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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七回 此生谁料 ...

  •   第七回此生谁料

      菜菜子有些着急地走着。她今个要去随园拜见父皇。自从父皇身体欠安以来,辞了早朝,都在随园里听政,除了几个机要大臣外,就连他们姊弟三人都难得见他一面。她估摸着,父皇是在和心腹大臣讨论遗诏的事。现在是紧要关头,她必须得见父皇一面。
      在随园门口碰着了强扶病体前来应召的龙崎丞相。菜菜子顿了一顿,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龙崎倒很镇定,微微地躬了身子请安,一面道:“病体不便行礼,还望公主见谅。”菜菜子赶紧道:“老丞相万莫如此。还要劳动丞相是我们小辈的不是。……是父皇唤您来商议政事的么?”菜菜子一面问一面心中盘算着,若她是父皇唤来的,那必是宣诏大臣无疑,龙马的事,则多半还要靠她言语。
      龙崎微微一笑,牵动脸上皱纹。她道:“我早是赋闲在家了;事情本都交给攸王爷去做了。可到底你们年轻人爱折腾,换成了二殿下和三殿下,总有手生的地方,这也难怪。不过这次却不是皇上唤的,是我自己跑来的。唉,说来也惭愧,一把年纪了,还得考虑着下代的事情,没办法,谁叫子孙都是心头肉呢。这次来,单是为了她的事。”说着,一面从身后拖出一个娇小胆怯的姑娘来。
      菜菜子定睛看了,好标致的一个美人儿!黑芝麻似的亮油油的大辫子拖着,一双珍珠似的大眼睛,白是白黑是黑,尖尖的脸盘,一双玉笋手羞羞怯怯地捏着龙崎丞相的衣摆,藏着半个身子,对菜菜子福了一福。
      龙崎将她扯出来斥道:“别这般胆小怕生!眼前是公主殿下,要行大礼的!”菜菜子赶忙伸手拦道:“免了罢!这是丞相孙女么?以前怎么没见过!”龙崎笑道:“是我那不成器儿子的独苗女儿。”原来龙崎终身并未婚配,从同宗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却心疼得甚于己出。菜菜子看着喜欢,拉着她手问道:“妹妹叫什么?多大了?”那女孩低了头不敢说话。龙崎在一旁道:“哪有什么名字,胡乱起个小字叫做樱乃,今年也十八了。因为性子怯人,所以一直不敢带她来宫里见礼。眼见着该出阁了,老臣斗胆仗着脸面,来求皇上赐婚呢。”菜菜子一听,心中明白了七八分,知道龙崎不过是拿这个孙女出阁的事体做个挡箭牌,好避开那些猜疑她是宣诏大臣而不断前来巴结送礼威逼利诱的家伙罢了。否则若不是皇上亲召,这随园是人能随便进来的地方么?连她这亲生女儿觐见,都禀了好几回,才定下今日。
      她思量透了,转而笑道:“那父皇可有定下来许哪一家?”龙崎看了她一眼,谨慎地回道:“尚未。公主莫急,皇上说要慎重挑择的,老臣也就放心了。”
      两人话语里全是双关,明着里说的是樱乃的婚嫁,暗地里却是探遗诏的口风。想来在皇上跟前,也一定是这样明里假借说赐婚事宜,实际则是商讨立储定承罢。菜菜子有些同情起那个女孩来,还什么也不知道被蒙在鼓里,真以为别人是在操心她的婚事呢!又免不得多看了她几眼,真觉得生得体态婀娜,又模样温婉,心中不由暗道,若这姑娘许配龙马,倒满合适的……——哎!?
      她脑中猛地一响,赶紧停下了步子。
      龙崎丞相向来疼她儿女,这孙女又是独苗儿,若真将她许了龙马,老丞相能不尽力帮着自己的孙女婿么?即使退一万步讲,丞相即便不是宣诏大臣,单凭她两朝老臣的身份,朝野里也没人敢动她毫毛,仍是有一言九鼎的分量。——这棵大树好大的阴凉!
      这当会龙崎已扯着樱乃就要走了。菜菜子赶紧追上去拦下了,气喘吁吁地笑道:“……老师,我们再去父皇那里!不介意这回听我说门亲吧?”

      南次郎听了菜菜子言语,勉强从龙榻上要坐起来,菜菜子赶紧拿靠背垫他身子,搀着扶起。南次郎笑道:“你还是细心的。不过处处只为龙马考虑,也恁偏心了些。”菜菜子听在耳中,心里知道父亲是暗有所指,表面却摆着一副天真无知模样,只道:“没那回事。若平日里,八竿子女儿也想不到要替龙马寻个亲事啊——他那样大了,这些事情哪里用到我们操心。今个也是巧,见着老丞相孙女,女儿真个是喜欢的不得了,模样生的俊,人又乖巧。女儿寻思着,咱们家龙马也是一等一的人物啊,配上老丞相的孙女,不是天作之合么?这不,特地来与父皇商议的。”
      南次郎微微笑了,一面问龙崎:“老师觉得呢?”
      龙崎立在廊下,看了看菜菜子,笑道:“老臣怎么可能不乐意?与天朝龙凤做亲,是我们家几辈子修也修不来的福分哪。只是这孩子何德何能,能被三殿下青睐?”
      南次郎听了便对菜菜子道:“是了,我们这里说,也作不得数。朕也满中意搓合这门亲事,只是还得问龙马意思。那小子拗的很,若强为他选了,指不定闹起来,朕这张老脸上还要几分光彩哩!若他肯了,朕这边便亲写喜帖去。”
      菜菜子见南次郎应允,欢喜得心头开了花似的,赶紧道:“不碍事,龙马那头我去说,包准他点头。”三人又说了一回话;见着天色将晚,龙崎便告了退。南次郎便道:“菜菜子,你也去歇了罢,陪我也恁没趣儿不是?”菜菜子嗔道:“父皇说什么话?女儿今儿个要陪您一整晚,就在您这儿歇了成不?”南次郎苦笑道:“也就你这闺女还真算记挂朕的!龙雅和龙马……唉,朕管不动、也不能管他们了!”他稍稍喘了口气,又接着道:“只是你性子偏是像你母亲的。这样的女子最是吃苦。本来女儿家想着怎样来被人照顾便好了,可你们却都爱照顾别人,成什么话!……当初真不该听你许什么终身不嫁的愿心!”
      菜菜子静静听着父亲这又象是发火又象是牢骚的话语,暖暖地笑起来。
      “父皇关心女儿,女儿心里感激。女儿也想做平常百姓人家里的闺女呀,学学刺绣,练练诗琴,等着出嫁,闲闲散散一生。可谁教生在皇家,谁教身是公主呢?女儿既想替父皇担一点重量,就不能只顾着自己快活。”
      南次郎微微阖了眼睛,半晌道:“公主也不是都要做到这些的。——菜菜子,你若有喜欢的人,朕立即找人替了你的真身,赎了当初的愿心,做主将你嫁去。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足够好了——朕不愿再看着自己女儿作这恩怨纠葛里的祭牲!”说到后面,略略有些激动起来,导致气脉相窒,登时呛咳不住。
      菜菜子赶紧去抚他的背和胸口,却不见效,只咳得更加厉害,甚至喘了起来。菜菜子一时发慌,对着门廊大喊:“来人哪——快来人!传、传太医!”
      好在随园的别馆里早有太医候着了,一传便到;使婢和太监们也立刻忙碌起来。菜菜子退开几步,让出位置,看着眼前一片纷乱,心儿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她清楚得很,父皇如此气色,看来是真的搪不过多久了;三年前便开始了的皇位争夺,也终究将有一个结果。然而她心中只觉得慌乱痛楚,再没有了什么谋划策略抢得先机先发制人,只剩眼泪在眼眶里转着,将眼前芸芸众生浑做一团。

      南次郎再次睁开眼睛时,雪白的月光正从窗台上洒下来,竟十分刺眼。他撇开头去,却见床头趴着菜菜子,已经睡着了,脸上的粉妆有被泪水冲开后余下的斑驳痕迹。她的手指紧紧抠着撒在床沿的绣龙杏黄被面,攥得绸子上现出了深深浅浅的折印。
      南次郎爱惜地抚了抚她的乌黑长发,皱起眉头思想许久,缓缓地抽了手,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惊醒了菜菜子,她赶紧用手背揩了揩脸,笑道:“父皇——!太好了,您终于醒了。可饿了?想吃什么?女儿立刻吩咐厨子做去。”
      南次郎摇摇头,道:“莫在这里睡,着凉怎处?去旁边暖阁里睡罢。”
      菜菜子点头道:“好。——父皇醒了,女儿也安心了。刚才可把女儿吓坏了!”
      南次郎苦笑道:“当初送你去战场,便是要你见惯生死场景。怎么现在却这样了?人总是要老的。”
      菜菜子使劲摇着头道:“可父皇不一样的。我们都离不得您啊!别看龙雅龙马斗得那样,真要把天下放他们肩上他们哪里担的起?……父皇,您别急着走,再多宠我们一阵子罢……!”说到最后,竟渐渐哽咽了。
      南次郎定定地看着她,笑了,又摇摇头,将手重重地搁在床头矮凳上。
      “……你和你母亲还是不同的啊。……唉,菜菜子,等朕老了,你将会被怎样?……怕只有天知道了。”说着他挣起身子,指着右面书橱的格子,向菜菜子道:“去,把里面第四个盒子里放着的书拿来。”
      菜菜子疑惑地应了,点起油灯,将那里面一叠书搬到南次郎面前。南次郎从中抽出一本,随手一翻,从内页里抖出一块金牌来。
      “这个你拿着。”他将金牌塞进菜菜子手中,“这金牌令箭朕只吩咐铸了这一块,见金牌如朕亲临。你拿去,将来会有用的着的地方。”
      菜菜子赶紧跪谢后双手接过了,父皇的举动让她不安得紧。然而她还想说什么时,南次郎却挥挥手,翻了个身,向里睡去了。
      空空的园里,若有若无一声叹息。

      龙马最近脾气躁得很。毕竟不能事事如所想那般顺畅,几次与龙雅交锋,也没能占尽便宜。想去见父皇探个口信,却被拦了回来,竟说要等什么安排;暗底下买下随园里的眼线,却来报说皇上只教菜菜子去见过。他听了当下拧起眉头,骂了一句粗口,将手中一叠物事摔在地上——那是这些日子里他所上的折子,却一封也没被批看,全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那老头子究竟什么意思?!”龙马愤愤地道,喝退了左右下人,捧起茶来刚漱了一口,嫌烫,便一古脑全倒进了漱盂里。
      “——看看,你又躁起来;不嫌热的慌?”桃城正巧掀了帘子进来,见他如此模样,便笑着揶揄。龙马不理他,只拿胳膊挡着眼,望九花藤椅里便倒,一面问:“最近二哥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这边那死老头子还不让我见他,我也没法了!”桃城皱皱眉头,将几本折子放他面前,道:“——不是什么好消息。但也不紧急,若你累了,便先睡一会。”
      龙马仍只拿胳膊挡着眼,语调却有些恼:“你都说了,我想睡可还睡得着么?快拣重要的简明了说。”桃城犹豫了片刻,只得开口道:“……沈宗贤被查了。”
      龙马一愣,急忙撒开胳膊坐直了身子,将他那双金眸子瞪着桃城,不可置信地叫起来:“怎么一回事?!宗贤是我亲点的两省钦差,谁敢查他?!”桃城按了他肩膀,低声道:“是佐佐部太尉。……我给了主事太监不少好处,好容易将折子‘借’出来,傍晚便要还的。折子在这里,你且看看。……他们倒言之凿凿,拿住了不少把柄,不像有假;只能说姓沈的自己也不是什么好官就是了。只是……”龙马冷笑一声打断他:“——只是他是我一手提拔重用的,这责任终究都是要担在我头上是罢?我晓得了,他佐佐部就是二哥养的一条会摇尾巴的狗——我倒要看看这条狗怎么来查我!”桃城苦着脸道:“听我把话说完再发你的主子脾气!在来你这的路上,我碰着了御史大夫——也说不准是巧合还是安排好了的。”
      龙马怔了怔,道:“乾是投在姐姐那边的人。他寻你做什么?”
      桃城道:“我也不是很明白。他只教我带句话给你:‘一切安心,吉人自有天助’。我揣度着该不是一般言语,因为这折子今儿才呈上来,中间并没有人看过,大家都还不知情呢。难道他竟想要硬生生将着案子摁下去么?他自然做的到,可这值他什么呢?”
      龙马锁着眉头寻思着,突然站起来,在回廊里来回急走。他猛地抬头问道:“你记得他说的真的是‘吉人自有天助’?”桃城没防备他这么一问,想了想道:“不会错的。当时我还想学富五车的乾大人也有说错的时候,不都说是‘吉人自有天相’么,他偏改一‘助’字,难不成还彰显学问——”说着说着桃城自己也觉得哪里不对劲了,赶紧住了口,看向龙马。
      龙马咬了唇,胸膛微微起伏着,好久都不说话。半晌冷笑一声,掉头就往外走。
      桃城赶紧追出去问:“你这是要去哪?”
      龙马将头一昂,冷笑道:“我去将这情还了大姊!小恩小惠便想让我俯首称臣?哪里的黄粱好梦!这虚情假意的不知是哪门子的帮助,我不会领,也不必领!”
      桃城想拦,可他也素知龙马脾性,认准的事情一头到底,绝不改变;又素来自傲,不屑委婉曲折。因此只得叹了气在后面跟着,想等他走一会,冷静一些后,再把是非好好与他分辩清楚。

      菜菜子这边早有眼线报知,太傅查了龙马手下的钦差,折子怕这两天就要呈上来。她计较着一个钦差哪里值得太尉出手,怕还是为了设计陷害龙马的计策,因此赶紧吩咐下面人几处打点,命将证据悄然毁去;又教乾去压下折子,大不了六部合议,当庭对质,也决不可以呈到皇上那里。几遍吩咐下去,还不放心,又叮嘱乾赶紧去与龙马知会一声,免得他心焦。
      眼见着大事化小,菜菜子总算得了空闲,便想趁早去见龙马,也将那门亲事提上一提。想到这节,她心情欢快起来,步子几乎是飞一般轻巧,就朝龙马居住的兼听殿走去。

      两人迎面撞了个正着;菜菜子见着龙马,心中欢喜,竟没在意到他脸色难看,挥退了身后侍女,几步走过来笑道:“龙马——!好些日子没见你了……”龙马却不搭话,只冷冷看她一眼,将步子停在原地。
      菜菜子一愣,没明白龙马这是在唱哪一出,还道是他在为了今天那被查的钦差生气,便陪笑道:“莫气了,姊姊已经教人去处理钦差一案了,太尉和龙雅别想靠这个抓你把柄。——别管那个了,姊姊今天来,是有件大喜事想和你商量呢。”
      龙马摁着心头火,心底暗道:我便要看你还有什么花招。于是装做平时一样懒懒的应道:“什么事?”菜菜子见他神色恢复平常,便放下心来,笑道:“我们一边走,一边说。——龙崎老丞相的孙女,你见过么?……啊,我想你该是没见过的,我也是那天去父皇那里,才碰巧见了一面……”
      她絮絮地说着,那女孩怎样好,怎样美貌,龙马全没听进去。他只在心里愤道:你被老头子召见了,却还在我面前显耀!说这么多,可不是就让我做你臣子么?!我是你亲弟弟,你还来这么多弯绕,究竟是什么心思?!我若不答应你,是不是要被杀之而后快了?!……好哇,你刚占了几分上风,便跋扈起来;这江山还不定是不是你的!……
      菜菜子说得兴高采烈,全然没注意到龙马暗地里的想法,末了还问他一句:“这可是天赐的良缘……你觉得怎样?”龙马怒起,一摔袖子吼道:“你早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还问我做甚!”
      菜菜子惊住了,半晌喃喃道:“……你说什么糊涂话呢?我什么时候不把你放眼里了?这亲事全是为你好……”
      龙马冷笑道:“亲事?!……你不是合计着把我这碍事的给卖了吧?抱歉的很,我不领你这情!你要做你的女帝梦,只管做去,只是别把我当省油的灯!”
      菜菜子简直不知所措了,她从来没料到龙马会对她说这样的话,一时也不知症结在哪,只得赶紧上前拖住龙马的胳膊急道:“……你误会了,你错怪姊姊了啊!……姊姊从来都是为你想的啊!姊姊不为你想,又为谁想哩?……姊姊只得你这一个弟弟哪!打小到大,姊姊都护着你啊,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怎么能这样说呢?!……”
      龙马抹开她手,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冷笑道:“你当然不止我一个……上次你不还叫风儿灼儿来我这里,拐弯抹角地教我替你说亲么?!不是你特地授意,俩个丫头有这么大的胆子,到亲王这里来求着说亲?是了,你一颗心全在年轻英俊的右将军身上了,他可是与你同生死共患难的人儿哪,自然比你弟弟亲上千万倍!……你想等你当上女帝了,将我越前家的江山全都给别人是也不是??!!”
      菜菜子傻在原地,她万万想不到龙马会说出这样中伤的话来。她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反驳了,只能颤抖着身子,噙着泪朝龙马喊道:“你不要信口雌黄,毁誉他人!这与英二什么关系了?!我、我根本……”龙马也怒起来,一串话连珠炮似的打断她的话:“好一个‘信口雌黄,毁誉他人’!你弟弟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人!连这样人你都要利用,让我娶你看中的人!谁要听你的鬼话?!”他将这些话狠狠地扔下,转身便走。
      菜菜子望着他背影,想挪步子,却双脚灌了铅,半步也动不了;眼泪在眼眶里来回滚着,竟落不下来。她低声一遍遍地道:“龙马,你误会姊姊了啊!姊姊真只为你想啊!”突然想起怀中父皇给的金牌令箭,眼前一亮,赶紧掏出来,也顾不得什么公主身份,只踉跄着追上龙马,气喘吁吁地将他拦下了。
      “……这、这个!”她双手将金牌令箭捧到龙马面前,脸上挤出焦急又疲惫的笑容。
      “什么……?”龙马退开一步,警惕地问。
      “父皇前些日子给我的,是金牌令箭!”菜菜子急切地道,“父皇说仅此一块的,还说我有用得着它的地方……现在我把它给你!龙马,这下你总该信姊姊了罢……?我是真为你好呀!”
      龙马脸上先是震惊,继而诧异,最后竟显出愤怒与轻蔑来。他接过金牌,看也不看,便狠狠地将它摔出老远,砸在皇宫里那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嵌砖上,锒铛作响。
      “龙马……!!你做什么?!”菜菜子大惊失色,赶紧冲上去拣起来;龙马看着她吼道:“我不要你什么牢什子!你有金牌令箭又怎样?!”他微微喘了口气,缓了缓劲,仿佛平复了心情,脸上浮现一贯的不屑来。
      “……等着罢,我要赢你。”
      他转身大踏步走远了;桃城从后面赶上来,焦急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想追龙马,却见着菜菜子怔在自己跟前,是万不能不管的。犹豫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走到菜菜子旁边道:“公主,三殿下今个心情不好……您莫往心里去。下官教人送您回宫歇着罢?”菜菜子双瞳蒙了一层灰,只缓缓摇头,整个人失去脊梁似的仿佛要软倒在地上。桃城赶紧扶住了,就要叫唤人来。菜菜子抬手示意不用,强自站稳了步子,突然笑了一声,将拣起的金牌仔细地擦了擦,看了好一会,拽过桃城的胳膊,把金牌塞进他手里。
      “这是父皇给的东西哪,哪能那般不小心地摔。我说要给他的。现在便托你转与他罢。”
      她将桃城的手攥了一攥,又笑起来,只是眼角仿佛多了皱纹。红颜如何弹指老,看她便该明白了。她走开几步,又记起什么似的回转身子,对桃城几分无奈几分凄楚地笑道:“龙马……便只得你多照顾了。”说罢顿了一会,这才招手唤来吓得缩在一边的侍女,拖着疲惫的步子转回宫去。

      “……殿下,臣不很能明白您的意思……”
      英二有些惶恐又诧异地抬起头来,顾不得礼节直对上龙马的双眸。那素来被敬为“神相”的金色龙眸和以前有些不同了,仿佛少了向来阻饶保护它的障壁似的,里面金黄色的炽热熔岩几欲破瞳而出,奔腾流泻。
      “我该说的很清楚了;不晓得菊丸将军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推搪哪。”龙马讽刺似的勾了勾嘴角,取了几粒蒲桃,放在手心里把玩着。
      “——不敢。只是殿下您深夜把英二唤来府上,劈头就说这样事情,一点先兆都无,这个……实在是事出突然,英二不知该怎样回答。”英二斟酌着字句,强摁着心底惊诧的情绪,可他毕竟素来不擅长掩藏,还是什么都一青二白地写在脸上。
      龙马看了看他局促模样,微微笑道:“果然将军是不一般的人,也难怪姊姊中意你。——你说不知该怎样回答,难道还疑心我诓你不成?婚姻大事,女儿家总要顾些脸面,再怎么说也不能跟你亲自提的;这不,差事才揽到我身上。——将军不给我个面子么?”
      英二见话说到这个份上,真不是玩笑了,赶紧站起来退开一步,神色尴尬地道:“殿下……这……怎么说……万万不可的!公主是什么身份,英二不过一应科举子,打几天仗的粗人,文不成武不就的……身份也不合哪!不相配的……!……殿下还请好生劝解公主……那个……”说到后面,他竟急得面膛通红,手足无措,连口齿也不伶俐了。
      龙马面色转暗,冷冷一声道:“这么说还是你不情愿了?天朝公主,多少人想着念着的,你竟嫌她配不上你么?你说罢,你嫌我姊姊哪一点?嫌她年老?还是样貌丑陋?你倒说来我听哪!”
      英二再怎么糊涂也知道决计不能说的,只得低头一劲踯躅。突然他记起曾经菜菜子对他说过她终身不嫁的愿心,一时象抓了救命的稻草,赶紧对龙马道:“并非英二无缘肖想,只是公主殿下曾对英二说过,她许下愿心,终身不嫁,因此英二才敢平常待之……”龙马没待他说完便打断道:“那又有什么!愿心是当初她自己许下的,要嫁人也是现在她自己许下的!天朝龙凤都有神佛护身,这一点小小的愿心算得什么?找人替了就成。况且我也命人查过了,”龙马看着英二续道,“你家也是宦族世家了,曾祖也曾官至内阁学士哪,还曾被赦封一等侯,这些你当初国学时竟都没有报与官府,倒是个全然不享祖上恩荫的。可算来这份上,身份倒足够了。况且你现在并未婚配,我不懂你究竟在搪塞些什么。”

      菜菜子坐了好久,渐渐冷静下来。思前想后,总觉得龙马什么地方一定误解了,不分辩清楚,终究不成。自己委屈一些倒没什么,他不能懂那份心也没什么,早来替他做这些事情,也没想着要多少回报。只是若因为这坏了大事,让龙雅钻了空子,可怎么成哩?她拼命说服自己去再见龙马一面,把事情本末闹清,好歹挽救些,不想就这么与他隔膜了。
      她打定主意时夜已经很深了,宫里冷清清的,只有巡夜的禁军守卫打着梆子来来回回走着。她也没有叫起侍女,只披了衣裳,悄悄地向龙马住处走去。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话要跟龙马说,又决定不管怎样先道歉罢,毕竟是自己没知会他便私自行事的。这样走到兼听殿外,见偏殿的灯火竟还亮着,心中一喜,想他竟这么晚了还在处理事务,一定累坏了,又不免心疼起来。值夜的小厮打着呵欠,一看来的是公主立刻清醒了,慌张地就想去通报,菜菜子连忙拦住笑道:“我进去看看就好,莫要扰了你们殿下正事。”小厮并不知晓今天两人闹出的事情,见不用他通报正好乐的清闲,便毫无疑虑地放行了。
      她万料不到的是,刚转进厅后,便听见了自己名字;两个声音听似平静暗里却剑拔弩张地交谈着,一个自是龙马,另一个却是英二。
      她定住了步子,几乎反射性地藏在厅旁的廊柱后,将他们对话一句句全听进耳里。听一句,浑身便冰凉一分,直到最后从指尖到足跟全然凉透,寒进心里。
      她寒心的是龙马不止是误会了她,而是自始至终恐怕便没懂过她半分;他把她当对手,当敌人,以为她和龙雅一般的心肠似的。自己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全以为是别有居心,非但不领情,还处处提防着,那为他做的那些还有什么用呢?现在他甚至想要先发制人,拔掉她这颗碍眼的钉子!他利用她对英二的感情,这节骨眼上将她嫁了,改了姓的女人哪里还能再插手皇储的事宜?那便不碍他的路、不档他的前程了!
      她猛一阵心酸,将背靠在廊柱上,阖了眼,膝弯使不上劲,拉扯着整个人无力地滑下。

      英二开始还有些踯躅着,毕竟和三殿下交往不深,摸不清他话语里的底细;可到后来也渐渐着急起来,知道有些话是非说明白了不可了——不然只是平白委屈了菜菜子。这样想着,倒突然轻松了,脸上少了焦虑神情,多出几分坦荡决然的色彩。他站定了,挺直了脊梁,不再是先前唯唯诺诺的慌乱模样。
      “三殿下,英二不会拐弯抹角:做人是这样,说话也是这样。谁待我好帮着我,我便真心掏给他;谁算计我辜负我,那也是睚眦必报,没什么肚量。因此若是接下来的话里有什么冒犯的,殿下只管责罚便是。”
      “若不是公主殿下青眼有加,英二知道凭自己本事,怎样也不可能在这官场上待到今天还没缺胳膊少腿的。因此英二眼里,公主是恩人,是主子;在心里,公主是家人,是姊姊。其他僭越想法,英二片刻也不敢有的。”
      “于理于情,英二都不能娶公主殿下。其一,英二敬重公主,不是敬重她名号地位,而是敬她这个人:是敬她舍却自己女子身份,敢于挑起天下万民的重担;是重她从不妄自菲薄,总是身体力行,而不叫一声苦。由敬生情,自然举止上略有僭越,招致误会。其二,英二早已心有所属,若娶公主,则是委屈了公主,愧对了自己,负心了他人,纵使结百年之好,英二也不知要将公主置于心中何地;这其三,英二还是不觉得公主会在此刻废誓提亲,那样她至今所辛苦筹谋的一切便都将毫无意义;因而也斗胆劝殿下三思罢。”

      菜菜子在廊后听得这一席话,再生性要强也止不住眼泪滚滚而下。她叹道这世间连亲生弟弟都猜疑她,周围没个知心解语的人,却还是只得没个血缘的英二将她当亲人看,真的懂她,一句句话全说到心坎上;又叹的是自己一番不能说出的心意,还没长出苗来,也就这样干脆地被扼死在泥里。她突然明白了父皇之前忧愁的话语——“朕老了,你将会怎样?……只有天知道了……”这一声叹息中深深浅浅的道理。是啊,我将会怎样?我将会怎样哩……
      她恍惚地觉得这寰宇空得紧,只她一个悬在中央,上不着天,下不见地。她伸手擐紧了双肩,眼泪打湿单薄的绸衫,让她突然恨起来,恨自己身为女子,恨自己何故多情。

      龙马毕竟年轻,又素来被捧在手心里,哪容得他人对自己如此说话,当即拍了桌子怒道:“你在指责本王么?你是说我在骗你?你、右将军,——你好大的胆子啊。”英二说了他难得的一席长篇大论之后早放得开了,也再不多想,将脖子一梗,撇了嘴道:“三殿下,你若为公主想过一分半毫,你若懂得她一丝半缕,如今便轮不到这样问我!”
      菜菜子听这两人眼看要闹出纷争来,当下不能多想,也确是再见不得这样景象,赶紧抹了抹泪,抢出廊里,几步行到厅上。

      龙马和英二见着她,都被骇了一跳,连忙住了嘴,只看着她;僵了片刻,龙马哼出一声,便偏开视线,而英二则是微红了脸,飞快地递来一个抱歉的眼神,接着低下头去。
      菜菜子看看这一个,又看看那一个,本想妆个不在乎的潇洒模样,却终是止不住泪凝于睫。她行了几步,对龙马道:“……姊姊让你费心了……真对不住的很……对不住的很!……姊姊以后不拦你了,不挡你了,你也放过我罢!”又转而对英二勉强扯出笑脸道:“我的将军可被吓着了罢……?不干龙马的事,是我教他来试探你的;刚才我都听见了,也全明白了。你们从来都没有错,错的全是我!便当今晚什么也没发生过,好么?……成么?!”
      英二愣愣地看着菜菜子,看她满脸阑干泪痕,嘴角扯出毫无力度的笑容,整个人簇簇地抖着,说着一字字都如尖针扎着她自己的话。他有些着慌了,明知道她说的全是不得已的谎话,可想安慰她又不知从哪里说起,只焦急地唤了一句:“菜菜子!”下面的话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菜菜子听到他唤她名字,脸上猛地浮出一点欢欣,却很快又沉去了。她咬一咬牙,不去管脸上停不得的泪珠,勉强地、冷冷地、一字一断地仓皇着道:“……以后……,以后可不能这样叫我了,……成什么体统。……从现在起也不用再跟着我了,你看着谁好,便傍谁去;没有中意的,就乖乖独善其身罢……。总之是我已经厌倦你了……!……我还不差你一个,别、别以为……以为自己真是金贵了……?……!……从今而……而后。——而后你不用再跟着我了,……听到没有??!!”
      脸上的粉妆糊作了一团,想必难看的紧罢?她抬手胡乱地擦着掩着,自己也觉得也全糟得不成样子。怕英二看到她这样不成器的丑陋模样,慌张地别开身去。
      龙马和英二怎样也没料到她说出这样话来,一时都傻了,不晓得该接什么语句。英二张大了嘴,半晌大叫道:“我……”话刚出口,猛地通透了菜菜子那断断续续中含着多少繁复心思,竟没有一个不是为着他的。因而那话头便顿在那里,再接不下去。他恍然间觉得自己愧对了这世间那么美好的东西,眼睁睁看她付诸流水,残忍得紧。
      “我……”
      他喃喃着,不忍再看菜菜子那凄怆的模样,伸在半空的手怏怏地垂落了,整个人也无力地散在那里。
      “……走!……”菜菜子拿长袖裹着脸,嘶哑地朝他喊着,“你还不给我走哇……!!……”
      英二仍僵在原地。他不是不想走,而是怎样也走不动了。他的心被拖着拽着,血淋淋地痛。他怎不知道菜菜子对他的好,对他的情分,可他怎样也不能应、不能承,更不能报。他想起自己刚才对三殿下信誓旦旦地说的那一番话,然而他现在更想扇自己一耳刮子;哥哥临终时的遗言,却总算是懂得一点了。
      突然有什么物事砸到了他的胳膊,又落在地上,丁铃当啷作响。低头定睛一看,却是一串小小的金色手铃儿,黄色的穿丝线儿断了,上面的铃铛有几个滚下来,散在地板上。
      英二抬起头,正对上菜菜子欲泣未泣的眸子,她仿佛不能呼吸似的大口地喘着气,胸口猛烈地起伏着。她的左手捂着右手手腕,那里有被勒红了的印记,手铃儿显然是直接从手腕上硬生生扯下的。
      “……英……英二……。你不要逼我!……”
      她哭着,那眼神几近哀求了。
      英二咬一咬牙,他自己都听得见自己骨骼里发出咯咯的响声。他从没有什么时候如同现在一般憎恨他自己。恨无情,也恨无力。
      他猛阖了眼,低低一声“抱歉”,不知说给谁听。

      刘公公转着他那泛了□□的眼珠子,垂手立在厅下。他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伺候太监,平日里传旨宣官,大小琐碎杂务都是他一手打理,以至于大臣一度要见皇上,都得先过他这一关,那叫一个车前马后,如日中天!可如今不同了,皇上眼见着没几个日子好了,等换了新天,谁没有自己的梯己心腹,哪还轮到你这没了势的宠宦说话?有口饭吃就不错了。他可是不甘于过这样日子的!他思量着,只要早做打算,押对了宝,那还是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如今他斟酌仔细,终于把这宝全压在了二殿下身上。
      龙雅垂眼看了看他,挥手摒退了左右。他平日里是不屑于跟一个宦官说话的,可今天这宦官却说有样顶重要的物事要给他,因而姑且勉为其难听一听罢。
      “殿下,老奴可是舍却了性命给殿下带来这样宝贝,殿下见了,一定欢喜。”刘公公谄媚地道,一面凑近了几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用上等锦缎包得严严实实的物件来,却不急着呈给龙雅,倒往怀里一收,又笑道,“殿下拿了这东西,可得体恤老奴哪。”龙雅冷笑一声,道:“刘公公,你老人家明里暗里怕试探本王也不是一两回了,还不清楚本王为人么?该赏的,便不会罚。”刘公公听了浑身一竦,连忙尴尬一笑,赶紧将那物件呈了上去。
      打开层层缎面,露出一个精致的火色锦囊来。拆开锦囊,里面是一块纯黑的虎形玉,上刻着一些篆文字样,却只有右面一半。龙雅的心当即漏跳了一拍。这是,——虎符。
      他仔细地辨认着那只剩一半的字,隐约猜出那可能是“甲兵之信,右在皇帝,左在禁军”几个字。手中的无疑是右边的一半。他抑不住心头一阵狂喜,嘴角漏出一丝必得的笑容,将攥着虎符的手紧了紧,盯着刘公公,却不发话,只等他解释。
      刘公公可是察言观色的行家,见状早知道事成了,赶紧凑上去道:“二殿下,莫说老奴做这杀头的事儿,老奴这是顺着天理哪。朝野上下,人心向背,老奴是看的最清楚的!因此也斗胆做做‘窃符救赵’故事,不求传一段佳话,只求二殿下明白天下黎民盼星星盼月亮的心思哪。老奴知道,二殿下现在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因此老奴斗胆来送这‘东风’,只愿二殿下赶紧结了这纷扰是非,领大伙儿一道往好路上走哇!”
      龙雅冷笑一声,将虎符在手中掂量了几下,道:“你好大的功劳,敢自比信陵君、诸葛亮啊。……罢了,公公的恩情,本王记着了,就饶你这一遭。下去罢。”
      他将禁军虎符握在手心里,美玉的温凉蔓延开来,可也止不住渍渍渗出的冷汗。他清楚的很,机会来了。
      “来人!”他略微思量片刻,眼睛里隐约闪现饿狼一般桀骜狂嗥的光芒。他疾步走到门廊前唤来心腹,“去,替我将佐佐部太尉和他的儿子龙史将军请来,不要惊动他人。再替我把许自萧、陬严、常可、何正道他们统统叫来,要快!”

      二更时刻,龙马被一阵急过一阵的嘈吵声惊醒了。他气恼地蹬开毯子,看着外面漆黑得没一丝光亮的天,有些怒冲冲地问:“谁在吵?!”侍女赶紧过来扶着禀道:“殿下,是皇上那里的一名公公,吵嚷着一定要见您,我们问是什么事情,却又不说,道是只对您一人讲。我们拦着,他就叫嚷起来。”龙马听了,浑身一个激灵,赶紧披衣起身道:“人在哪里?我要立刻见他!”心下思忖着也许跟那老头子有关,连头发也披散着,就这么走入院内,定睛一看,侍从拦着的果然是父皇那里的贴身使唤大太监刘公公,连忙喝退了众人,走去问道:“公公怎么深夜来此?下人们不懂礼数,望勿见怪。”刘公公见是龙马,赶紧几步上来行礼,带着哭腔道:“三殿下呀,您总算是醒了!再唤不醒您,老奴可是要一头撞死在这府门上哪!”龙马见他说的蹊跷,暗道必有内情,于是摒退左右,将刘公公扶起,低声问道:“公公深夜来此,可是有什么父皇那里的机要话要传给我听?”刘公公一听赶紧张皇四顾,见无人在旁,这才抓着龙马臂膊颤抖着道:“殿下……殿下您快些去皇上那里。……他,他老人家快撑不过多少时候了……!!本是要我们传几位殿下一起去拜见的,可皇上不许,单要先见您一面,有些话要当面对您说,还吩咐不要让他人知晓。老奴怕给其他几位殿下知道,连侍从也不敢带,灯笼也不敢点,直赶您这儿来。……殿下您快些去罢!快些去啊……!晚、晚了就……”
      龙马闻言,只觉得有把刀喀嚓一下切在他心上,半边淌着血,半边淌着蜜。他料到这样的日子会到的,却料不到这样地快,更料不到那老头子竟会单独召见自己。他还想把思绪理清晰些,刘公公却在旁别哭着催道:“殿下快些与老奴同去罢!快些!”因而也容不得想了,便道:“公公莫急,待我稍整仪容,就立刻跟公公前去。”一面唤来侍女,飞快地穿戴齐整。刚要抬步,桃城却从侧殿里抢出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道:“龙……殿下,夜里哪里去?”原来他今天又和往常一般在殿里逗留得晚了,只好暂住下来。他与龙马是马背上杀出来、尸体里滚出来、生死里炼出来的情谊,明眼人都知道不同一般,因而纵使他们常常吃住一起,不顾君臣小节,也倒无人搬弄是非。只是刘公公看见了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倒是骇了一跳,有些着慌似的赶紧低声催促龙马;龙马道:“公公稍待,我吩咐他几句言语就走。”招手叫过桃城,附耳数句。
      桃城听了也显然是吃了一惊,脸上先是几分欢喜,却紧接着忧虑起来。他拧起眉头思忖片刻,道:“虽如此,你一人去,却也保不定胜券在握。别人也不可能跟你去,……这样。我立刻去城外整顿兵马,幸而先前还有预料,瞅着空子安顿了一千来人在郊外候着。你若得了遗诏,则尽量拖延时间,我领起兵马,与你内外相应。先将几个棘手的制住,不怕别人发难。”龙马点头道:“好。……你一切小心。”桃城撇嘴笑道:“用得着你叮嘱?倒是你在这旋涡中心,才得处处仔细才是。龙雅不会善罢甘休的,以防他发难,你还是带剑觐见为好,身上再藏把匕首。”说着伸手将龙马双手一握,一把小巧玲珑的匕首便嗖地滑进了他袖袋之中。
      龙马撇一撇嘴,嘀咕了一句什么,又续道:“你若一切顺利,便举火燃烟为号。虽然不见得有什么紧要,可为防万一,多做些准备总是必要的。”桃城微微笑道:“我办事,你便放心。……去罢,莫错过了时辰!”龙马用力地点一点头,抬眼认真地看了桃城一眼,将他的双手攥了一攥。桃城皱眉笑道:“别磨蹭了!”
      龙马这才松了松紧绷着的脸笑起来,却一眨眼又恢复了素日里的神情。他朝刘公公道:“请罢。”迈开大步,向随园走去。

      捶了捶自己的脑瓜,桃城略微舒展了一下筋骨,望着龙马渐远的背影,转身吩咐守卫道:“好生把好门,除了我和殿下外,管他是人是鬼是神是仙,一个也不准放进来。进来一个,便拿你们军法处置!”守卫诺诺连声应了。贴身的使婢是跟了龙马许久的,晓得桃城性子,赶上来问:“将军,您和殿下这早出去,啥时才转回哪?我们也好准备着些。”桃城歪了歪身子,回给她一个故作高深的笑,搔了搔脑袋道:“这个……可说不准!总之今个不会早回的,太阳也没那么容易升起来落下去,你们好生等着便是!”说罢爽然一笑,牵过马匹取过腰牌,便风一般地驰向宫外去。

      天尚且黑着,却已隐隐感到有股异动在青春王府街巷中潜流。桃城察觉了这点,因而不敢走府衙所在的道路,只挑街拐巷抹的地方绕着。空气中有种压抑的力道,逼得他身上的汗水没一刻干过,手骨关节的青筋也攥得几乎跳出来。前面不远便是他的膘骑将军府,他思忖着是否要入内吩咐几句,却又怕被人知晓,一犹豫,马便催的慢了。一个起早做烧饼的老汉怕是没想到这时刻在小巷子里能见着高头大马,被吓了好一跳,大叫一声跌在地上,烧饼散了一地;这也把桃城吓个不轻,以为踏着了人,赶紧将马头勒偏,拽退了好几步。而周围早起图生计的百姓们听到喊叫,都一发围了过来。
      桃城眼见着自己的将军府是不能去了的,只得拨转马头想快些离开。谁料到刚一着劲,只觉得脚底马镫一松,脚便踏了个空,整个人重心不稳几乎坠下马来。他仗着骑术精湛猛地将缰扯紧,拉得战马长嘶着直立起来,这才将自己甩回马背,两腿夹紧鞍鞯,稳住了身子。却没料到城里百姓多是没见过战马的,见这情景都以为是马发了狂,吓得四散逃开,一时间你挤我我挤你,什么蔬果炊饼布匹全散了一地,骨碌碌滚个不停。谁料到却有个人昏头涨脑的,被一推二搡竟跌滚到了桃城的坐骑旁边,战马都性子极烈,若不是桃城眼明手快,他怕是登即做了蹄下冤魂。
      桃城素来是急性子,现在身上又揣着天大的急事,没缘由地却在这里被一群百姓绊住了,心头一把无名火烧得正旺,当下抓过那人吼道:“小子!!撞大爷的马想寻死么?!”那人恐怕也是被吓得懵了,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嚎。桃城被他嚎得心烦意乱,一把将他丢在地上骂道:“嚎什么!你桃城大爷被你耽误了顶要紧的事,这还没有嚎呢,你嚎什么!!”那人听了这言语仿佛是更吃惊了一层,猛地止住了嚎,睁圆了细缝似的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桃城,张了张嘴,突然发出了又像哭又像笑的声音,竟一把抱住了桃城的腿不撒手了。
      桃城被他这奇异的举动骇傻了,几乎就要一脚把他踢下去;好在仔细地看了看这人面容,虽然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不成形状,却仍是艰难地觉着有几分眼熟。他想了半晌,突然一个激灵叫道:“你……你是那个崛……崛什么来着!……怎么了?禁军出什么事情了么……?……你给我别哭了,倒是说话啊!”
      那人正是禁军里的一个小头目叫做崛尾的,也曾收了龙马和桃城的好处,做个眼线,谁晓得平日里看他素来圆滑,倒是个“受人之托,终人之事”的极忠心的家伙。现下他不晓得是慌张还是激动得全身发抖,话也说不好了,只道:“将军……将军我可在这找着您啦……!!……天无绝人之路哇!……我还想找不着您的话要怎处哩!!……大、大事不好了哇!!……佐佐部将军恰才领着人去了禁军,说、说要调什么军、勤什么王……我听不懂,可我听他说了,说要杀掉三殿下哇……!!!……将军,这怎处啊,这怎处啊!!!”桃城瞪大了眼睛,跳下马来,双手死命抠住崛尾的肩膀急道:“你说什么??……你慢慢说,从头将本末都说清楚!”
      崛尾咽了咽口水,仓皇着道:“我……我今个和平常一样守夜,可却来了几个大人物!领头的是佐佐部将军,我还是认得的,旁边还跟着几个,我就不大认得了。管营的瞿营总也吓个不轻,提着裤子从营帐里跑出来。接着那佐佐部将军又跋扈的紧,取了一个什么符,要我们下跪。我便隐隐觉得不好了,接着果然又听他说什么‘奉诏命讨逆’、什么‘勤王’、什么‘图谋弑君’!一条条都说的是三殿下哪!要说这禁军现在是归皇上直接调度的哪,他来说几句算个屁?可偏偏瞿营总看了吓的什么似的,又取了个符,合上了,就什么话都不敢说了,乖乖把调度大权交给了佐佐部将军!我见状赶紧偷跑出来,想给三殿下报个信,在兼听殿门口却被拦住了,说您和殿下都出去了;我只好想来将军府上寻您,却又担心身份进不了门!谢天谢地在这儿碰着了您哪!您快去跟三殿下说,皇宫里是万万去不得了呀!!”
      桃城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将马鞭一道道地往地上恨恨地抽,抽得尘土飞扬。他锁紧了眉头,狠狠地捶了自己一拳骂道:“混帐!!我怎么没留意呢!”他咬紧牙关,突然猛地跃上马背,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将军印,扔给崛尾。
      “青春城外东面伊人江埠口处有我千余亲信,你拿我将军印去,命他们入城待命,只看禁城里风烟起,便一并呐喊助威,高呼三殿下的名号!听到没有?你办得到罢?!”
      崛尾被他那决然的眼神看得一竦,赶紧点头。继而忐忑不安地问:“……那……将军您呢……?”
      “我——?”桃城哈哈一笑,笃定地回答,“我说过,这辈子他在哪里,我在哪里!”掉转马头,又往皇宫方向急赶而去。

      他料算着佐佐部还要调度军马,安抚收拢军心,需要花些时间,因此若上天庇佑,则还赶得及将他们拦住;但纵使已然诸事晚矣,一切定局,哪怕前面便是刀山剑海的死路,他也是要和他一起的。
      胆敢陷害龙马,便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桃城在心底暗暗发誓了,将马催得疯了似的狂奔。即使是禁城的守卫阻拦也片刻没停,直从他们的矛戟上跃了过去。他隐隐看见前边的道上走着禁军的人马,领头的那个骄扬跋扈,不可一世,不是太尉佐佐部的长子、赦封“虎威将军”的佐佐部龙史是谁?
      见着了他桃城反舒了口气,一来是赶上了,虽不见得能阻住禁军,可拼上性命却也该能拖得片刻,多一刻龙马便多一丝生机;二来适才从崛尾口中只听得领军者是“佐佐部”,却不知是爹爹还是儿子,若是爹爹,那老家伙老谋深算,又位高权重,不好对付。现在见是他那“狐假虎威”的儿子,胜算更多了几分。当下他猛甩了几鞭,策马冲到道中,挡在行伍前面。
      佐佐部先见着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吃了一惊,赶紧勒住了马;定睛细看才认出是桃城,又见他单枪匹马,势单力薄,料搅不出什么风浪,这才放下心来,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武兄。小弟在京城公务繁忙倒少去拜望了,日后一定相酬。只是今个还有要事在身,武兄还是暂且让一让罢。”
      桃城也不理会他那一套假惺惺态,冷笑道:“龙史兄这是要做什么哪?竟有本领统领禁军,好大的气派!皇上什么时候将禁军交派给您啦?我们怎么都没听说?私调禁军,那可是砍头掉脑袋的事!龙史兄怕不会这么不明智罢?”
      佐佐部被他说的心头一寒,虽仗着虎符在手,不怕名不正言不顺,却也踌躇了片刻。桃城抓紧机会又向行伍中喝道:“瞿铁应瞿营总!禁军总管是你,怎么任由别人调配,你这个营总是怎么当的?!”瞿铁应连忙一迭声从队伍中钻出来,为难地道:“桃城将军!小的虽然……可佐佐部将军拿了虎符来呀,两面都合上了,确凿无误。小的不得不听……”桃城倒竖双眉喝道:“有虎符是真,可是有皇上的亲笔书信任状没有?调派禁军这样大事,皇上怎么可能只让人拿了虎符就行?否则一个个都学信陵君故事,把虎符偷来盗去的,这皇宫禁苑还有的安宁么?”
      他本只是就事论事,心想胡扯一通拖延时间,谁晓得恰恰撞在点子上。佐佐部第一个熬不住,脸色当即难看起来,朝他嚷道:“武兄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在诬陷我么?……皇上最近身子欠安,你家主子却在这节骨眼上发难,哼……我们赶着去救驾呢,懒得与你纠缠!大家不要理他,赶紧着时间,迟了一个个都是死罪!”说着就抢着想冲过桃城身边。桃城知道若拦不住他便一切都没有转机了,当下只得把心一横,顾不得许多,嗖地拔剑出鞘,架在佐佐部胸口上。
      “各位弟兄你们想清楚了!!!”桃城朝着面面相觑的禁军大小官员喝道,“你们吃的是谁的粮发的是谁的饷,替谁从天抹亮干到三更?!若这样还落一个帮凶、余党的名,你们甘愿么?!虎符是死的,它不会说话,没办法说自己是受谁之托终谁之事!可人是活的,他不能给死的东西坑了你们说是不是!?你们想想清楚!”
      这话一出,有不少兵士停了脚步,几个小队长级的人物也咀嚼着这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佐佐部着了慌,他被桃城制住,却不敢动弹,只得大叫道:“你们别听他胡扯!!他有什么资格干预这事?我可有虎符在手,堂堂正正地调的军!如今三殿下发难,图谋弑君,我们这可是去应诏护驾!我看你是受你主子安排,故意在这里阻挡我们吧?你好大的贼胆!!来人啊,快把这扰乱行军违背诏命的家伙给抓起来!抓住的人重重有赏!本将军说的,有赏!!”
      士兵们大多不过是没读几天书的卒子,向来只晓得听命行事。再加上佐佐部一句有赏,竟真个有不少人涌过来要抓桃城。桃城心下着慌,想这样下去终究双拳不敌众手,还不迟早被拿了去?士兵们当然会听佐佐部的话,毕竟他有虎符在手,我啥信物也没,光凭着两片嘴皮就想说动禁军怕是千难万难!若手里也有个什么令啊诏啊的,那还有些转机……
      他苦苦思索着,箍着佐佐部的胳膊上的力道便不经意地少了许多。佐佐部亦不是傻子,赶紧用肩头往桃城心窝里猛地一撞,将他撞得踉跄了几步,脱开身去。
      若平常里撞到心窝,那可是当下就要被放倒了的,可谁料到佐佐部恰好撞在他衣裳内袋里放着的一块硬硬的物事上,因而桃城不过晃了几晃,很快站稳了。两边亲信赶紧护过佐佐部,伸手想抓桃城,被他几下扔开,躺在一边呻吟不止;众人见状都有些惧了,都不敢上前。
      也亏得佐佐部那一撞,才让桃城记起了胸口内袋里放着的物事——菜菜子给他的金牌令箭!他本想给龙马的,可见他一直心思重重不开心的模样,怕又恼着他,因而一直自己收着,久便忘了。这下可真是抓着了救命稻草,他捏了捏心口,嘴角勾起成败在此一搏的挑衅笑容来。天不知不觉时已经大亮了,闹不清是什么时辰,只觉得越来越热,平地里蒸腾起热浪,扭曲着不远处那一张张人模鬼样的面孔。
      拼了。桃城暗道。

      龙马赶入随园时,一切都静悄悄的。守值的宫女太监全是生面孔,也没人招呼盘问,仿佛没看见他这个人似的,可他后脚刚跨进园内,园门便吱呀呀地关上了。龙马觉得哪里不对劲,待转身想问刘公公,那老奴才却一霎眼便消失了个干净,他唤了几声,全然没人答理。四周静得可怕,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龙马心跳得快了,一手按住了剑,赶几步进了回廊,见着一间小室,猛地推开向里探视,却先闻着淡淡的近于檀香的味道,接着看见南次郎卧于榻上。
      他总算宽了心,轻着步子走进屋内,有些不情愿地跪下请安,却半晌不见回应。诧异地抬头,却突然见着龙雅背着手立在面前,笑嘻嘻地道:“起来罢。”
      他骇了一跳,霍地窜了起来退开数步,将攥着剑柄的指节捏得更紧了些。他惊疑不定地问:“……你……你怎么会在这地方?”
      龙雅好整以暇地笑道:“我也把这话问你罢。其实我们的答案都是一样的不是么?不过我比你似乎聪明些,懂得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龙马自见到龙雅那刻便隐隐觉得中了圈套,可听他这么一说却不免向南次郎望去,见他躺在榻上,动也不动,心中一慌,向龙雅叫道:“你把老头子怎么了?”龙雅笑道:“没怎么,给他点了一支‘噩香’,暂且是不会醒的。这时间足够料理你了。”龙马强按着内心慌乱,脸上冷笑道:“你做什么美梦?!竟做出这胆大包天的事情,还有谁能保的了你么?!”嘴里虽如此说,心底还是没有保票的,一步步退到门边,见门没锁,暗暗舒了一口气。可龙雅见状竟不追他了,微微一笑靠在床沿,道:“龙马,今儿个你就是生了翅膀,也飞不出这随园——你若不信,就试试罢!”龙马一惊,果然听到细密的脚步声从四面围来,窗外人影绰绰,片刻就将这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龙雅笑道:“这些都是我府上的好手,你那点功夫,怕接不了他们几招罢!不如我叫他们进来陪你比画比画?”
      龙马心中焦急起来,不明白这随园外守卫的禁军都去哪里了,竟然容他们在这里逍遥作势。他盼着桃城能快些赶来,却又明白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报着些侥幸的希望罢了。
      龙雅见他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得意地笑道:“龙马,你若乖乖的,我便饶你多活几刻。把你腰上的剑解给我。”
      龙马不明他究竟要做什么,但眼下别无他法,只得解下与他。龙雅接过了,看一看道:“果然是你平日里常佩的那把。好极了。”嗖地拔剑出鞘,走到南次郎身边,便要向他胸口里扎去。
      龙马见状容不得细想便猛扑了过去,推开龙雅吼道:“你做什么?!你疯了么?!他虽然是个该死的老头子,却也是养了我们二十年的,你有点人心罢!!”
      龙雅冷笑道:“我本是不必杀他的,都是有你在呀。这样吧,你若引颈自裁,我便放他一马,如何?”说着将剑递还回龙马面前。
      龙马僵在原地,他没料到龙雅真能绝情如此,缓缓地将剑接过了,一字一字咬牙道:“我——我没想过你真是这般禽兽不如的人!原来先前我还是高估了你了!你究竟为什么做到这地步?!”
      龙雅微微笑道:“你我是不同的。你不会懂。”
      龙马不去听他言语,只瞅着空隙,猛地拔剑向他刺去。龙雅仿佛早料着了,笑道:“果然是个不死心的。”侧身避过锋芒,将身子一旋,随手取下挂在壁上的饰剑,将龙马长剑架开。两人便在狭窄的屋内斗将起来。外面侍卫听见打斗声音,刚要进来,便听龙雅喝道:“都在外面给我看好了!我要亲手收拾这家伙!”龙马冷笑道:“好极,还不知是谁收拾谁!”一面加紧攻势,颤动剑尖,便取龙雅左路。但两人剑法都是大开大阖一类,在这样狭小室内打斗均束手束脚,不得便宜,因而斗了半晌,谁也不占上风。两人斗得兴起,彼此怒目而视,仿佛要将对方生吞下去才甘心。
      正在这紧要关头,突然听得颤巍巍的一声断喝:“住手……!”两人诧异回头,见着南次郎硬撑着从龙榻上坐起来,都吃了一惊,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燃着的“噩香”的火头被风吹灭了。南次郎朝着他们嘶哑着吼道:“你们够了没有?!却要活生生把朕气死才罢休么?!……都把剑收起来!”才说几句话,身子便支撑不住,歪在床边咳个不停,吐了好几口血痰方罢。
      龙马见他醒来,不知为何安心了许多,不自觉地将剑放下了,有些担心地望着他。龙雅瞅见了这个空子,挽个剑花刺向龙马心窝。待龙马发觉时剑已到了眼前,情急之下只得将身一猱,堪堪贴着剑身擦过,从旁边床沿上一滚避了开去。南次郎见他们竟还斗个不休,当下怒道:“你们不听朕的话么?!龙雅!!”硬撑着身子挣起来,想要下地。
      龙马见状惊道:“老头子,你躺好了别给我逞什么强!”赶过来想扶,龙雅却不给他喘息之机,反手一剑搠向他几处要穴。
      血的腥味在混了檀香的空气中猛然激荡开来。

      桃城一手将菜菜子给的金牌令箭高举着,另一只手将沾满了鲜血的剑从佐佐部的身体里拔出来。后者的身子摇晃了几下,便如同破布一般向一边倒去了。他的眼睛翻着白,死鱼似的睁得老大,怕是到死也没能想到有人敢对他出手罢。桃城将剑身上的血在佐佐部那华贵的官服上蹭了几下,朗然笑道:“还有谁敢对这御赐的金牌令箭不敬,只管过来。我奉皇上御赦密诏,捉拿胆敢私窃禁军虎符的犯人,如有阻拦格杀勿论。瞿营总,你未经查证便让犯人领军,若按道理来说也是共犯哪。你知罪么?”那瞿铁应被吓得早不知该说什么,只一劲叩头道:“……还……还望将军在皇上面前替小的美言几句哪!小的真、真的是情非得已啊……将军……!!……”桃城笑道:“不妨事。眼下有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不知营总意下如何啊。”瞿铁应赶紧道:“一切听凭将军吩咐!”桃城点一点头,面色一转厉声道:“给我把这些佐佐部的余党都拿下!!”士兵们素来钦服桃城威名,又见他今日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手诛这势力巨大又素来遭人忿恨的佐佐部,都道他说的决然不假,因而这回没有片刻犹疑,都一发上前将那些佐佐部带来的一干人众全拿下了。那些人挣扎着愤然叫道:“桃城!你假传圣旨!你好大胆子!你杀了佐佐部大人,你罪当万死!!”桃城笑道:“弟兄们!你们是信我这个沙场里拼杀出来,身上上百条伤痕的人说的这些血里浸出来的言语,还是这些一天仗没打过,窝在朝廷里整天只想着勾心斗角的家伙们嘴里吐出来的字句?”士兵们全举着刀枪喊道:“我等谨遵膘骑将军令!”桃城呵呵大笑道:“不敢当!!瞿营总,你吩咐兵士们燃起火把来,领着大家进宫救驾去!”瞿铁应奇道:“火把?可现在是大白天哪!”桃城道:“你们别管那么多,只点起火把抢进宫去护卫皇上安全,到时自有分晓。”瞿铁应哪里敢说个不字,一迭声吩咐下去,和桃城一起领兵冲向随园。

      “来人哪!三殿下弑君夺位,罪不容诛,给我将他抓起来,交刑部议审!”
      龙马愣在那里,他看着自己的父亲背上杵着剑,慢慢地从他身上歪倒下去。他听见龙雅发号施令,接着看见门外进来两个彪形大汉,一边一个将自己拖将起来。又听龙雅对身边心腹道:“去,请三公、内阁大臣和皇姊前来此处。”声音也不是一如既往的骄傲了,竟然也在微微发抖。龙马猛地记起了什么,死命地想要挣开大汉的挟持,回头朝着屋内叫道:“老头子……父皇!!父皇!!……皇兄,是你杀了他!分明是你杀了他……你当我瞎了眼么?!我不会放过你的!!!”他那一对金黄色的眸子简直要变成赤红了,里面全是熊熊的火,最后几乎要淌出滚烫的血来。
      龙雅缓缓走出屋外,冷然笑道:“可惜的很,我说是你杀了他。大家都看见了:你拿着剑本是想要伤我,结果却误害了父皇。大家看见了罢?”周围侍卫侍女全都齐声答道:“是!回二殿下话,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龙马愕然四顾,侍卫侍女们全都木然着脸,仿佛一个个都没有生眼睛一样。
      突然随园外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骚动声响,抬头望去,看见院墙外有一团团黑烟升起。龙雅皱眉问道:“走水了么?!叫几个人去看看!”龙马却心中一动,知是桃城赶到了,趁着大家一霎走神之际猛地一个纵跃旋身踢开左右挟着他的两名壮汉,从袖袋里摸出桃城先前给他的匕首,瞅着身边一个看来武功较弱的侍卫,嗖地贴进身子将他脖子一转便割断了喉管,抢了他身上配剑,挥开众人。
      桃城此时已经领着禁军冲了进来,大家见状都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护驾。龙马见机早有盘算,将剑舞得密不透风,一边大叫道:“皇兄!事已至此,你还不俯首认罪么?!你兴师动众将父皇随园里的亲信全数换去,将看守禁军全数撤走,杀害父皇图谋篡位,现下又想嫁祸于我!父皇不过是护着我,你便真下的了手!!你行负神明、天地不容!还不早早自缚请罪,更待何时?!”桃城也立刻上前喝道:“二殿下,您窃符之事已东窗事发,皇上早有预料,因而把一面金牌令箭放在下官这里,允下官见机行事!佐佐部现已伏法,您还有什么话好说?!”说着将金牌令箭高举起来,一面对早傻在一旁的瞿铁应低声道:“瞿营总,您将功赎罪的机会到啦!”瞿铁应毕竟不是傻子,见状赶紧冲进园内,领着禁军将龙雅等一干人众都制住了。龙雅没料到禁军竟然没有在他控制之下,又听桃城说“窃符之事”已“东窗事发”,毕竟心里有鬼,又见有金牌令箭为证,免不得信以为真,脸上露几分犹疑颜色出来。瞿铁应碍着他身份尊贵,毕竟不敢拿他,只探头望他身后的屋内看去,见南次郎倒在床沿上,一柄剑当胸穿过,鲜血流了满地,情状骇人,不免“啊”地一声叫出来,脸上刹那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龙雅突然大笑起来,将剑一挺,双足一点,直取龙马。桃城见状冲到龙马面前,仗剑将他逼退,冷笑道:“二殿下!莫再做困兽之斗了!!您今个已是穷途末路啦!您睁大眼睛看看清楚罢!您是聪明人,还看不明白么?!”龙雅闻言四下望去,果然自己的人马都已被禁军制住,然后两名侍卫从外苑快步奔来,手里提着缩手缩脑却又逃无可逃的刘公公。侍卫将他掷于桃城面前,还没待发话,这老人精四下一瞥早看清了形势,赶紧朝着龙马扑通扑通地磕着脑袋,叫道:“不关老奴的事,全、全都是二殿下吩咐的!”
      桃城大声喝道:“你知道胆敢诬陷皇族,罪当凌迟!你还敢把你刚刚的话重复一遍吗?”
      刘公公被唬得一叠声道:“奴才句句属实!”
      “是二殿下吩咐你半夜来三殿下处,假传圣旨,约三殿下前往随园,踏入埋伏?!”
      “……是!”
      “是二殿下命你悄悄更换随园所有侍婢奴才?”
      “是!”
      “难道也是二殿下吩咐你窃盗虎符,调用禁军,好方便他篡天弑君,镇压手足?!!!”
      桃城这话吼得震惊四座,气拔山河,当即吓得刘公公跪地磕头不止:“老……老奴绝无此意啊将军!!”桃城微微一挑嘴角,喝道:“我只问你是也不是!”刘公公早顾不得龙雅,一叠声飞快应道:“是、是、是!!”此言一出,四下哗然,桃城眉头一拧,提过刘公公,扔向龙雅脚边,待他发话。

      龙雅知一切已成定局,长叹一声,零零散散地凄凉笑着,撇下了剑。桃城趁机将剑尖一转,飞快地直挑他手腕阳溪、膝头委中、脚踝昆仑三处穴道,这是在战场上对待战俘的常见办法,因而做的熟门熟路。挑了这三处穴道经脉,便几乎不能跑动直立,更别谈舞刀弄枪了。
      龙马将头轻轻向前一倒,便抵在桃城背上,有些埋怨似的低声道:“混蛋,来这么晚!”桃城微微笑道:“是我不好。……你受伤了?衣服上有血迹。”龙马闻言猛然记起什么,当下睁大了眼睛,猛地向屋内冲去:“……老头子……!!……”跑到门口,又停下来吼道:“传!传太医来!你们愣着做什么啊!!…………”跪在门口的瞿铁应将要往屋里冲的龙马一把拦住了,哭道:“三殿下!!三殿下您别进去了!奴才怕您身子受不住哇!您得节哀呀!皇上……皇上他驾崩了啊!!!!……”
      刹那间整个庭院里所有人都不说话了,死寂了片刻,不知是谁起的头,满院子人一个个静默着跪了下来。禁军将士手里的火把还在腾腾地冒着黑的烟。突然禁城外隐约传来了“三皇子龙马殿下千岁”的呼喊,一阵高过一阵。龙马听着那呼喊,看着眼前齐刷刷跪满了的人,觉得有一点眩晕,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却有一只有力的臂膊将他托住了,不用去看,他知道那是桃城。
      “……振作点,三公与菜菜子殿下都来了。大家都看着你,都指望着你哪。”桃城低声在他耳边道。龙马抬眼望去,果然看见龙崎老丞相、太尉佐佐部、御使大夫乾贞治还有公主菜菜子都鱼贯入园。他强打起精神,迎了上去。
      龙崎听着禁苑外那一阵阵“三皇子龙马殿下千岁”的呼声,看着眼前那一片修罗景象,又看看身边见状泫然欲泣的菜菜子。她叹一口气,知道一切都有定局了。传唤来的太医很快便从屋里走了出来,对着所有人无力地摇头,接着朝着门里跪了下来。菜菜子愣愣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倒在地上血流不止的龙雅,看着颤抖双肩不能自持的龙马,看着那黑洞洞的屋子里头,只觉得一切都乱了,乱得天旋地转,因而勉强哭出一声,便把持不住晕了过去。然而自这一声开始,上至大夫下至使婢,哭声震天动地,好不凄惨。

      头七刚过,大臣们就又为了“国不能一日无主”吵个不休。龙马经过了这一番生死,懒了心思,只在殿里歇着,也不去管它。却突然见着菜菜子素服葛袍,不施脂粉不妆首饰,止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裹,立在庭下。龙马见她模样吃了一惊道:“姊姊你这是做什么?”菜菜子微微笑道:“我已做好了决定,因而特来与你辞行。”龙马微微皱眉道:“还在丧中,你这是打算去哪里?”菜菜子淡然一笑,一双眼将龙马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才缓缓道:“我已决定了要去皇城旁的素云庵出家为尼。……这一辈子为父皇冥祷,为自己赎罪。”
      龙马瞪大了眼睛跳起来:“出家……?!!……姊姊,你顽笑的罢?!……你何苦呢……?……”
      菜菜子恬然笑道:“我不苦,龙马。……我只想告诉你,姊姊从来不会挡你的路。从今以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罢!姊姊不逼你娶谁家的孙女了,你也别逼姊姊嫁给别人了好么?……姊姊觉着亏心的只有一件,那就是看不见你登基的仪仗了,可遗憾的紧!不过姊姊知道,一定会很壮观的,对罢?”
      龙马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半晌他紧紧攥住了菜菜子的双手,好久才道:“姊姊……!!是我不好,是我逼得你不得不如此罢?!……”菜菜子咬紧嘴唇,拼命地摇头,眼泪又停不住地掉下来。
      “龙马……我们都错了呀!我在父皇驾崩的那一天便知道了,我们都错了呀!那不是我想看到的景象,我不想看到那样景象啊!……不是你的缘故,我是因为自己受不住了才离开的!……姊姊是胆小鬼啊,只晓得逃,再想不出别的办法让自己好过一些了……”龙马低了头不停地摇着,口中任性地叫道:“……不要胡扯,我说了不许你走!!”菜菜子噙着泪笑道:“傻瓜,姊姊早把一切都安定好了:殿里的丫鬟使婢,也每人给了银两遣散了去。我决心既定,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你不必劝我。……姊姊是在报复你呢,把什么都扔给你处置,这江山分量,以后可全要你一个人担着了呀!你担不住的时候,可再没地方叫苦,也没人能帮得上你了!你明白么?”她说着退开几步,从包裹里取出一柄明晃晃的剪刀,只嚓嚓数下,便剪断了她那乌黑及地的秀发,落在地上。
      “你信了么,龙马,你信了么?……你尽管按你希望的去做,姊姊会在庵里吃斋礼佛,为你祷福的!”菜菜子说着,扯着单薄的笑,拉起龙马的手道,“吉时到了。姊姊这就得走了。你保重哪!”
      龙马怔怔地看她那瘦削双肩,上面披散着被剪得参差不齐的乌发。他从后赶了上去,强自按捺着心头的慌乱,扶住菜菜子的胳膊,不敢看她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他道:“姊姊……我送你一程罢。”

      “你记得么,龙马,小时候你想要那树上挂的橘子,可龙雅欺负你,偏不给你摘到,还坐在树枝上大口地嚼给你看,结果你气得拿石头砸他……呵呵,你还记得么?”
      “那样久远的事情……只有点隐约印象罢了,还提它做什么?”
      “当时我呢,见你那么想吃,便把外邦贡的蜜柑都拿去了你那里,结果你一口都不动,偏要吃那树上结的。我便又叫小太监爬上树去给你摘了来,谁知道你还是不要,一定要自己摘到不可。拿了石头砸啊砸啊,总算砸掉下来一个,又摔得稀烂,不能吃了。你却捧着跟个宝贝似的……”
      “——姊姊!”
      “……呵呵……好好,不说了。我只是想哪,其实这么多年过来了,我没变,你也没变。只是我们都太傻,还以为那黄金铸的宝座,跟那金黄色的橘子没什么两样哪……”

      素云庵就在眼前了。庵主该是早接到了菜菜子的信函,敞了门,正按礼数恭迎着。龙马扶了菜菜子一步步地登那庵前长长的石梯,桃城领着几名侍卫并菜菜子几名贴身丫鬟都在后边候着。龙马不再说话,他觉得有泪凝于双睫,只要再发出一点声音,便将悉数砸在那长满青苔的石阶上。

      庵主上前扶住菜菜子,将她请入庵内。她跨过庵门的那道高高的槛,回头又看了龙马一眼,终究是默默地转过身去。那朴素的石门在她身后重重合上了,不再留有一丁点缝隙。龙马终于觉得有什么把自己的心绞得血糊一团,将血管甘肠全都喀嚓绞断了。他膝下一软,眼前漆黑,咕咚一声跪在青石山阶上。

      许久之后,桃城走到他身旁,想将他搀起来。他却猛地抓住桃城臂膀,力道大得几乎将两个人一起掀滚下山去。他颤抖地问道:“你不会离开我罢……?你不准离开我啊!!!……”那金色的眸子里满满地都是仿佛映着夕阳色泽的泪水。桃城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突然狠狠地将他揉进怀里,死命地吻住那秋风中枯叶一般干涩颤抖的双唇。
      “我不离开你。——我们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第二部第七回此生谁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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