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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   北蛮悍勇,这场因边关贸易摩擦而起的仗虽未倾举国之力,却也打得双方血肉横飞硝烟蔽日。
      站在独夜江边最后一座渡口浮桥前,身边是仅剩的三十四铁骑,地上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不足半里之外,北蛮骑兵喊杀声已到耳边,血红日阳下反射的刀光耀得人眼隐隐疼痛。
      皇甫非尘没再固执着让三十四铁骑渡过身后浮桥,二百精骑兵只余三十四却无一人畏难退却,身为将领,他早已明白他们内心所想。
      喊杀声越发近了。皇甫非尘双目微眯,银纹雪龙枪骤然一翻,随着一声暴喝,最后的浮桥被他一枪落下顿时七零八落,几个瞬息便让滚滚的独夜江水席卷而去。
      失了浮桥,独夜江天险就是北疆最有力的防线,即使北蛮想要架桥,对岸城池也有足够的时间架设好强弓排弩,敌军根本打不过去!
      只是他连同三十四铁骑,也再无退路。
      最后看一眼身边三十四骑,皇甫非尘慢慢闭上眼睛,抬手抹去滚落眼前的腥浓血滴。
      风里有战马嘶鸣,北蛮骑兵暴风般狂乱的滔天喊杀声,顿时让四周刮起的萧瑟金风都陡然带上了剑戟森然的凛冽。
      他身边是三十四名负伤铁骑,对面是三百虎狼之旅。
      这个时候,应该像礼官教导的那样,保持住天家贵胄的尊严,平静而华丽地用靴子里那把黄金珠玉,看起来就满目琳琅的匕首自裁才对……吗?
      真可惜。
      他猛然睁开双目,重新握紧手中雪龙枪,吞下喉间浓浊腥甜,仿佛是吞了一口烈酒般,浑身血液突然再次沸腾了起来。
      真可惜,他不是什么天家贵胄,只是个远离庙堂的逍遥小侯爷,没法学习那般高洁清贵的死法呢。
      在托抢迎上第一个接近他的北蛮将领挥起的弯刀时,皇甫非尘这么想道。
      还是血战到流干最后一滴血,拖着几十个敌方的脑袋下黄泉,比较合他的心意。
      所以,请你,去死吧。
      轻轻动着嘴唇,无声地对被雪龙枪洞穿了胸膛的敌军将领这么说。
      然后,是鲜血喷溅而出的热烫,雪龙枪迎风撕裂人体而骤起的龙吟,兵甲撞击的铿锵,战马倒地的惨嘶,越发浓重的血腥气息,与无数刀兵混在一起,仿如铁锈的味道。
      三十四骑一个接一个倒落血泊,北蛮兵将血红了双眼嘶吼着围涌而上,玄墨战马上的人影却依然纵横来去,金甲玄枪,墨锦战袍,像是死神吹起的黑色厉风般在包围圈中悍然血战。玄枪过处血泉飞溅,人头肢体断裂飞离,却是连惨号也不及发出一声!
      有一声弦响破风而来。
      鸣镝箭。
      皇甫非尘没有转身格挡,直到发现那支原本该是属于侯府暗卫的箭矢带着鲜血穿透他的胸膛,他才恍然回神——
      对了,依晴这一次……被他留在帝京,没有站在他背后。
      在那一瞬,远在帝京侯府的依晴双手陡然一颤,手里那个薄胎青花的茶杯直直摔落,热烫的茶汤滚了一地,“砰”一声,在石板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昭德九年秋,八月,北蛮兵犯易州,定远侯嗣子自请领兵抗之……血战独夜江,嗣子断浮桥拒之,北蛮不得进也。

      老侯爷和夫人信了,他们看见了离别时亲手为他贴身系上的护身符;爹爹也信了,他亲自跑去边关打听,听到的是跟随而去的暗卫无一生还。
      她差一点也要信了的——棺材里的尸体裹着浸透了鲜血,融入了血肉几乎烧尽的玄锦战袍。
      为什么竟然没有彻底相信?因为笨蛋活千年……
      因为,除非有谁能把他那颗只会傻笑自大的头颅当着她的面一刀砍下摆在她面前,她才会信!
      依晴靠着苦心经营的人脉几乎访遍了帝京的武将府邸。
      冷静下来之后就发现,整件事情太过奇怪。
      一个侯爷嫡子战死,朝廷一不调查二不问责,只罚了一干守城将领三月俸禄;封赏侯府的速度又未免过快。
      爹爹打听到的消息,则是独夜江边的百姓感念小侯爷抗敌英勇,悄悄划了船到对岸,费尽力气才找了他的尸体出来,否则早被化为骨灰跟敌军一块烧埋了。可这尸体到底怎么被找着的,是谁找出来的,军队那边为什么如此着急打扫战场,连小侯爷遗体都不管不顾……这些问题统统语焉不详,一团迷雾。
      爹爹还说,那片战场清理得那样干净,他连暗卫们的一片衣角残迹都未能发现。
      “管家姑娘,你……你莫为难在下。”
      “依晴只求真相。”
      “这……这不是在下能说的。”
      “依晴姑娘,求你了,我夫君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将军们要么一脸迷惑,要么三缄其口,她只好趁夜摸进归还帝京报到的监军大人府里。
      “你……好大胆子!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真相。”刀锋再逼一分,“若是不想少了耳或鼻,最好少说废话。”
      “女侠……别,别冲动!下,下官知道的都告诉你便是!”强自镇定心神,“尽早清理战场是怕疫病传入江水,连累一城百姓……是真的!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
      “为何小侯爷遗体却能被城民找出?”
      “下官只能说,这,这是一个奇迹啊!小侯爷英灵天佑!”
      是她不对,竟怀着希望跟这种禄蠹浪费时间!
      按下一刀捅了这无用昏官的冲动,黑衣蒙面的依晴转动刀背敲昏了他。
      虽然很想像走跳江湖时那样给这家伙留下点什么纪念,但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
      立冬这一日,依晴拜别安远侯府老主子,辞退管家职务。落雪之日一人一骑,腰系双刀离开帝京,北上而去。

      潜入北蛮皇宫并不是多困难的事情,而经过思考严格挑选后,依晴将目标定在了那个夜静时分遣退廊下宫人,自己悠然往廊栏上一坐,远目赏雪的修长人影身上。
      随意却华贵铺展的玄金云龙锦袍,一支黄玉龙钗将浅色长发随意束起,垂着细细编织的金丝发带,又能在这个时分随意赏雪,身份够高。
      月色静好,银装素裹,合该是静静享受这份难得悠闲的时刻。
      不过……北珣国君慢慢侧首,余光瞄了眼黑暗中一线锋锐刀光,很懂事地又侧回了身子背对依晴:“姑娘为何而来?”
      “皇甫非尘囚禁之处。”
      话音一落,依晴陡然浑身一凛!
      淡淡的杀气如雾般将她缓缓包围,而这道杀气是从何而来的她竟无法辨出!
      像是无数徐徐扼住她咽喉四肢的寒铁钢爪一般,杀气并未动作,可是她分明清楚,若是刀锋妄动一分,她便会立毙于此!
      “姑娘是他什么人?”北珣国君依然好整以暇,连语气也未曾更改的慵懒悠闲。
      “护卫。”刀锋分毫未动,却也没打算在这种杀气之下做挟持人质之类的傻事——只凭那一瞬她就明白,不知潜藏何处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能挑衅的对象。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被抓住然后送到那家伙那儿去了。
      “护卫……吗?”
      是不是她听错了?面前这人喃喃着那两个字的语气,复杂得近乎……温柔?
      也就是那一分隐约温柔,才让眼前的人真正透出了一痕独属女子的柔软神态来。
      “好吧。”出人意料地,眼前的人微微侧过脸来,笑弯了那双分明锋锐的眉眼,“我告诉你。”
      雾般弥漫的杀气依然凛冽,感觉到身后姑娘低声言谢,然后迅速消失的北珣国君却笑得越发愉悦。
      懒懒靠上廊柱,她扬着唇角慢慢开口,“她跟你很像,对吧?”
      暗夜中,杀气悄然敛去,回答她的仍然只有沉默而已。
      “还是……不原谅啊……”
      慢慢合了双眼的北珣国君,近乎自嘲地喃喃出声。

      地牢。
      阴冷黑暗的地牢,依晴原以为这辈子只会从药的口中听说而已。为了摸进这里,她算是把十几年暗卫该用的招都用了。
      离京之后北上的路途中,千疏她们辗转送过来许多本就是暗卫该准备的东西。千疏调制的迷香,林十二姑娘斗气般配制的毒药……最终,她选了几味毒抹在随身暗器上,把迷香缝进腰带里。然后,在摸进地牢的过程中,尽力不让那些狱卒感到痛苦地死去。
      幸好千疏还给了她一包熏香,不然这么浓烈的血腥味,早把那些狼犬引来了吧。
      一刀割断最后一个狱卒的喉咙踹开他,依晴来不及擦去脸上沾到的血就抓起钥匙捅进锁孔——整座石牢就他一个人住,不会有错。
      “依晴?”哗啦啦的铁链声,干涩暗哑的嗓音失去了往日珠玉落盘的玲珑,“你来做什么?”
      “废话。”拆下门上的铁链,依晴吱呀一声推门而入。
      “别过来!”嘶哑的嗓子低吼出声,铁链哗啦啦响动着,像是他在挣扎。
      依晴心下陡然一寒。“怎么了?”她终于没法掩饰声音里的焦虑,两三步奔过去,“你……那些蛮子对你做什么了?!”
      话音未落,她已扑到他身边,丝毫不避讳地从头顶一路摸到脚。万幸啊万幸,四肢都没少,骨头也没断很多。
      “别看我!”皇甫非尘死命缩着身子,想要转开自己的脸,铐在墙上的锁链却让他自由不得,晃动着一头乱发,徒劳地想要遮住面容,她的手却已经摸到了脸上,狠狠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恍惚之间竟觉得像是隔了一世那么久。
      她满面血污,却掏出干净的锦帕细细擦拭着他饱受摧残的脸,熟悉得像是他们过往那般。他一时愣怔,然后,在微弱的火光下,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
      原本玲珑漂亮的半边脸容上,突兀的火烙伤痕格外狰狞,那是北蛮的诅咒符文,罪人奴隶的标记——他不愿投降的后果。
      死死转着脸,她也死死掐着他的脸,然后,微笑:“还好啊,五官俱在。”
      她松了口气,他却分明感到自己不争气地湿了眼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被拷打被囚禁的时候,被狠狠烙上这个耻辱印记的时候,他都挺过来了啊!
      “别看,别看了!”终究还是那个骄傲如腾龙的小侯爷,嘶吼着颤抖起来,“我的脸毁了!”
      “那又怎样?”依晴捧着他的脸,依旧微笑,“你这张脸让我嫉妒了这么多年,现在好多了。再说,伤疤不是男人的勋章么?你说过的。”
      “你哄我!”皇甫非尘低哑地哭着,“我这样子算什么好?看久了,你也会受不了的!够了,我死在这里,还能给爹娘争个壮烈殉国的光荣……”
      “咚!”依晴一记头槌撞向他,两个人同时眼冒金星。好一会儿,缓过来的依晴揪起他衣领习惯地开骂:“光荣?侯爷府的光荣哪次要你来争?脸上留个疤也值得这么着?好!”
      她一手抽出染血的弯刀抵上自己的脸,“找不着烙铁,我自会划个一模一样的!”
      “你敢!”皇甫非尘死命抓住她的手,“你这笨蛋做什么做什么!女孩子能留疤吗!你本来就很难嫁出去了,毁了脸就更嫁不掉了!”
      “你才嫁不掉!”依晴怒上心头,一刀下去竟砍断了他的锁链,“你全家都嫁不掉!”
      呃,他全家的确嫁不掉……
      难得能吐槽依晴一回的皇甫非尘更难得地忘了反应。
      为什么……这种时候的气氛却被他们两个弄得有点搞笑?
      锁链断开,他的身子立刻向前软倒下去。依晴接了个满怀,随即眼尖地发现他耳上的血红玉珠不见了。
      “你吃了朱雀石?”
      “嗯……”缓缓让呼吸平稳些,皇甫非尘却在一会儿后抬头揪起依晴的衣襟,一手摸向她鬓发下隐藏的耳垂,果然摸到几颗小小的珠玉,他低吼,“你又骗我!那不是龙血玉!”
      废话。当初来侯府造访的高人前辈与他俩投缘,欢喜之下一口气送了六颗奇石。朱雀石救将死之命,龙血玉断想断之命。也就这笨蛋会以为她真会一人一半。
      “你这个……”这个笨蛋!总是把活的机会留给他,自己往死路上跳的笨蛋!“笨死了!”
      “轮得到你来说我?”在战场上都能撑下来,却为了脸上留疤就想自杀的家伙才是天生脑残!
      熟悉的斗嘴抬杠,让两个人渐渐恢复了些许元气。
      “雪龙枪呢?”
      “那边。”摸到地牢另一头,用尽力气从冷冰冰的灰烬坑洞里拔出来,皇甫非尘心疼地擦拭着脏污的枪身,“让那些蛮子扔火里去,穗子烧没了,龙纹都化了也不弯腰……”
      “你嫌弃它?”
      “胡说什么!”
      “那你还在意脸作甚?”依晴弯腰扛起他半边身子,“它跟你一样毁了容,不是正好?”
      你就一定要这么打击本侯刚刚从毁容阴影中好转一点点的情绪吗吗吗!
      靠着千疏和林十二的毒药支援,依晴的救人计划实施得很顺利。
      是夜,北蛮皇宫密牢遭劫,宫内一半守卫无声无息被人割断了喉咙。依晴不想承认,这是因为她在月光下看清了皇甫非尘的模样,忍抑不住内心怒涛的结果。
      当他们跑出皇宫跳上马车一路飞奔时,北蛮皇宫里随着初生朝阳而起的几处凄厉尖叫,还是惊起了无数飞鸟,也让他们明白,真正的逃亡之路正式开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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