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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九回 系我一生 ...

  •   第九回系我一生

      武德皇帝永幸四年,冬,起兵十万,渡海以犯中原。五年春,下昌、平、云、岭南、徐洧、左舆及上仙,凡七郡,势不可挡,遽至弱水河畔。山吹集全境之兵,夹岸为城,以拒其势。帝惮之,不敢轻进,稍作连城以逼之。两军相持,峙于啸川。冰北燕王时连横于帝,献智计,命诸军水陆齐进,急攻之,王亲执旗鼓,身受矢石,拔其二城;山吹大败,退守风烟。俘三万,尽数屠之于啸川。尸塞道路,血涂野草,观者怵目。或有谏者,王不语,惟晏晏而已。
      ——《六国春秋•立海本纪第三》

      ——好累。
      行军打仗是一刻也歇不得的事情,更何况立海皇帝真田御驾亲征,身先士卒,下面哪个将官还敢怠惰?全都转得车轮也似,生怕不尽心力。立海素来操军久矣,此次又是有备而来,大军逼境,山吹方寸之地,登时乱了手脚。勉强抵御,可毕竟兵少将稀,收效甚微,青国兵马又奉谕止在边境观望,仿佛欲假立海之手坐收渔翁之利。因而立海长驱直入,须臾间山吹沿海七郡已成囊中之物。
      又是阳春天气。闲暇时掐指细算,离开冰国竟有一年了。刚开春时又接到一封家书,却是母亲寄的。不二怕她信中牵挂裕太,因此也不敢拆看,只连同上一封一起贴身收着,兼战事繁忙,无有闲暇,渐渐也忘却了。他只觉得累,纵使一路披靡运筹帷幄,也不见有几分欣喜。因而同僚属下拿些颜色给他,他也懒得在意,只当是没看见;他料不到这风气却愈演愈烈,至于军令不行的地步。
      “桑原将军领军从左路进,丸井将军领军从右路进,呐喊呼喝以张声势,只许败,不许胜,诱敌退至樊绯交界——”
      “呵——!!!”一声嗤笑打断了不二的分兵布阵,抬眼看时,下面将士竟都没有听他分配,闲闲散散地站着,几个为首的拿不屑的眼神瞅他,桑原开口冷笑道:“只许败不许胜,燕王殿下又在玩什么把戏了?!反正若是败了,都是我们的不是;若是侥幸胜了,那便都是殿下的功劳!我们可沾到半分好处?”
      不二一愣,揣度着约莫是自己军功卓著,惹人嫉恨——自己并不是立海将官,若要他们心服口服,也的确难得很。他不愿居功,倒也不想拿军令来压他们;于是撇了沙盘,往虎皮椅背上一靠,虽说啸川一役刚取了胜仗得了头功,眼底下倒透出几分心灰意懒的神气来。正没辄,突然有僚官急火火地来报:“燕王殿下,请您赶紧过去,战俘营那边——”

      啸川一役所获三万余战俘摩肩挨踵,畜生似的被绑了四肢,几十人串成一串,蝼蚁一般密密麻麻地跪满了校场。四周围着的是手执包了燃油火箭的立海士兵。一些年轻力壮的俘虏在刽子手的看管下一锹锹地挥着铁钎,不明所以地挖着一个又深又大的坑,掘出他们自己的坟墓。
      不二皱了皱眉头。他问立在身边的柳王:“殿下,这是谁的意思?”柳王微微侧了侧首,平静无波地答道:“自然是皇上的意思。”不二拧起双眉,一句“欲效白起之祸”到了唇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罢了,不干我事。我不过迫于形势不得已助他,待夺了山吹,便再无干系。他这样想着,和柳王并肩向着教弩台走去;此时耳边却隐约传来哭声,似乎夹杂着乡间俚曲的音调。他扭头望去,看见是一群担饭的女奴,流着泪做活,边哭边唱,细听时却不大明白,只晓得曲调凄切,令人沾襟。不由得问柳王道:“她们唱的是什么?”柳王听了听道:“是山吹这里的俚歌,词只有两句:‘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注一] 不二不解其意。柳王道:“似乎是这里的传说,说的是男女殉情故事。意思是‘情郎若是喜欢我的话,便打开棺材,让我陪你一起死了罢’。”不二听了,心中不忍,再望那些女奴,她们蓬着发,擦着汗,流着泪,一遍遍翻覆唱着。渐渐的,仿佛呼和一般,俘虏中也有人大声地唱起这两句来;一时间场面竟渐渐不可收拾。真田有些恼怒了,也不待时刻,当下将手一挥,下令屠俘。梗在俘虏脖子上的绳子都打有活结,上面藏着锋利的刀石,一声令下,刽子手只需将那活结一拽,登时便割了几十人的喉管,推进刚刚挖好的坑里。片刻间成百上千的人命便湮没在这黄土之下。然而这些俘虏们全噙着泪,看着前面弟兄倒下,口中颤抖却仍不停地唱着那短而悲切的歌。
      不二自幼见惯了杀人,此时被那歌声一触,感时伤势,竟有几分不忍了。他又想到了幸村,有些渺茫地想着若他现在在这里的话,该怎样做呢。他定不会放任真田如此大开杀戒罢?可他若还在的话,他又怎么会大开这无谓的杀戒!
      混帐,这些蝼蚁似的生命再多又怎换得他回来?别再疯傻了罢!
      他这样在心底懊恼骂道,几步上前拦住了真田手中的令箭。
      “陛下——请到此为止。”
      真田泛浊的眼珠微微动了一动,瞥过来,撇下几道森然的视线。他开口道:“怎么了。燕王四年前独孔山一役,威名大震,尽剿青国精锐王师七万余人,为防活口,至于放火烧山——当时情景,怕是较眼下惨烈得多罢。”
      “那是…………”不二开口想驳,却终究无可辩驳,——自己确是没有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的资格。他只得恹恹地收了手,退到一边,别开脸去。
      “怎么,燕王改了慈悲,那么想救这些战俘么?”真田侧了身子,说着话,却并不看向不二这边。
      不二被这不留情面的言语触得几乎有些恼了,却又想起幸村死时的情状。一场噩梦似的颠倒轮回,亲人转眼成了屠手,他最后仍是惦念着他们。耳边那刺耳悲伤的歌声轰响不停,句句教人珍惜。一句话不由得冲口而出:
      “究其因由,不过情殇一场,祭牲何辜?”
      真田梗住了,转过身子,有些急躁似的冷笑了一声,挥手道:“这样罢!你只凭一己之力,去救这些俘虏看看!救到多少,便将多少拨做你的亲军,任你处置便了。”
      他说这话本意是想冷冷地讽刺不二一番,却不料不二闻言,当下不打二话,真的纵身出去,落入俘虏行伍之中,拔剑便挑那些俘虏身上绑着的活扣。两旁执行的刽子手见有人似要劫场,大惊失色,竟也顾不得来者何人,都使劲地拉扯着手中的绳头,眼见着一排排人竹竿似的倒下来。不二从中间砍断了那充当刑具的绳索,可没作用,绳子并不会散,两头一扯,照样将人脖子上抹了艳红,最多只救得一两个罢了,不济事。他回头望了望站在点将台上的面无表情的真田,心下恼起,免不得较起真来,将“夏殇”在手心一转,侧了剑锋,向一名刽子手攥着绳头的手心里削去,眼见着要切下他臂膊,却突然足尖一点,一招“燕尾裁风”倏地脚下飘开寸许,剑尖不偏不倚刚好挑中了绳头,从中央一路剖开,藏在绳里的刀石都落在地上,转瞬救下百人。可这无异于螳臂当车,于大局并无甚阻碍——先前挖好的大坑早已被尸体填满了。
      不二有些乏了,他停下来。周围有些零星的掌声,敢情大家是把刚才那一段当作了即兴的表演。真田也在其中拍着手,冷冷地道:“你救下这百来人,又有什么用呢。”
      汗水从不二额头上滚下来,粘着他褐色的发,又沾湿了他的袍。他觉得喉咙火辣辣的,冒着烟,滚沸着热浪,逼迫着他说一些什么。
      “你……后悔曾救过幸村么?不会罢!有些事情若能以一己之力解决,又何苦牵扯他人?我现在觉得我之前也错了,因为我并不后悔我救过他……又何苦将这江山社稷牵扯着一起折磨!终有一天,还是要独力面对这现实,那时没人帮得了你我!……我们总要亲手做些什么,哪怕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哪怕只是勉为其难的挣扎,为何不尝试着去挣扎一番呢!也许还是痛苦,可也强过袖手旁观!……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不再逃了,我等着!”
      他语气班驳语调凌乱,连真田也未必全听得懂;可吐露出这长长的一段发泄似的言语后他却仿佛找到答案了似的满足地淡淡笑了起来,谢过真田,领着他亲手救下的几百俘虏飘然而去;途中遇到闻讯赶来的部属,估摸着还以为这屠俘令是他下的,因而语气中也没有几分恭敬,劈头便道:“殿下,战俘杀不得,请停手罢!”
      不二全然没在意他们说的是什么,他望望身后那些几乎带着膜拜神祗似的眼光小心翼翼地偷看着他的俘虏们,随手抹一抹汗珠,觉得胸中总有些郁结的气终于散了,因而难得爽朗地笑起来。
      柳王踱到他身边,听见他齿间泄出一两缕灵动的声音,轻轻挑起了眉毛,道:“……你似乎两样了。”不二笑道:“何以见得?”柳王仿佛料到他要这样问,因而好整以暇地道:“你笑得很漂亮。”不二看了看他长阖的双眼,有些俏皮地道:“是,可惜你看不到。”柳王顿一顿道:“我看的到。遇到什么好事了?”不二把眼睛盯着远处一个模糊的焦点,微微莞尔:“我想,幸村的魂灵,一定有一些迸进我的魂灵中了——”他抬起手,看着手心那交错的掌纹,“——一定是的。”卤莽地下了如此断语,又放眼去看那满空的蔚蓝。
      喂,手冢——手冢国光,我想见你。

      “压下来。”手冢瞥了几行战报上的文字,抬手将它丢在桌上。
      “……!!王爷……这……怕是不妥……”佐佐部太尉头上挤出了豆大的汗珠,他陪着笑脸道,“山吹那边被逼得节节后退,怕撑不了多少时候。虽然他们素来与我们不和,可眼下这教训也该够了。……瞒着不报,万一被查起来,这——”
      手冢斜睨了他一眼,只淡淡道:“太尉前些日子发过什么毒誓罢。”但单这一句便让佐佐部全身起了疹子似的筛起来,赶紧道:“一切、一切听凭王爷吩咐!!千万要为奴才枉死的犬子讨一个公道才是……”他还要絮絮地往下说,手冢打断了他:“那么便压下来。山吹军情,不要让皇上知晓半丝一毫。将之前送来的那些战报,改了日期,隔半月再送一份去。”佐佐部唯唯应了。下面又呈上菊丸定期的回报和请战的令状。手冢也命人压下了。他坐在案前,拧着眉,暗暗地打算着,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正盘算着这一出瞒天过海,一箭三雕的计策。刚开始还时常有个未曾死透的自己在魂灵深处呼叫几声,可现在也几乎听不到了。他们能做,凭什么我不能做?!他这样说服着自己,残忍地在脑中勾勒出那幅即将到来的图景,一刻不停地折磨着自己。
      把什么都赌上也好、什么都没有了也罢……这一次——
      他双眼定定地望着前方,仿佛那里有一个谁的身影。
      “王爷,该歇了……”女人柔怯的声音打破了他眼前的幻景,抬头看,却是自己夫人。他记起是因为战事的缘故,龙马又特许他临时回青春暂住,料理大小事务,还颇为体贴地吩咐把夫人也接了来。他叹一口气,转身进了屋里。夫人跟在后面,想说什么,犹豫了许久,终于怯怯地道:“王爷,……您最近有些两样了,可是的?您……您莫要勉强自己罢。”
      他先是愣了,继而惊诧地望向她——许久他都不曾如此正视过她。她将头埋得更低,却并不逃开,仍是立在原地,绞着她那玉做的手指。手冢不敢看她了,背过身子,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她倏地猛抬起脸,脸颊上早涨得绯红一片。“络月,”她听到他唤了一声她的闺名,心便不听使唤地突突跳个不停。他有些局促地道:“闲暇时分,可以代我去素云庵走一遭么?……有些惦念菜菜子,然而我是不便亲去的。”其实他本不打算让她去,然而现在却觉得亏欠她什么似的,总要找一些事情来补足才是。
      络月脸上出现欣喜又羞涩的神情,她不敢相信地搓着手问道:“……真的么?……我可以代您去么?……”能为他做些什么事情,在她看来,便是天大的幸福了。
      手冢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累得很,实在累得很。可是他阖上眼,眼前是那个无论怎样也抹不去的清癯的身影。他睁开眼,身边是娇小而无辜的妻子。他撑住额头,叹一口气。
      究竟还要负多少人,才能换得你再回到我的身边?

      “菊丸将军!!——立海已重兵布阵,意欲合围王都风烟啊!您可不能再这么看下去!山吹全境百万黎民性命,可全仰仗着您哪!您是一等一的人物,您怎么真忍心见死不救?”
      滔滔不绝的是山吹来的说客,这月里已经来了好几拨了。英二为应付他们双耳都几乎听得起茧,可也没有办法。打仗!他也想快快活活砍杀一场,好除一除心里那郁结之气,可上头迟迟没有军令来。不管自己上了多少封奏表,写了多少封请战书,都完全不见回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牢骚满腹,抓耳挠腮,只得在军帐里胡乱发着脾气,将那山吹的使节赶了下去,气冲冲地问左右每天必问的话语:“上面还没有下出兵的命令么?!”
      左右也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将军,没有。”
      “现在的局势呢?”
      左右赶紧递上军报,他就对着沙盘摆弄着,眉头越皱越深,最后几乎满脸怒气地跳将起来,又命人将适才被他赶走的山吹使节喊到跟前,指着他脑袋骂道:“你们主子怎么打仗的!!”
      那无辜被骂的人哪敢辩解,只得唯唯诺诺,勉强道:“立海兵强将猛,显然操演已久……那个……人数也比我们多出许多……我们不过一属国,向来不敢多布兵马,遭人口实……所以才斗胆求将军出手相助……”顿一顿,见英二脸色缓和一点,又道,“况且听闻立海军中,还有那位智计天下无双的冰国北燕王相助,前番啸川一役大败,据说计谋大半出自他手……而我们这边……小的斗胆说与将军知道,内部明争暗斗,实在厉害,……千石将军被夺了大半的兵权,亚久津将军却蒙小王爷青眼有嘉,现在握着实权。可他性子阴骘是名莽将,只晓得硬撞……哪成呢?!我们真的要仰仗将军啊!”话说到最后,又绕回了本初。
      英二听到了不二的名号,牙关一阵发冷。他晓得这家伙多么厉害,却从没想过或许会在战场上碰着他——以敌手的身份。他还记得当初他们并肩为战时的情形,那样胆量,那样计谋,他菊丸英二决不是对手。他想这或许是惩罚罢?对自己害死了哥哥的惩罚。他微微一栗。他有些相信命运了。
      这样想着,他又有些感激允战令并没有下来,还没有到必须和曾经的挚友正面交锋的地步;可以他的性子,也见不得百姓流离失所。这几日在边境守备,也见了成千上万的流民涌入青春避难了,他也看不下去自己这一方只是被动挨打。可现在允战令还没有下来,他无权调兵,至多只能调得动一两万自己一手带起来的亲信,——这一点兵,想要左右眼下山吹形势,简直是杯水车薪。
      快些打仗罢!!他在心里吼着,这样左右为难左思右想实在是不适合他。得有一件事让他全身心投入进去,那么他会将别的什么都忘得干干净净。若是平日里,他定会找大石打听商量,可现在他不想、也不敢去找他。他一面内疚一面执拗,想起大石时就会自然地想起菜菜子,想到有一个女人正为自己受苦,他无论如何也快活不起来。他怕想起他们,倒不如全忘掉来的舒坦。
      快些打仗罢!!他被这心底的叫声吵得烦了,日日教人去打探前方的形势,期间又写了好几封折子。仍然是不见回音。他正想派人去青春问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战局却在此刻变动了。
      立海重兵突然转头强攻下了吴郡,拿住王皎,逼他谎称城围甚急,用兵符调五津渡口守军来援,却命兵士一夜之间袭了五津渡口。这五个渡口乃是风烟咽喉,当下扼断了风烟与内陆的水上交通。另一面,立海又命海路战船封锁了风烟入海口,不知不觉间已然对山吹王都形成了钳形包夹的局势。这局势突然明朗,算来只得两天时间,之前那么多东一块西一段的势力范围,竟因为小小的五津渡口而贯通一气,此刻才看的出来原先那么多看似无意义的征战竟都是事先布好的棋。仿佛突然被将军了一般,风烟乱成了一锅稀泥;英二看着沙盘,愣了许久,打心眼里喝了一声彩来。
      “将军,现在不是替别人喝彩的时候啊!唇亡则齿寒,您不能袖手旁观哪!”
      英二有些烦躁地挥手道:“我知道!可军令没有下来——”
      那求救的使节终于壮了壮胆,道:“将军,听小的一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上头没有命您出兵,可也没有命您不出兵啊!这是在给您充分的权限呢!您还看不透么?……”
      英二眼睛亮了一下。这话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况且他真的耽不下去了。可他转念又想,我赢得过不二么?突然心中涌出一种带些颤栗的渴望来。有什么关系,我们没交过手,胜负还不能定论呢。他脸色苍白,手心渗出了冷汗,竟仍按捺不住有些颤抖的兴奋。

      裕太急火火地想要功劳,立了军令状,与别人争得面红耳赤,总算是当上了合围风烟这一场大仗的先锋官,不二劝不住他。自从啸川一役后,他几乎没给他哥哥几分好脸色过,处处争功,事事抢先,比别人多下好几倍的工夫。有时候不二说他说得急了,他便涨红了脸,跳起来怒道:“我不要你来好心!我不是你的什么弟弟,不是‘燕王的弟弟’!我也有我的本领,不用沾你的恩荫!”不二也无法,只得眼睁睁看他往刀光剑影里冲去。
      这一回不二吸取了前番的教训,不再上一线去卖力气争功,反而主动请守后路。里外是大局已定,风烟若囊中之物,那么何必再遭人妒恨,不妨都送做人情。他只要他弟弟平平安安便好,因而暗中叮咛,看前后妥当,仍不放心,暗暗派隐卫跟在他身边。

      后路的工作十分简单,只负责守备和粮草供给。前面攻城掠地,今个筑土明个泅水喊杀震天,后面却安静地做着每日相同的工作,不能出一丝一毫的纰漏。
      不二却清楚得很,别看眼下立海攻势浩大,却近乎于强弩之末——战线绵延,粮草接济就快要跟不上了。立海并不如中原一般,土地肥沃,易于粮食种植;它气候燥热干旱,又多海风,地脉破裂纵横,不适宜作物生长。因而当初拟夺山吹,便以“快”字为诀,力求迅速;也正是如此,先前才费尽心思,想方设法‘借’他来此。不二自身也知这一节,暗道只待打下风烟,擒得山吹王族,那便算是大功告成,他便立即带裕太回冰国,至于立海接下来是死是活,是胜是败,都与他再无干系;因而倒也不担心。
      前面倒是越打越急了,不时有一些山吹的败兵残将逃到后路来。帐下将官要去拦截,不二想一想道:“去拦一拦也好,但终究放他们逃走便是。”众人听了,脸上都浮现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以为他说笑话。不二只得微微一笑,丢下令箭。
      “我再说一遍:以后凡是此类逃兵,全都做个样子拦上一拦,然后放他们走。不得有误。违者军法处置!”
      众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地应了。

      这样没有几天,大约是得到了传言,从不二驻守的这条山路逃走的前线落败的敌军愈多起来。不二便命将官做模样拦下一半,仍放半数以上的士兵从山麓逃去。众将再捺不住,齐齐道:“殿下!放这些逃兵出去,可是玩忽职守的罪名!万一他们前去搬来救兵怎处?!”不二笑道:“我便是要他们去搬来救兵——若山吹还有‘救兵’可言。正好将他们都引入战围,一举全歼,岂不省些心力。”众人这才恍然。也有人仍是疑惑,问道:“可若他们搬来青国援军呢?”不二道:“青国援军,最近的莫过于右将军菊丸所领的五万军,在山吹以东;稍远些的是骠骑将军桃城领的五万边备,在山吹以西。若能借兵相助,何待今日?可直至目前仍没有动静,虽不能肯定,但约莫是有命令他们不准发兵、只得观望的旨意罢——因而暂不足虑。”
      他其实还有另一层打算没有说出来。别看立海皇帝真田平日里沉默寡言,带兵打仗倒是绝不含糊的;如今将风烟围得铁桶也似,要突围是难上加难。他籍逃兵流言放出后军守备较为稀疏薄弱的讯儿,那么山吹王族的走投无路下则最可能向后军方向突围,——接着便只须守株待兔,等它自己撞进阱里,平白拣个大功劳,还落得轻松。
      但若山吹那些王爷殿下们太过无能,没逃到这里便被捉去了,那也只能算运气不好。不二这样想着,不由得松爽一笑,夜深了,风是微醺的热。
      探子匆匆的脚步划开了不多的几分宁静,有些刺耳的声音将夜击得破碎不堪:“殿下……前山那边隐约见着人影,还不清楚是哪里的军队,人数却有一万有余!看那模样,怕是要劫寨的!”
      不二心里微微一跳。是英二?不,不可能,他没有理由观望了这么久后,却选在这时分只带这么点兵来,济什么事!那么便该是山吹各地前来护驾的散兵罢?——不妨事。他定了定神,问道:“离本寨还有多远?”
      “约莫二十里。”
      “好,传令下去:教众将立刻引本部兵马轻装撤出寨栅,伏于山后。寨中掌起灯火,一如寻常。我们将计就计,等鱼入彀中,便从后包抄。”

      车声蹄声渐近了。月色中隐隐绰绰可见长而森然的行伍,秩序井然地仗着夜色加急行军。听不见人声,只有车辘轧着土皮,沉闷地响着节拍。不二暗暗觉得不对了:若是散兵游勇,怎会这般的将令严明,军容齐整?看着那队伍已经潜到了跟前,猛地呐喊起来,冲进了那早空无一人的营寨里,他吩咐一句:“切勿轻敌。”一声长啸,登时四处战鼓擂起,火把并举,喊声震天,反将那意图劫寨的敌军困在了垓心。
      若是平常,这军应是登时乱做一团,慌忙退出敌营,首尾不能相顾才是,正好打他个措手不及;可眼下只是稍稍混乱了片刻,惊了几匹战马,很快重整旗鼓,战局陷入了胶着状态。他们占住了营寨,竟没有想退的意思,就地反攻为守,将前军换做后军,后军换做前军,堪堪挡住攻势,未显败象。不二真有些诧异了,“噫”了一声,跃到高处,见敌军中帅旗一马当先,不循常理,在阵中左右冲突,那行伍也像他的左膀右臂似的,前后调配流畅自然毫无阻滞。当下赞了一句,暗道擒贼先擒王,点起左右得力骑将,利刃一般直插入交战垓心。
      这边领兵的正是英二。他听得东北角隐隐混乱之声,揣度着有人趁黑杀入阵中,以乱阵势,因而暗自提防,当下教取了挂在帅旗上的指灯,换了红纱灯罩,将那火光映得影影绰绰,命军士掣起往反向去,佯装败退,用以扰敌;又传下暗号口令,命全熄了火把,以自己所在的中军为先,依夜空中星斗方位迂回而进。这一万余军士全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勤于操演,从未荒废,又多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因此即便没有火把指灯,在夜中也镇定自如,行伍不乱。英二又命军士两边呐喊,致使局面混乱不堪,敌军不能辨别来向,从而轻易从重重包围的缝隙中穿出。正以为计成,突然听得前方呼喝,一队骑兵恍若天降,从斜刺里杀来。
      原来不二看出那帅旗上的指灯变化,心知有诈,寻思这一队兵马定是接应风烟,因而抽身出去,却在通向风烟的后路上伏着,果然守株待兔,堪堪撞个正着。他当下更不犹豫,长剑出鞘,但见银光一闪,青锋冷焰,手起处衣甲平过,梅绽征袍。执帅旗的卒子挺身来挡,奈何不二手中夏殇乃是万中无一的利器,挡得了强弓的锁子甲也挡它不住,被连人带旗削去半个,摔在一边;众人发一声喊,阵脚就有些乱了。英二怒起,拍马仗剑来接不二招数。此时夜已深了,月光半掩在暗云之下,浑噩不清。两人翻翻复复近身过了十余招,却仍看不清对手相貌。
      英二有些拗起来,抖擞精神,想和这不知名姓的敌将杀个胜败——这年月里接得下他十招的人可不多见!偏不信立海的后路都有这般人才!他赌气似的暗道,将一柄剑舞得满地梨花,壁余残影,虚虚实实一路强攻过来。不二见状,踯躅一刹——这情景似曾相识。
      英二一路缤纷剑使来,剑招虚实相间,却也招招致命。不二不敢硬接,避其锋芒,跃下马来,脚下是“燕剪尾”的腾挪功夫,剑尖带两分“粘”字诀,倏忽滑到了英二身边。要知道缤纷剑的招数宜远不宜近,一给敌手贴进身子,那便容易露出破绽。当下不二瞅着他一路破绽,也不及细想,剑斜上走,直取咽喉;英二卒然慌乱,反射性将手一撒,护身用的几枚落英针从手腕的护带里飞出来,尚欠着力道,并没有“穿剑封喉”的功用,只发出几声叮叮的响动,将不二的剑锋撞开了寸许。
      不二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似的,怔在原地,一时惘然。这施暗器的手法,不禁让他想到当初,在享月诗会上,幸村用绝技“暗柔刀”替他飞取诗笺的往事,——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幸……”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瞳眸里全是过往与现今交错的幻影。他握剑的手的力道不由得一松,长剑半垂下去,原本会削断咽喉的一剑,最终只从臂膊旁擦过,划下深深的伤口。
      “将军!我们不能在此多耽,冲过去罢!!”旁边一名僚将火烧火燎地叫道。英二这才惊醒似的,按住受伤的臂膊,将双腿一夹,战马便向前飞驰而去,不二不及阻拦。可才刚跑开几步,他又疑惑似的回头,似乎想确认不二的样貌似的。可他的僚官都拥了上去将他往前推着,混乱中有火把的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不二定住身子,对着他背影叫了一声“……英二?!”却被更大更嘈杂的士兵的嘈杂声、脚步声、杀戮的喊叫声淹没了。他挪不动步子。虽然没有看得分明,但……那是英二罢?……
      帐下的将官都要追过去,他仍定在原地,只是张开手拦住他们,不许去追。众人疑惑不解,丸井便在旁边冷笑道:“你们还不知?适才那家伙是他昔日的旧友,他把我们都做了人情哩!”
      不二苦笑一声,懒得承认或是否认。低头看,夏殇的剑尖映着如水的月色,滴着几缕惨红——那是英二的血罢。仿佛幻觉似的,整柄剑都泛起微微的红光来了。

      “是么……国光让你来看我?……他还是老样子哪。他最近好么?……”
      素云庵东厢一间朴素而整洁的寮室里,菜菜子青衫玄领,苍白面色,带着点有些疲惫而淡然的笑,给来拜访她的络月沏上一壶新茶,一面絮絮地道:“不知弟妹来,也没有准备什么,只有苦茶,请……”
      络月赶紧站起身子道:“殿下岂不是要折杀奴家么?奴家……奉王爷嘱托,要来探望您的……殿下这般多礼,怎么担当!”
      菜菜子微笑道:“你左一句‘殿下’,右一声‘奴家’,倒该是我担当不起了。若你不嫌弃我,叫我一声姊姊,倒不显得生分。”
      络月脸上染了几分霞光的红晕似的,低声叫了一句“姊姊”,又问道:“近来好么?王爷总惦念着您。这儿还惯么?有什么要的,尽可以吩咐。”
      菜菜子微微笑道:“没什么不惯的。古木松风之中,诵些经文,真看开了许多,心头许多重担也卸下了。倒是国光呢,他怎样?……我听闻他又回了青春,担纲要务——他终究是闲不得的人哪。”
      络月咬着唇,平日里她上上下下也没有个可商量的人,如今见了菜菜子,仿佛见了亲人似的,当下有些抽噎,道:“王爷他……他不见得好。”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琐碎的近况。她毕竟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父亲也曾出仕朝廷,因而对朝野之事也知晓数分。菜菜子只得拿好言宽慰,道:“不定国光他只是事务繁杂,累了,不妨事的。过阵子便好。”络月拭了泪,对菜菜子道:“姊姊,有件事,我不小心听了来,怕得很!我想劝他,可我知道他不会听我的!想对别人说,可周围没个能知心知腹的人儿,也止能对您说了……您、您知道山吹那边在打仗罢?我读书不多,可也知道这事情不是儿戏;朝廷不是还派了右将军过去么?”
      菜菜子的心猛地跳了起来。她强装镇定,微微笑道:“是。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在意这些风雨了。”
      络月道:“我读过父亲的邸报,也知道右将军曾是跟菜菜子殿下一路打过来的人,厉害得紧!可如今不知怎么的,他请战的折子全递在了王府里,可王爷没准,也没有批复过。”
      “什么?!”菜菜子眼中划过一丝慌乱,她一把攥住了络月的双手,示意低声,她急促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络月慌道:“我……我也不清楚!可有一日送茶水时,恰巧听着王爷与太尉说话,太尉拿了最新的加急军报,王爷却教他‘全压下来’!”
      菜菜子不由得踉跄了一步,撞倒了桌上的茶具,滚茶洒在身上也浑然不觉。络月在一旁哭道:“我虽然不懂这其中机巧,可瞒上不报,却也是欺君的大罪……这心里,总有哪一块落不着脚……姊姊,您劝劝王爷?……”
      菜菜子没听清她最后说的是什么,耳边嗡嗡地响。她不能明白手冢如此的原因,却也来不及想。她突然问道:“英二……不,右将军……大约送了多少封书来?”络月不懂她为何问到这个,想了半晌,道:“我见着的,约莫四五封模样,应该更多罢?……”菜菜子又问:“那最后接到的一封书信你记得至今日过了多久了?”络月想了想道:“约莫也有四、五日了……”
      菜菜子如当头一盆冷水淋下,通体冰凉。她打小在这朝野风雨中历练而来,因而哪怕是络月的只言片语,她也觉得哪里隐隐不对劲了。
      不能发兵!猜不透国光的意思,可是……
      绝不能发兵哪!!但凭英二的性子,能捺的住么?
      但愿还来得及!!!
      她猛地直起身子,向外冲去。突然身后一声太息,回头看时,却是自己的师父,当时领她入庵的慈光师太。只见她手执念珠,阖目道:“你就这样走了么?那么你在放下一切来庵中修习的这些日子,却都是为了什么?”菜菜子满面羞惭,低头躬身,不免泪盈于睫,泣道:“师父,徒儿无能!本以为可以从此了却一生,却没料到,什么地位身份,什么金银铜铁都能丢开,惟独放他不下!哪怕用我这薄命,能换他多一日寿、添二分福,我也甘愿!”
      慈光望着她,许久长叹道:“‘俗缘千劫不尽,回首落红尘’!罢了;这是因,亦是果!你去罢。”菜菜子闻言,深深一躬,毅然决然地奔出庵门去了。

      副将看着不二命三军散开,放英二领军杀入风烟重围之中,免不得担心地问道:“就这样放他们过去?合适么?”不二摇一摇手:“不过一万人,成不了气候。虽说不上是负薪救火,却也只是杯水车薪,于局无补。况且……他眼下进去,却还是要出来的。”副将摇头道:“可琢磨不通!若是山吹残党,则还是衷心护主;青国这时杀入阵中岂不是自取灭亡?殿下当心有诈才是。”不二微微一笑,并不接话。他晓得英二是什么样人,断不会袖手旁观山吹遭此大难;可这样一来,青国之前观望的举动便不可解了;难道之前的观望并没有藏什么玄机?——怎么可能!可是……
      他觉得脑子嗡嗡一团,竟辨不明眼前的方向了,一切仿佛雾里看花,猜不透青国的小皇帝在想什么。他对龙马还略微有些印象,记得当初见他时,还是和桃城菊丸一起在禁城里走,碰到的那个捉猫的少年,有一双金色的大眼睛和稚气未脱的脸庞。这样的孩子如今在想什么呢,他猜不出来。头隐隐地痛,许久没有遇到这么难缠的状况了。那么,还是要擒住英二才能探听到一些情报罢……?
      他被自己的想法骇了一跳,浑身骤地冷起来。我在想什么?擒住英二?他挺直了身子,四下看去,自己身处行军的帐篷中,外面是操演的号子声,是了,这里是战场,但是英二不在身边……再不是四年前的并肩的战场了;他站起身子走了几步,脚底下是有些发烫的山吹特有的沙石地,是了,这里是山吹,但是幸村不在身边……也再不是一年前路过的山吹了;蝉声愈来愈嘈吵,蚊虫多起来,身上也换了纱做的罩衫——是了,现在是夏天,但是手冢不在身边……也再不是当初的那个夏天了。
      他不太喜欢中原的夏天。冰国的夏天是不会如此暑热的:那里总有许多终年不化的冰山,装冰的铜柱矗在宫殿中,庭院里的荷花迎风荡漾。母亲和姊姊会摆上冰镇的时令鲜果,拿出新裁的单衫让他试穿。仆从和下人对他自然毕恭毕敬,学者鸿儒也时常登门造访,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偶尔他会想起来,自己不过是个人质,在十多岁时将自己卖与了这个国家;但有什么不好呢,他喜欢这个地方,他既决定了要担起父亲曾经逃开了的重担,便不会后悔,亦不会回头了。
      “二子,心不要那么深。埋得那么深的话,谁能挖得出来呢?”
      恍惚中耳边仿佛传来了父亲的声音,大手揉着他的头发。
      不二苦笑了一下,什么时候也开始回忆过去了?莫非已经老了么?
      不愿再想这些,他唤来传令官,吩咐升帐。
      众将齐齐到了,都要看名震天下的北燕王拿什么话来搪塞这次失误,谁料到一进军帐,便觉得氛围不同,只见不二立于帐中,瘦长的手指扣着令箭敲着桌缘,一如往常那般微笑道:“诸位,合围风烟的头功,谁愿去取?”

      英二率军冲入包围后,便依先前山吹出逃败军所指的方向接应,果然没多久便遇着一支散兵,却是护着山吹的东宫殿下坛太一和其他几位年幼的王族逃出的,风烟的大军为吸引立海主力,从相反方向转移去了。英二思忖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因而也无暇顾及其他,便将山吹王族置于中军,向外突围。经了前些日子与不二那一役,他却也不敢从原路返回,揣度着从北原这样不易设防的平原地带突出,那么只需渡过弱水河,那么离青春边境不远,桃城所领的边备便会前来接应。他算计定了,当下命队伍日夜疾行,赶往北原。
      北原是沿弱水河边缘扩散开来的一小块平原,地势平坦,最难设伏。英二仍教哨兵一遍遍仔细哨探,确信没有伏兵,这才一路加急,就从北原沿弱水河往上,准备寻津渡河。他右臂上那日里为不二所伤的伤口仍不见好,因为天气暑热,再加上连日行军,反倒有加重化脓的趋向,眼见着便要废了。一个武官废了手臂会是什么下场,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他怕得很,只得强迫自己不去想它,性子也比平常暴躁得多。
      直到望见前面的渡口,英二悬着的心这才算放下来。正巧起风了,吹得人胸襟为之一荡,想必渡河也会快些罢?两岸是弱水河特有的大片大片雪白的芦苇丛,正扭动腰肢,做着集体的舞蹈。
      英二长吁一口气,想抬起右手命队伍准备渡河,一使力,钻心的痛从右臂传来。他无奈地看了看疮口,换抬起左臂喊道:“准备——”
      话音未落,突然听得身后战鼓大作,还未及反应,一堆火箭射来,火苗燃着了芦苇,籍着风势猛地窜过来,立即堵死了过河的所有通道;背后两彪军呐喊杀来,一个高叫道:“捉得青国将军,金千两、田万顷!”另一个叫道:“莫走脱了山吹的小羊羔子!”一时人喊马嘶,青军乱做一团,向弱水河上游奔去,想绕过火势——谁料那火愈烧愈旺,竟蜿蜒数十里,可怜弱水河两岸芦苇,顷刻化为焦炭。才奔不过两里,行至山狭口,突然一声炮响,又杀出一路人马来,阻住去路。英二勉强与其交锋,右手却不能使剑,只能用左手乱砍,不三合,被对方一枪搠中左腿,险些翻下马来,好在左右救下了,拼死冲出。四周“擒将诛王”的呼喝震天动地令人胆寒,正慌乱间,突然身边咯哒一声,山吹的东宫殿下从马上摔落下来。那马滚进旁边的土坑里,断了腿,不能骑了;后面追兵又紧紧跟着,左右都只顾逃命,竟没有人去管他。那叫做坛太一的小王子不过才一十四岁,被吓得没了主意,冲上前拽住英二的衣襟哭成了泪人儿,口中混乱不清地叫着“别丢下我!”
      “给殿下一匹马!……将军,我们快些突围!”副官有些不耐烦地吩咐左右一句,继而催促英二道。
      英二含糊地应了一声。坛太一仍是抓着他的衣襟不松手,副官便粗鲁地上来将它扯掉,一面对英二道:“既然中了埋伏,便无暇顾及许多了!将军,我们冲出去罢!泅过了水,桃城将军会在对岸接应我们的。”
      英二觉得眼前渐渐开始发黑了,腿上的伤口汩汩地冒着鲜血,早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手臂也被血浸透,仿佛破布一般地垂着。
      “别丢下我!我不想死!!将军……救救我!”坛太一哭着死抓着他不放手,副官发怒起来,一把将他搡在地上,那孩子痛得叫出了声。
      “你……做什么!”英二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支撑着自己跳下马来,拖着腿去扶起太一,对他轻松笑道:“别哭了,骑我的马吧!……这马……是我在青春的朋友送的,万里挑一的好马!骑着它,脱了你那身贵胄装扮,能逃走的……!放心,别乱说‘死’,哪那么容易死呢!”副官闻言大惊,道:“将军怎可无马!将军,请上马!”英二无力地笑了一笑,指指自己的腿和右臂道:“我也想骑,可是……这腿脚不听使唤了。倒不如将马让给能逃出去的人更好。你护着殿下突围,知道么?都好好活下去!我若逃得出去,会去找你们的。”副官大急道:“将军说什么傻话!步行怎能逃出?您现在又是带伤之身……”“你才是别给我说废话!”英二提起气骂道,眼前几乎要看不见了,呼吸也急促起来,“我是将军还是你是将军?!听我将令违者斩立决!”副官这才不敢说话了。英二喘了几口气,续道:“……继续北行。我记得北面有一处芦苇稀疏水面滩浅,或有可能冲出。大军追你们而去,我混在死人堆中,有一口气在,也是要爬回青春的。……快去!!”副官尚且犹豫,太一也哭道:“将军怎不和我们一起走?”英二勉强笑道:“我累了,歇歇便追上你们。”此时身后追兵益近,隐隐绰绰可见人影蹄声。英二只得扯起嗓子骂道:“还不快给我滚!”副官默然无法,领残兵向北突去。
      英二倒在草丛中,简直没有一丝气力了。他觉得太阳在头顶上转,令他几乎晕眩,追兵的声音渐渐远去,身边又倒下几具温热的尸体。他不知什么时候晕过去的,醒来时竟有了些气力,挪了丈把远的距离,扶着一堵土墙根坐下了,喉咙烧得发痛,想喝水,只得费了吃奶的劲又挪到不远处的井口旁,探头看去,却是一口枯井,深不见底。他颓丧地坐倒在井缘上,半歪着身子,有些想笑,可嘴角发麻,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了。

      “殿下……”
      “哦,前线战果如何?”不二放下手头的书卷,微微眯起了他那双形状姣好的眼睛。
      僚官赶紧上前谄笑道:“殿下料事如神,还有什么事情能过得了殿下的眼?果然都如殿下所言,守株待兔,一举全歼!桑原将军去追那些走脱的小兵去了,让属下先来给殿下报捷。”
      不二微微皱眉道:“那么说来,还没捉到山吹的东宫殿下么。报什么捷?你下去罢。”
      这文僚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讨好反吃闭门羹,犹不死心,搓手问道:“殿下……那个,不去战场看看么?这次全仗殿下洪福得此大胜!另外,前来救驾的青国将领据说和他们那些残兵败将们失散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小兵们倒都兴奋得很,四下翻着瓦砾找着,说要捉了领赏呢!”
      不二笑不出了。他的笑僵在脸上,阳光照得他双瞳的色泽愈发淡下去。他的胸腔里被一种复杂的心绪占满了,那里有两个英二,一个是四年前与他日日夜夜朝夕相对的顽皮大孩子,另一个是一年前为了爱人而任由自己哥哥死在跟前的傻孩子。现在的他是哪一个呢?究竟长大了没有?不二觉得有股郁郁之气萦绕胸上,不吐不快:对于幸村的死,他是怨恨英二的,然而他又打心眼里喜欢这个不为世俗纲常所限的家伙,这两股情感交错对撞,使他整个头脑都昏昏胀胀起来。
      “殿下……殿下?……”
      被僚官的问询声惊醒,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矗在原地许久了,尴尬一笑,伸手理了理披风,掩饰自己心中的慌乱,一面道:“走罢,去战场看一看。”

      事先命人灌满鱼油的芦苇荡还烧得起劲。有些地方露出了焦黑裸露的枯土,原本的水乡人家瓦檐茅舍都变了断瓦残垣。死了的尸首旁是啄食的群鸟,倒不全是乌鸦,但一看见人来,都哑哑地叫着哗啦啦飞走了。不二心底生出一股悲戚,他支开了侍从,独自一人走进了这处处野火狼烟的尸横遍野的惨然画卷中。
      “喂。”
      不二一惊蓦地回头,只见右手边一个人影坐在枯井沿上,头发有些乱糟糟地翘着,上面沾了猩红的血色。背着光,那人的脸孔看不明晰,但确确实实是抬着手在做着招呼,甚至能看见他笑起来露出的那排白而整齐的牙齿。在他身边,两三只乌鸦若有所图地盘旋着,不肯飞去。
      “……你……”
      “啊,当心,有陷阱呢。”那人微微歪了歪脑袋这样说道。不二还没理会清楚他言语中的含义,便觉得脚下一绊,脚前一塌,陷进去一寸余深,整个人险些绊倒。那人开心地笑起来,双手软软地拍在一起,听不见声响。不二细看脚底,却是有一根丝线系在前边,是个简易的机关,自己竟然会着了这样机关的道儿,当真匪夷所思。
      “这样我们便扯平了。”英二淡淡地道。他的肤色如今苍白得好看,眼睛微微垂着,也不似先前那般大而炯炯了。他顿了一会,摇头道:“竟然碰上你守那隘口……我运气不好呢。是别人的话也落不到这样下场。……有水么?我渴得很。”他嘴唇惨白得干裂出了一道道血口。
      不二痛楚地唤了一声:“英二!”快步走到他跟前,解下身上的水囊递给他,他伸手去接,却抓错了方向,在空中一荡,这才摸到了囊袋,抓在手里,朝不二笑了一笑。
      “英二!你的眼睛……”不二叫道,想去握住他的手,却看见他右臂上不忍卒视的剑疮,整个人僵住了。
      “不二……我想和你说说话儿。这天晚得真早!又冷得紧……不二?”
      不二绞着心攥住了他的手,朝他狠狠地吼道:“你怎么在这里?!……你的马呢?!”
      “我让山吹的东宫太子骑了突围去了。”
      不二苦笑道:“你可真好心!”
      “好心?”英二微微睁大了眼,可那眼里仍是没有几分生气,“不是。那孩子只得十四岁哪。我想起我十四岁时,就是他那样的。不知世间愁苦,活在别人的庇佑下,只晓得撒娇。不过我也骑不得马了,伤成这样。倒不是专为救他。”他声音渐渐低下去,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猛打起精神来,问不二道:“若见到那孩子时,看我薄面放他一条生路罢?”
      不二缓缓摇头道:“不成。”
      英二恼道:“他……不过十四岁!虽然是东宫,可懂什么?”
      不二淡淡道:“我十四岁时,已策划政变了。”
      英二满口话语被猛然塞住,半晌苦笑道:“……那还真是悲苦的人生。”
      “过誉了。”不二回应着他的讽刺,勉强笑道。
      英二叹了一口气,将沉重的脑袋靠在不二肩上:“……你还气我么?”
      “什么?”
      “哥哥的事。”
      “恩,我很记仇的。”
      “哈。哥哥……最后葬在哪里?”
      “……立海绝山。”
      “很远么?”
      “恩。”
      “他喜欢的家伙在立海?”
      “什么‘家伙’啊,你这家伙……人家可是堂堂立海国的皇帝呢。”
      “……我对哥哥的事情还真是什么也不晓得。原来钓到了那么有本领的金龟婿啊。”
      不二终于忍不住苦笑出声来了,他想,幸村即使活着,恐怕也当即被气死了罢?
      可英二却身子一软,向地上栽去。不二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看时,人已经晕厥过去,口中喃喃地念着渴。
      “……英二,你等等,我去给你打水来!……”不二慌了,他一把抓过空了的水囊,向河边冲去。才走开一段,突然听到士兵搜查的响动,几个人大声地喊着粗俗的骂词。有人眼尖,先看见了不二,高叫道:“殿下,和谁一起说话?”不二怕他们见着英二,当下按剑喝道:“不准过来!我要静一静!”一面转身想赶紧带英二离开此地。可转身过去时,眼前空荡荡的,土墙根、枯井口都是原先的模样,哪里还有英二的影子?
      不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刚才的一切莫非都是梦境?他不能确定。只是胸口肩头还残留着血迹,昭示着殷红的现实。他艰难地拔起脚,一浅一深地走向那口枯井,战战兢兢探头看去,井里深深的都是一色的黑,不见底;他慌张四顾,落叶松风,斜阳垂柳,杳无踪迹。鬣鸦少了些,可仍有一两只不甘心地在不远处的树梢上跳跃着,一双双直勾勾的眼。
      “……英……”
      他没有喊出声来。他把拳头死命地捶在那矮土墙根上,墙塌了,掩了枯井,剩他鲜血淋漓。

      数日后。
      “禀殿下,帐外拿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女尼,口中尽说着胡话,还说要见殿下。”
      不二微微抬起了疲惫的眼,那里面布满了血丝。
      “教她进来。”
      一个满身污垢的女尼被推搡进帐,不二隐约觉得她有些面熟。她也看见不二了,她狠狠地瞪着他,从唇边迸出字句:“是你?!……是你!!……骗子!……刽子手!!”她发疯了似的想向不二扑过来,旁边护卫连忙按住了她的双臂,任她做徒劳的挣扎。
      “你……!”不二恍然记起了她是谁,却也吃了一惊,“菜菜子殿下……?你做了——”
      “我怎样都没有关系!英二!英二在你这里罢?!他被你使诡计捉来了罢?我来替他!你放了他,你放了他,你这个小人!”她挣扎吼叫着,眼泪一滴滴滚落下来。
      “住口!”旁边一名僚官听不下去,抬手给了菜菜子一巴掌,半边脸登时肿得老高。
      “我偏不住口!”菜菜子此生哪挨过这样的“礼遇”,口齿不清地哭叫道,“我要说!你是什么英雄?算什么殿下?!你骗了所有人!你问问你的良心看!英二待你如何?国光待你如何?你有心么?!你还有心么?!!偏偏他们还记得你!还念着你!!这都是报应、报应!!……我不求别的了,你放了英二好么,你放了他好么?他不是你朋友么?!你放了他好么?我这条命给你!我是青国的皇姊、长公主,不是比一个将军有价值得多!我只要他活着……”说到末一句,她已哭倒在地上了。
      不二默默地看着她,半晌道:“你跟我来。”
      他领着她走到那枯井断垣处,指一指那被土墙掩埋的井口,又给她一把铁锨。
      “他在底下,你去见他罢。”
      菜菜子陡然睁大了眼睛:“你骗人!!!……是了,你素来都爱骗人。哈哈……我不上你当,不上你当!!”
      “好,你这么有把握的话,便挖开井口,探头去看一看罢。”不二平静地道。
      菜菜子怔住了,攥着铁锨的双手抖个不住,虽然赌气似的挖了一锨,却再没有勇气继续,手一松,铁锨砸在地上,整个人满脸泪污地瘫软下去。
      不二不忍看她,背过身去。
      “……来人,把公主殿下带去好生照料,她有个三长两短,便拿命来抵。”他吩咐左右道。想了一想,又决然地补上一句:“命人四下散布消息,对外宣称我军俘虏了青国右将军菊丸英二,不日便以首祭旗。——去罢。”

      太阳毒辣辣地晒干了所有眼泪。他恍惚记起,倏忽四载,又是夏祭。

      第二部第九回系我一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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