了深深的沟壑,眼睛却绝无旁骛,笔直地看向前方。他甩开袍裾,大步地走出门廊,同时吩咐下去:“调派三十死士扮做家丁,即刻跟我上京!命封地各州郡举国丧。我不在时,上下大小杂务都交由荀先生统管。……备跑马!”
      荀可喜急忙赶上扯住手冢道:“王爷!王爷断不可如此冲动哪!老夫知道二殿下的母妃对王爷有恩,可万事要分个轻重缓急!如今二殿下已是树倒猢狲散了,他手下那些旧部亲信,大半举了降旗啦!三殿下现在又在火头上,您硬往上撞,这只能更乱罢了!”
      手冢顿了片刻,缓缓道:“也许会更乱,不过不会比现在更糟了。我自有主意,毋庸多言了!王府上下,还靠先生帮衬。”荀可喜听着这语调,他太熟悉他主子的心思,知道再劝是没用的了,便不再说话。马与死士此刻都迅速地安顿好了,全站在手冢面前,等他下令。荀可喜犹豫了一下终究叫道:“王爷……!既是要进京,您便还是换着孝服为好!”手冢冷冷地道:“他不让我去奔丧,我便不去奔丧,不用着孝服!他若以此为由来拿我下狱,我等着!”说罢飞身上马,一摔鞭,绝尘而去。

      二十五名死士步行在后,手冢单领着五名死士纵马先行,一路飞驰而过,仗着马匹精良,又一路驿站换歇,马不停蹄,原本数日才行完的路途,竟然两日便赶到了;途中光是累毙的千里马便有五匹之多。到青春时,若按远近来走,定要从青春城正东门入,由皇城正东青龙门进皇宫。身边人对手冢道:“王爷,眼下非比寻常,我们进青春后还是绕一些路,从皇城正南朱雀门入吧?”原来若按礼制,正南门较其他三门为低,专为迎接藩王与各国使节而开,由此门出入可显出谦逊卑躬,也是一种礼节。若是以往南次郎在日,手冢断是不须由南门出入的;然而日月将换新天,如今不同往常,言下之意,风口浪尖上,还是小心谨慎些好。
      手冢略略思考,便笃定否决道:“不用理会这些。便由正东青龙门入城!”当先策马,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青龙门两旁看守的士兵虽受令不允他人由此门过,然而见攸王爷在满城素白之际竟然华服繁饰高头大马,不解鞍鞯配剑入宫,全然目瞪口呆;又素服王爷威名,因而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往里走了一些,便看到散朝和议事的大臣们。他们惊诧地看着在出现在禁城里还配剑骑马不着重孝的手冢,都只顾着行礼,一样没有一个人敢拦,连问也不敢问上一声。手冢正怒在心头,也懒得搭理他们,只一味地催马快行,突然马儿长嘶一声猛地收住了步子,一个爽亮的声音传了过来:“微臣见过王爷,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还望恕罪!禁城重地,王爷为何驾马而行?”手冢低了头看去,是桃城扯住了他的马嚼头,第一个将他拦了下来。
      手冢还未及答话,桃城又开口问道:“王爷几时回来的?可有奉诏?”手冢见如此问,也不理他,只道:“龙马呢?我要见他。”桃城笑道:“纵使是王爷要见,也得先在殿上等着。皇上这两天累得紧了,事务繁杂。……王爷以后要记着改口了。”手冢睨他一眼,冷声道:“‘断七’未过,先皇尸骨未寒,你们胡乱叫什么?!他一日未登基行大礼,一日便还是龙马!”一席话斥得周围人全战战兢兢,知道攸王爷这是发火了。正当大伙儿都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这局面往下怎么收拾时,恰巧龙马与几名大臣议事完了,正从宣德殿里出来,见这一情景,也当下诧异地立住了:“……王兄……?你怎么……”
      手冢既不下马亦不行礼,逼视龙马双眼道:“我来领罪。请降罪罢!”龙马自幼最是敬重手冢,如今听他这样说,知他才是来问罪的,只得有些窘迫地避开视线,尴尬地道:“王兄这是做什么!……”反而转脸斥桃城道:“快放开了马缰,伺候王爷下马!”手冢把那张本就冷若寒霜的脸更冷了几分,道:“不敢当!龙马,我只问你一句:龙雅在哪里?菜菜子在哪里?!”
      龙马眼神微微一颤。他低声急切地道:“王兄,我……我也是情非得已!我也不想……”手冢只看着他道:“你想将他们怎样?”龙马急道:“姊姊她是自愿的,王兄,我阻不了她!至于二哥,……他杀了父皇啊王兄!这样的罪,我怎么能原谅他?!我不能原谅他!!……”他一气说着,许多字句模糊不清。手冢并不打断他,直到他停了口,这才一字字问道:“你觉得你赢了么?你原谅了你自己么?!变成这样结果只有你是无辜的是么!!”龙马哑然不能答,手冢看他一眼,拨转马头,吩咐左右道:“去天牢!”
      桃城见状怒起,便要去追,龙马摆摆手拦住了:“……由他去罢。”“可是他不是要……”“我说了由他去!我就这么一个王兄了,不想再跟他翻脸闹将起来!闹得还不够多么?!”
      桃城怔怔地应了声是。龙马一直都不愿自称为“朕”,他起先也以为只是不习惯罢了。可现在他晓得了,别看已经是成人模样,龙马心里毕竟还是孩子,哥哥姊姊手心里捧大的,哪受得住这样孤独。

      天牢内阴森可怕,整块巨石砌成的牢墙坚固得连一流高手也插翅难飞。虽说终日不见阳光,却因为干燥得没有一滴水气的缘故,连性喜阴暗的霉苔也不在这里生长。狱卒的鞋底全嵌了铁铅,走起来扎扎作响,混着牢房里四时不断的喊冤哭号,就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最里的一间空旷大牢便是死牢。纯钢打造的牢槛就连上好的宝剑也砍它不断,里面摆着一张几,点一支白烛,更显得昏昏惨惨。牢内四周石墙上都钉着巨大的镣铐,长长的铁锁拖着,将犯人的双足双手脖颈都铐得死紧,动也动弹不得。眼下牢里的犯人正倚着矮几半躺着身子,看着那白烛惨然的光,想将它挑亮一些,手一抬便拖动镣铐哗琅直响,勉强抬到半空,终究气力不支,又猛坠下去了。
      龙雅看着自己被烛光拉出的长长的影子,披散的长发,凌乱的衣衫,就算看不见自己的脸,也知道定是憔悴得不成人形了罢。自幼至今,几时曾沦落到这种地步?成王败寇,他知道这道理,因而也怨不得。但他暗自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龙雅是皇族贵胄,就算死,也绝不向别人低头乞讨生路。
      说后悔,其实是有些后悔了。虎符在手时,若不是那么急于行事,没有做万全准备,现在关在这里的或许就是他那异母弟弟了。可他那时怎么能不急呢?他太想要得到一切了:地位,权力,认同,尊重,还有……那褐发倾城的笑颜。
      他的心猛地一痛。再也得不到了,虽然也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可眼下连奢望也断绝了,这比什么都更加令他绝望。他不再要狱卒去找龙马来,放在牢口的馊了的饭菜似乎还是两天前送来的,他也不去介怀了。手腕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流着血,他便蘸着那血迹随手写些什么来打发时间,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死便死罢,有什么,值什么!
      手冢站在牢门外,不敢相信地望着里面的人,他不愿相信那是龙雅。数月前他还来送他出城,两人甚至险些打了起来,那时他骄横跋扈,意气风发,怎又会是现在这般模样?他唤了一声:“……龙雅。”牢里的人这才微微抬了眼睛,看清来人,憔悴枯槁的脸上涌现出了一点活气,沙哑着声音道:“哟,……料不到竟是你来探我。”语毕,竟微微笑了起来,隐约可见以往的那般神采。
      手冢再看不过去,吩咐狱卒道:“去卸了二殿下的手镣脚铐!”龙雅勉强道:“不用。这些我带着很舒服……也轮不到你来发慈悲!……”手冢瞪他一眼,仍是命狱卒解去了,又教人取吃食饮水来。狱卒不敢不从,只得照办。
      龙雅去了手镣脚铐,却仍是动也不动,只惬意一笑,看着手冢道:“王兄这又是在唱哪一出了?”手冢冷声道:“你便打算在这里坐以待毙?你平日里的气焰都哪里去了!”停一停,缓下语气低声道,“……我今日送你出去,在荆省长明山避暑山庄里安排了接应,你便在那里暂住罢。那里是佐佐部太尉的辖区,一切有他打点。你莫再兴风作浪,图个安稳便成!”龙雅闻言先是一诧,见手冢并无半分顽笑模样,于是疲倦地笑道:“王兄为我盘算至此,龙雅何以为报啊?”手冢顿了一刻,道:“好好活着便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龙雅突然狂笑起来,一双凤眼望着手冢,里面漾起些波光水色,可一霎眼便湮没了。他冷笑道:“我不会听你的!我才不会如此轻易放手哩!……我这边,一切早就打点安顿好了,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你还是先顾及好你那宝贝龙马罢!不定你什么时候没留神,这皇城便又易主了!”他一气说下来,语气激动眉飞色舞,又简直要掏空了所有力气似的大笑个不停。他一面笑着一面将双手藏在矮几下面,不让手冢看到他指尖微微地发抖。等总算止住了笑,他喘了口气,摆出玩世不恭的表情续道:“啊对了对了,难得你来一趟,顺便给我些纸笔,替我带一封信与龙马那小子吧!”
      手冢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吩咐了人给他送来笔墨纸砚,暗道等他写完,命人将他拖也要拖出大牢去。龙雅却又嚷道:“你像根柱子似的站在我跟前,想写也写不出来了,快出去!出去!”手冢见他如此精神,心下稍安,因此也懒得与他计较,便转出牢去。

      龙雅直到看不见他身影,这才几乎脱力栽倒。他心高气傲,不愿让手冢看见他半分颓丧,因而在言语上强撑着。可到底还有什么好撑的呢?他自嘲地一笑,铺开了纸,刚提起笔,手便筛子似的抖个不停,落不下一个字来。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毛笔上蘸满了的墨汁一滴滴被甩下来。一股酸辛泛着苦味涌上眼睑。我有什么用……我还有什么用?
      龙马,是你赢了这局。愿赌服输,这条命奉上就是。只是父皇崩时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终究只有你知我知。
      菜菜子,尼姑庵的清苦生活怕你过不惯罢?我们斗了十几年,也该是时候歇歇了。
      王兄,你若真救了我,龙马再敬重你,也断不会放过你了。你最后这份情,龙雅受了就是!
      他这样想着,笑一笑,将毛笔断为两截,笔杆断处对准了自己的颈项。
      阖上眼睛的时候,隐约看见那个夜晚褐发如水,交错缠绕。

      手冢闻声冲进牢内时,鲜血已经漶漫浸透了龙雅身下散落的一张张雪白的宣纸,甚至砚台里乌黑的墨汁都泛起了一层惨然的红色。龙雅倒在血泊里,侧着头枕着自己的胳膊,仿佛睡着了一般,还是他一贯的傲气,仿佛马上就要醒来似的。
      手冢只觉得有什么轰地一声,在胸膛里炸开了。他冲到了牢门前,颤抖地朝狱卒吼道:“……打开!!把牢门打开!!”
      好容易几把大锁全解开了,他冲进去,看见龙雅手中攥着的半截笔管。宣纸上什么字也没有写,只一片一片被血晕染的颜色。手冢想去扶他,刚握住他的手,便看见手腕上有被挑去手筋留下的伤口,外翻的鲜红皮肉,时不时地渗着泛黑的脓液。
      他早不能写字了。
      手冢看着那手腕上怵目的伤口,颤声怒问:“是谁挑断了他手筋脚筋?!”那狱卒早被吓得傻了,拼命摇头道:“王爷……王爷!!不是小的啊!那、那是桃城将军做的,说、说是防他逃走啊……不是小的!不干小的的事哇!!”
      手冢心里清楚,挑断手筋脚筋,人便是废人了。龙雅那样心高,绝容不得自己这样无用,他寻死的心,怕是早有了吧。这样想着只觉得有一股怒火奔腾冲撞,几乎要将自己焚尽了,将他心里残存着的那点理智全都化之一炬:怎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控制不住双手颤抖,想扶起龙雅,却扯下了他的外袍,露出白色里衫来。有什么刺眼地扎入了眼帘,令他双手突然使不上力猛地一松,踉跄退后了一步。
      雪白的里衫上,满满地是用血水蘸着写成的大大小小的字迹。那字迹深深浅浅,或黑或红,定然不是一时写成。细看来却不成文,翻覆只有两个字:
      不、二。

      立海没有秋天,连冬季也不是很分明。在中原各国都银装素裹之时,它也只是比平日里多了些凉风,浇几场冷雨罢了。可这些天里雨一劲地下个没停,若不及早防治,怕是再不几日便会起冬涝了。
      真田很头疼地想着防涝的问题,一面在龙案上飞快地批着奏折。事情太多了,他在心里有些麻木地抱怨着,多得做不过来,压根没有办法去想别的什么。他强迫着自己去做一堆堆本来该由大臣们做好了的事情,仿佛希望那些繁杂的事情将他的胸膛塞实了,最好连心跳也不要让他听见。
      他做的太专注,因此不二是从什么时候起站在他身后的,他一点也不知晓。直到夜入了二更,他疲累地歪了歪身子,这才看见地上拉长了的一个摇晃落寞的烛影。
      他顺着影子的方向望了过去,看见不二,并不算很惊诧,却也没有如往常一般地板起脸孔。他的眼角里掠了一点烛光的红色,像映在水面的倒影一般微微颤动着。他没有开口说话,倒偏开了脸,静默着。他看见了不二胸前环抱着的漆黑的木匣。
      不二一样静默着,他不知该由何说起。如果真田如以往那样盘问他,这话一箩筐地倒出来,倒也爽快了;可他却什么也没问。那么该从哪一段说起呢?这一路,由辛酸至苦痛,由生离至死别,由炎夏至冷冬,都好似一场糊涂的戏与清醒的梦。真田背对着不二,点起了一龛兽香,淡淡的氤氲从金瓴的雕孔中荡漾开来。他问了一句:“……他回来了?”轻烟将眼前景物都遮得朦胧不清。不二答不出话,只能将黑漆的木匣轻轻放到他面前。他便直直着瞪着那木匣,眼中先是悲,是痛,再是恨,是怒,甚至略有些欣喜了;最后瞳眸也黑得如同那黑漆木匣的颜色一般,无所谓什么情感,仿佛只是圆环状的空壳。他笑了一声,道:“好……你终是回来了。”像抚摩谁的头发似的,将一只手搭在了那漆黑木匣顶上。

      不二看着那木匣,仿佛从那深深的黑色里看到了自己的穷途,从心底泛上一丝丝冷意来。他对着真田,不知该如何劝,也无可劝。他本以为真田会猛地发上一通的火,狠狠地逼问他究竟是怎么解释,将幸村的死的责任全推在他身上,甚至拿他下狱,这样做至少彼此都该会少许轻松一些。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可真田什么也没说。他取了酒,不用酒盏,就这样直接倒进喉咙里。
      不二嗫嚅了嘴唇,轻声道:“陛下节哀。”自己都听得出这话语中的虚假与无力。真田抬眼看了看他,摇一摇头,道:“朕不哀。已经再没有什么好哀的了。”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推到不二面前。
      “这是他临行前,留给朕的书信……你看看罢。”
      不二接过那信,单薄的纸叶上残留着恍若隔世的温度。展开了,跳入眼帘的是幸村那素来洒脱不拘的字迹:

      吾君:
      今日一别,笃定此生永不再见。缘已至此,切勿颇多强求。叶落归根,宿鸟南枝,余久染沉疴,虽仰君洪福得以残喘片刻,然茫茫天数已定,非人力可及也。余半生奔走江湖,半生缠绵病榻,故只求终老于故土,怎堪飘零于海外!惟此薄愿,望君成全。
      四载一梦,历历眼前。感君舍身相救之恩,叹君不眠相伴之情,爱君坦诚相待之心,惜君一片嗔痴之意,余非木石,安能无动于衷乎!但恨身不为妇人不得相许一生,命不属富贵不得侍奉左右,心自欲与天比高,然何曾见飘萍飞絮可登天欤?呜呼!余固无妨,甘随逝水;但惧这漂泊薄命、祸水罪愆,折君阳寿。非不欲面辞,然泪不能止,恐为君所笑,故留书一封,文虽破碎不凿,其中拳拳切切之意,君勿相忘!
      谨以此期期艾艾之语,权作生离死别之证。虽为堂堂七尺男儿,书及此处,亦作小儿女态,贻笑方家。请君珍重,勿自菲薄,江山黎民尚且仗君吐哺。斯言已尽,不知所云。
      时永幸四年七月七日

      手一松,那单薄的纸叶便散落在地上。“四载一梦”、“君勿相忘”!眼前晃动着那些字句,仿佛魔魇挣脱不开。不二抑着几乎落泪的冲动笑了出来,一面将那封信拾起,一面道:“果然是他的作派……!这等发乎真情的文字,才真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文章,不二愧不能及!……”嘴角漏出了点含泪的笑,将那书信递还与真田。
      真田缓缓接了过来,将那信攥在手里,又朦胧着微醺的眼看了好几遍。他一面看着一面不自然地抽动着嘴角,仿佛想笑,却更象是呜咽。越是看,抽动得越是厉害,连肩膀也一并发颤,夹杂着象是笑又像是哭的刺耳声音。他突然发狂了似的猛地攥透了手中的纸张,尖锐的指甲将那单薄的纸页戳出了窟窿,又捏得皱成一团,狠命地摔在地上;他喘着气大笑起来,干脆伸开臂膊向桌案发疯似的一扫,将那上面成堆的奏折呈条笔墨纸砚茶碗酒壶都扫下了桌面,噼里啪啦地摔得好不痛快;最后他举起了不二带来的那个漆黑的木匣,闭上眼,狠狠地掼了下去。
      木匣发出了哀鸣一般的钝响,栽在地上,由底部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瘢痕。
      不二惊住了,他万料不到真田会如此做;太监宫女听到响动慌张地冲进来,也全被真田怒吼着叱了回去。白色的骨粉从裂口渗了出来,不一小会裂口旁便堆起小小的一堆。
      “混帐!!!……”他朝着那耀白色的骨灰用尽浑身力气骂道。话刚出口,便在支撑不住,摇晃身子,跪倒在那裂了的木匣跟前,用手去捧那落下的骨灰,想握在手心里,却从指缝中渗了个干净。他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僵直着静默了不知多少时候,直到月亮也沉了下去,在这只剩漆黑的冰冷世界里他终于死死地抱紧了那个漆黑的木匣,任嵯岈的裂口划伤他的脸,划出一道道仿佛泪迹似的血痕。
      天终于大亮了。阳光照在立海君王的脸上,他却已不再是他。有什么抽空了,有什么变质了。
      “起驾,早朝。”他一如往常地吩咐着。走出几步,突然转身来对不二道:“燕王也一起来罢。今个朕要与燕王议一议出兵中原之事。”
      不二诧异地顿住了步子;他的确不甚熟悉眼前的人,可现在却几乎要不知道这说话的究竟是谁了。真田望了望他,淡然道:“……朕要他最爱的那片锦绣河山,为他殉葬。”
      清晨的阳光从他肩头洒下,一如那夜里耀白色的骨灰,刺目灼人。

      没有人敢说话,四周是死一般的静寂。手冢站在已经没了主人的诫得殿里,四顾着一片苍凉。这是龙雅居住的宫殿,当时弑君事发,此处即刻便被封了,这几十天里面的太监侍女没踏出过殿门半步,连自己主子的生死也不晓得。眼下将他们都放了出来,吩咐的第一件事竟是整理主子的遗物!当真恍若隔世了。
      手冢立在偏殿卧房,看着床头搁着半卷书,书桌上摆着写了一半的字帖儿,蘸了墨的笔忘记吊起来,干硬地晾在砚台旁。他想去拿那支笔,眼前却蓦地闪现了龙雅死时的情状,手便顿在空中,终究慢慢地又收了回去。
      “……我太天真了。”他淡淡地叹道,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我仗着一声‘王兄’,就想处处管束着你们,到头来最天真的竟是我自己。……可笑!”他走到床前,去把那本半敞着的书合上了。看一看书封,却不是什么《资治通鉴》之流,只是一本《志怪传》,讲妖鬼狐仙的,有趣的紧。
      “……我救得了谁?……”他看着那书封,几乎要悲怆地笑出声来了,“我救得了谁!!”
      “……王爷……您保重身子呀。”负责通传的周通是手冢的心腹,见状赶紧捧了一盏茶来,道,“皇上来看您了,就要到门口了。”
      手冢的眼神动了一动,向门外望去,果然看见龙马没带随从,匆匆地正赶过来。他脚步滞了片刻,摒退左右,终究迎了上去。
      “王兄……!!……我没料到会变成这样……真的!!……”龙马一见面便着急地道,一双眼睁得大大的,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手冢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龙马却一把抓过手冢袍袖,急切地道:“王兄!!你打小最清楚我的不是吗?我的确讨厌二哥,却也不至于害死他!这是他自己将自己逼上绝路的呀!”手冢想说什么,却咬牙咽了下去,半晌问道:“来这之前,你去见过龙雅遗容了么?”龙马一愣,讷讷回道:“……我挂念着王兄,便直接过来了。”手冢不做声了,眼中有什么将要燃尽了似的,只发出一点点摇曳的光。他垂了垂眼,不让龙马看出端倪,低声道:“是么?……也好。”请龙马屋里坐了,将话题岔开道:“登基的日子定了没有?”龙马脸上微微一红,露出点斐然的神气来,道:“算是定了。我又不懂什么天象星象的,他们说是哪日,就是哪日罢。”“听说你贬了龙崎老丞相,提拔了乾做代丞相?”“也不是贬,只是老师年老的紧了,我送她回家颐养天年。王兄觉得不妥么……?”“不。你自己的朝廷,要换一批人也是该的。”……
      说了好一会,手冢并没有过多地指责龙马的不是。龙马也渐渐去了适才的焦躁不安,恢复了平日里的神采。手冢望了他许久,像是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似的问道:“龙马,龙雅的牌位可以进太庙么?”龙马闻言僵了一下,踟躇着没有立刻回答;这一瞬间的踯躅在手冢心中卷起一丝冷风,将他眼中残余着的那些隐约亮光也熄灭了。他平静得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道了一句:“也好。与他母妃葬在一处也好。”龙马赶紧道:“王兄,我不是这个意思……”手冢却打断了他:“不谈这个了。立海怕是要兴兵了,我们议一议对策罢。”

      “……让菊丸一人去可以么?”龙马有些犹疑地问。他毕竟年轻资浅,对于用人并不在行。手冢道:“山吹毕竟不服我们管辖,多派将兵过去反惹内讧。教菊丸领军在边界观望,不到万不得已不出手相助。”龙马听着有理,便应下来。想一想又道:“兵部那几个老头子不听使唤,倚老卖老,趁这机会将他们一发换了!不然号令不行,还打什么仗!你看呢,王兄?”手冢嗯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龙马心下安定了许多,他想王兄约莫是不气他了,还站在他这边倾力助他,何愁不能成就一番事业?不由得一阵欢喜,使些小孩子心性来,跳进庭院中,笑道:“有一阵子没让王兄考较武功了,且看看可荒废了?”抽出配剑,就在月光下舞了起来。
      手冢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一如多少年来的那样;但却又分明有什么不同了,胸腔里仿佛失掉了血肉肺腑,换成了一副铁打的冰冷心肠。那心肠的棱角疙着骨骼肌肉,痛得他几乎落泪,但他咬紧了牙关强忍着。龙雅与菜菜子的结局在他眼前晃个不停,逼着他眼前发灰,看这世界里只剩下黑白双色。他觉得自己似乎哪里变了,可并不想要阻止。反正都是要变的,——再过一些日子,等龙马登了基,便没有兄弟只有君臣了。像这样看他舞剑的日子,也再不会有。那么早一些还是晚一些、是他改变还是我改变,都无所谓区别,殊途同归罢了,又何必阻止?

      “王兄,怎样?可有长进没有?”龙马兴奋地揩去额头的汗水问道。手冢点点头:“我之前便说过,再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又看了看龙马手中的剑道:“好一柄剑!”龙马笑道:“虽是好剑,到王兄的‘夏殇’还早些。说来曾经也听闻江湖人谈论,说‘夏殇’里藏有什么武功要诀之类的传闻,可是真的?”手冢皱眉道:“那样传闻怎作得真?只是一柄见惯生死的利剑罢了。”两人又说了一回,眼看天色不早,手冢便送龙马回宫,一面问道:“桃城将军打算怎么安置?”龙马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回道:“他救驾有功,自然论功行赏……”“还留在青春?”“恩,我有这个打算,怎么,不方便么?”“你与他太亲近了,反将他推上火坑。还是外调到边境要职为好。”龙马犹豫了许久,看手冢时,面上并无半分异色。他思前量后,只得勉强狠下心道:“……好罢。”

      龙马走后,手冢独自坐在中庭,扣着双手盘算着心思。他觉得自己已然无所谓悲喜,空顶着一副人状的躯壳。他问自己:我究竟为了什么还活着?……他想起了一个人,可这几乎让他同时悚然了,因为眼前同时出现了那满衫血做的文字。是了,活着是为了要见他。一切都因为他。
      不由得又记起了夏殇,适才对龙马说的话,其实并不全是真的。龙雅的母妃临终前将剑送与了他,他那时虽小,却也记得她临终前的言语:
      “国光……听说这柄‘夏殇’里啊,藏着个秘密,可到今天谁也没解开。传说‘得夏殇者天下幸’,人们都揣度着这句话的意思约摸是说拿了这把剑便能做君王,哈!怎可能呢?我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是,谁解开了这个秘密,谁便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哩!……哈哈,当然是传说罢了。你拿着,国光,你拿着!我就不爱看你总锁着眉妆老成!……”
      她是含着笑去的,虽然没解开这柄剑的什么牢什子秘密,可依旧过的很快活。
      手冢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也许是因为龙雅也不在了的缘故罢。什么秘密之类的,不过是小说家的信口胡诌罢。风寒得彻骨,他刚站起来,旁边周通便迎上来,给他披上一件大氅,低声道:“王爷,您料得没错,大伙儿都来齐了,门外等着。我推说您歇了,让他们多耗一会挫挫锐气。”手冢点一点头,问:“打头的是谁?”周通道:“还能有谁,跟您料得一样,就是佐佐部太尉。那老头子的宝贝儿子被人不明不白地穿了,自己的地位现在又岌岌可危,他不着急才是怪事!”手冢思量片刻,问道:“乾那边怎么说?”周通赶紧答道:“乾大人说他一切但听王爷吩咐。”手冢又问:“那些人现在都跪在门口?”周通道:“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王爷替他们做主呢。”手冢冷声道:“那好。半个时辰后,教他们到书房见我!”

      英二坐在屋里,饭也不吃声也不吭,像个木头人似的。他现在才知道菜菜子出家的事情,之前因为心里愧疚,一直没敢问她的近况,旁的人又怕他为难,都不跟他讲。谁料到那样要强的女子竟会出家?定是上次那般言语将她伤得深了!英二愧疚自责地想着,连饭也吃不下去了。
      大石来到英二府上,见他这般模样,心里也猜到了八九分;拿平常话来劝他,丝毫不顶用;说笑话与他,也仿佛没听见似的。只得叹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下了,静默了许久,终是吐出一行字来:
      “英二,我晓得你在想什么。……我们散了罢。”
      说完便等在那里,等英二发火,等他质问,等他把气出完了,再说下面的话。
      可英二只微微抬了抬眼睛,仿佛早料到了似的,苦笑了一声,端起碗来,一口口呷药似的将冰冷了的饭菜吃了下去。
      “……大石,”许久之后他开口道,“是我害了菜菜子。她是那样好的女人!我对不住她!”
      大石扶住了他微微颤动的肩膀道:“英二你莫说了,莫说了!这不是你的错!……我已教人打听过了,她的确是在素云庵里。可前去问安的大臣们去了几拨,她一个也没让见。我装做香客,也只偷偷瞥到她一眼。她憔悴了许多,憔悴得我不忍再多看她了。她贵为公主,几时受过这样的苦楚?……英二……我本是想来劝你的……可是……”他说不下去了,眼眶发红,将英二用力揽进怀中,几乎是艰难地吐着字句:“你……你也是中意她的不是么?……去娶了她罢!她有恩于你我……我们怎能眼睁睁看她受这样的苦!况且……况且……英二,我不想毁了你的前程!……你姊姊还等着你供养,你家族也单指望你传宗接代!……我们在一起,成什么事呢……”
      英二空洞着双眼听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视线在空中游移飘荡,他喃喃地道:“果然……变得跟哥哥说的一样了。这是报应?是。这是报应!!”他双手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道,将大石猛地推了开去,勉强站了起来。
      “最后我们还是抛不下!哥不是说了么?我们终究将要末路。我今天算是通透了、也明白了!这不怨你,也不怨我!她对我那样好,那样情义,我不能不管她!我怎么能看着她一个人苦?我怎么能撇下她独自快活?这全是我的错,跟你没干系的!”他一双眼已是噙满了泪,直望着大石。
      大石不敢正视着他的双眼,他侧了身子不停地说我知道的,我了解的,我没有责怪你。两人再没有话说,日光为他们拉出长而孤寂的影。不知过了多久,英二狠下了心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大石也同时叫住了他。
      “……英二。……”
      “……恩?”他有些心虚地停了步子,却不敢回头,空气中流转着落寞。
      “……我们……一起走好么?……到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去,到没有烽火征战的地方去,到没有勾心斗角的地方去,到没有繁杂公务的地方去,……把这里的一切都抛到脑后,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个干净,一起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好么?……”
      英二微微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睛,他没料到大石会这么说。渐渐得他掖不住那薄雾般的欣喜,泪水不争气地滚落了满脸,也遮不住那一如往常般明朗爽然的笑容。他问:“那要是渴了呢?”
      “就喝山涧里的泉水、树叶上的露珠!”
      “要是饿了呢?”
      “砍柴挑水,打猎钓鱼,不好么?”
      英二不免笑出声来了。他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迎上大石的笑容。
      “我懒得很,什么事可都不帮你做!”
      “有什么关系!英二就闲着长膘罢,你最近又瘦了!”
      “我们住哪里呢?”
      “山洞罢。等春天竹子长成了,我们在山间扎一个凉棚,几张竹椅,夜里便可以听一阵阵松涛!”
      “那也不好;最好离市镇近些,好随时去集市上玩些杂耍,挣点油盐酱醋回来!”英二说着,又记起他们初会时的情景,不免微笑起来,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大官人好阔绰啊,抬手给了个元宝!这次我偏要你做那吆喝纳彩的,四处收钱去!”
      两人絮絮地说着这白日里的梦话,眼前仿佛真出现了那样美好的景象似的;想去碰触,又怕梦碎了。英二仍是笑着,那笑渐渐苍白无力起来,泪却越来越不得片刻停歇了。他望望大石,虽然逆着光看不分明,但间或有什么反射着阳光在他眼角一闪,怕是也定和自己一般狼狈罢。他缓缓地道:“大石,谢谢。此生有你这句话做片刻的肖想,足够了。有这句话便够了。”

      英二只身来到了素云庵外。四围香烟缭绕,耳边隐隐佛声,倒颇透着些与世隔绝的气息。只是这气息明眼人谁都晓得是做样子与人看的:素云庵是青春第一大庵,却如同府衙一般按月从户部支饷,里面许多尼姑都是朝廷里妃子夫人的“替身”,替他们承灾受过,诚心礼佛;另有一些便是皇族大臣的千金或者遗孀,不愿听父母之命嫁人或不愿改嫁的,都逃来这里,权作避难。
      英二站在山脚,看着那盘桓而上直至山腰的石阶,想着菜菜子拾阶而上的身影,不由得愈发痛恨起自己来。他暗暗地道:“她为我受苦,我却只顾自己快活!”狠狠地一步步踏上石阶,那力道仿佛要刻下脚印似的。正走着,突然听见吱哑哑的声响,接着看见庵门开了一角,一名青衣玄领的女尼持着枯帚出了门外,洒扫着阶前零星的残黄。
      那身影的确瘦削了太多,英二却决计不会认错的。他再走不动了,定定地看着,想叫她,空张着嘴,不知该由哪一句起头。好在她并没有在意到他的存在,只一心一意地扫着近冬的残叶,扫帚发出“沙——沙——”的单调轻柔的声响。诵经声从那半扇略开着的门里透出来,她停了停,往里望一望,怔了一会,用袖口揩了揩眼角。
      英二恨不能冲过去抱住她,痛痛快快大哭上一场——可是不能。——是我害她这样的!这句话紧紧箍在他心上,让他愧疚得抬不起头来。他看着菜菜子扫完了落叶,又抱着扫帚对着山林空空地发了一会怔,慢慢地转回庵里,那玄色发灰的门便要关上。他不知从哪里来了气力,猛地跃上台阶,喊了一声:“菜菜子!”却没料到身后突然传来了急促的呼唤:“菊丸大人!”声音之大竟将他先前的那一声喊盖了过去。两名僚官从后拉住了他,火烧火燎地道:“大人,可找着您了!紧急调军令!”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两名僚官,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再看庵门,却紧紧地阖上了。

      外面是操演的号子声,扰得人一刻也不得安宁,不二独自闲在屋里,却不见得有几分闲情逸致。替立海效力筹谋,与青国兵戎相见,都不算什么;可悲的是他一心为了救他那不谙世事的弟弟脱出虎口,那家伙非但不领情,还自己心甘情愿地跳了进去。
      “给——!!”裕太大咧咧推门进来,睨着眼看着他哥哥,将几件物事摔在他身边的桌几上。
      不二微微抬眼看自己的弟弟。他已经赶不及了似的换上了将军装扮,腰间鹿卢剑,背上玉壶弓,拢发金缔束,锁子烂银钩,果然妆扮得少年英雄,凛凛威风。不二看着,暗道他果然长大了,再不是当年的那个处处要自己帮着维护的裕太。可自己能撒手就不管了么?他骨子里还是一样的不更事!战场哪里是显耀威风的地方?那是生死一线的人肉屠场!这话不二说了不知多少遍,可裕太不听,他冷笑着,丢下几分难看脸色来。
      “仁王托我交还你的什么剑,还有封书信,家里来的,路上耽搁,再加上你又不知在哪里,算来也是半年多前的了。”裕太说完这些,甩头便走,在门边又停住了,补了一句:“嫂子寄来的。”
      不二一怔,他没料到杏会写书信与他;说来这么一走又是大半年,家里完全没有照应,母亲和姊姊不知怎样?杏呢?这么些日子里,自己竟是没有一刻的工夫去想想她们,当真是惭愧的紧。自己有什么资格做这一家的梁柱?他这样责问着自己,将那封信捧在手里,想拆,却在看见信封上杏那娟秀的字迹时没了勇气。
      “谨呈夫君”
      自己也有本领做人家的夫君?!
      简直天大的笑话!

      他暗暗地笑着,知道自己对一个女子亏欠了一生都无法偿还的情。他不想拆信看了。只对着信封,发出一声似短似长的叹息。
      “殿下……燕王殿下!柳王殿下请您过去。”一名僚官正巧此刻匆匆赶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殿下说一切已调派停当了,想请您去看一看。”
      不二哦了一声,站起身,将那未曾拆封的信小心地收进了内袋。他随口问道:“青国那边有动静没有?”那僚官赶紧回道:“没什么太大动静;只是似乎调派了军队驻在山吹边境观望。”不二点一点头道:“可探听到领军为谁?”“这个……似乎是青国右将军菊丸英二。”
      不二猛地收住了步子;这举动把那僚官骇了一跳,慌张地问:“殿下?怎么了?”他摆了摆手,随意一笑。
      “不妨事。”
      天意弄人。

      第二部第八回书成谁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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