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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番外三 ...

  •   番外三美人胡不纫,幽香蔼空谷

      “玉兰,你在我府上待了多久了?”张蒙方笑眯眯的放下茶碗,问站在身边斟茶的姑娘道。这姑娘生了一双妩媚的凤眼,但在她的脸上却丝毫不显妖魅,反而清丽端庄,越看越让人打心眼儿里喜欢,。

      “回老爷,玉兰来府上已有六年。”姑娘小心回道。

      张蒙方拿眼仔仔细细打量了玉兰一番,哈哈一笑,道:“过两日是八月中秋,我要在鸳鸯楼上安排筵宴,到时要请一位英雄人物前来,玉兰可愿为我唱曲助兴?”

      “大人吩咐,玉兰莫敢不从。”

      “如此,这两日你便准备准备吧。”张蒙方道。

      玉兰回到自己屋里,惊觉自己已经是一身冷汗。决定她命运的这一天也终于要到来。

      玉兰本不叫玉兰,她姓郁,名一个澜字,爹爹是个读书人,却郁郁不得志,平日里为旁人代笔为生。娘生她时落了病,在她两岁时撒手人寰了。自此郁澜与她爹爷俩相依为命,勉强度日。没料郁澜十岁那年,孟州乡里一场大旱,田地里颗粒无收,老百姓没有饭吃,饿殍遍野。旱灾又带来了瘟疫,郁澜爹本来身体就不好,又不幸染上了瘟疫,没撑多久就死掉了。

      郁澜发现家里连给爹爹买一口薄皮棺材的钱都没有,只得效法那二十四孝中董永一般“卖身葬父”。不巧被上街溜达的孟州兵马都监张蒙方遇见,出钱替她葬了父亲,将她带回了府上,改名叫做玉兰。

      郁澜到了都监府上才发现府上有一大群跟她差不多年岁的小姑娘,每日里有琴师乐伎过来教授技艺。原来这张都监最好歌舞琴曲,不惜重金请来有名老师教授府上这些他挑选着买来的姑娘。张都监将这些姑娘分了两组,一为“兰”,一为“梅”,每半年组内、组间要比试琴艺舞艺,最末的淘汰,淘汰掉的姑娘就去做粗使唤丫头。而留在组里的姑娘则可以继续享受小姐一般的待遇。间或有张蒙方想要讨好的友人或上司,他也会从姑娘们中挑选了去送人。

      六年过去,或淘汰或送人,“兰”组仅剩下玉兰、铃兰、香兰三个姑娘,“梅”组则只剩下翠梅、红梅两个。姑娘们都长成大人,多在心里谋划着有朝一日混个都监的侧室做做,便由贱婢变良人了。翠梅、红梅与香兰、铃兰平日里都极尽讨好张蒙方,唯独郁澜并不如此。

      摘不到的葡萄最甜。张蒙方独独对郁澜上了心。一日单独相处之时便要动手动脚,郁澜抵死不从,拿了案头剪刀就要自尽。张蒙方害怕惹出祸事来,只得作罢。从此之后郁澜只要单独见张蒙方都要随身藏一把剪刀。今日亦不例外。

      哪知张蒙方并未为难她,说的竟是中秋家宴之事。郁澜有点紧张起来。说是家宴,其实张蒙方也每每带些所谓亲密如家人的狐朋狗友上司,将他们看中的姑娘送给他们做了妾婢养娘之流。今日张蒙方让她准备准备,无疑是暗示了她要将她送人了。

      郁澜叹了口气。乱世之中,一个弱小女子,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身世浮沉,如雨打萍。这中秋之日将见之人又会是怎生模样?他将会予她幸福,或是带她入地狱?

      郁澜轻抚琵琶,心不在焉地唱道:“兰色结春光,氛氲掩众芳。过门阶露叶,寻泽径连香。畹静风吹乱,亭秋雨引长。灵均曾采撷,纫佩挂荷裳。”

      琵琶声中,悠然一曲,曲歌虽停,余音绕梁。

      “玉兰妹妹果真是个淡泊的妙人儿,唱的曲儿都是和尚作的。莫不是要青灯古佛了了一生?”屏风后绕出一个容颜艳丽的姑娘,拍手对郁澜道。

      郁澜放下了手中琵琶,道:“无可这诗更有隐士的味道,不像那出家的苦行僧,我甚是喜欢。铃兰姐姐今日不在后面练舞,却跑到我这儿作甚?”

      那铃兰神秘地凑过来,道:“妹妹可知道这几日老爷收了一个亲随,十分的见爱,但凡有人拿公事去央他的,他与老爷说了,老爷无有不从。”

      郁澜道:“老爷有心腹之人,言听计从,这事也寻常,却与你何干?”

      “妹妹你就不知了,这人可是个了得的英雄,听说曾赤手空拳打死了吃人的老虎。”铃兰脸上忽然一红,“那日我在前院中不期遇到了他,果然生的是个英雄的模样!”

      “原来姐姐是思春了。”郁澜微微一笑,恰如一朵盛开的玉兰花。

      中秋宴上,莫不就是此人?

      @

      中秋很快到来,张蒙方在鸳鸯楼上大排筵宴。铃兰她们被先叫上去跳舞,舞蹈之后便是郁澜的唱。郁澜握着象牙拍板,手心微微出了汗。听见铃兰她们舞毕,嬉笑着回来,翠梅见了郁澜道:“妹妹是个好福气的,那汉子端正周准,倒像是个英雄!如今又得都监见爱,日后必是富贵的!”

      铃兰凑上前去道:“妹妹,果真是他。可惜姐姐没有这个福分了。”

      有小丫鬟来唤郁澜,郁澜婷婷袅袅进了厅中。一大桌子的人,多是张蒙方的家人亲戚,郁澜皆是识得的,只有一个陌生人。

      他坐在那里喝酒,未有大幅的动作,卓尔不群的气度却让她一眼定格在他身上,素日里平静淡然的心里忽然如风过春水,起了涟漪。

      张蒙方对她道:“玉兰,这里别无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头在此。你可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教我们听则个。”

      郁澜执着象板,向前各道个万福,顿开喉咙,唱一支东坡学士的“中秋水调歌”。唱道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卷珠帘,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郁澜唱罢,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个万福,不得张蒙方的话不敢离开,便立在一边。张蒙方又道:“玉兰,你来,把一巡酒。”

      郁澜应了,便拿了一副劝盘,丫环斟酒,先递了张蒙方,次劝了夫人,第三个便去劝那个人饮酒。张蒙方叫斟满着。那个人只看着酒杯,并不看她,斟满了,起身远远地接过酒来,向张蒙方和夫人行了礼,拿起酒来一饮而尽,便还了盏子。始终也未瞧她一眼。

      郁澜倒是将他瞧了个真切,身材健硕,俊眉朗目,英气逼人。张蒙方指着她对那人道:“此女颇有些聪明,善知音律。如你不嫌低微,数日之间,择了良时,将来与你做个妻室。”

      那个人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煞武松!”张蒙方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与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负约。”

      原来他叫做武松。郁澜只觉心口砰砰乱跳,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见他并未再开口婉拒,心里方才微微平和,脸上却不住发起烧来。

      武松又与张蒙方饮了十数杯,便起身告辞去了。张蒙方吩咐郁澜明日便收拾了包裹去前厅武松那里伺候着,待择得良辰吉日,便为二人操办了婚事。郁澜应了,回屋收拾了东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东想西,一贯心如止水的她竟是第一次失眠了,朦朦胧胧便已天亮。

      郁澜带着自己的应用之物去前厅廊下武松的门前叩门。武松开门见是她,诧异道:“姑娘如何来了?”

      她不敢看他,垂首道:“老爷吩咐我前来伺候都头。”

      “姑娘与武松此时名不正言不顺,如此毁坏了姑娘的清誉,姑娘还是请回吧。”武松道。

      郁澜听了掉下泪来,道:“昨夜晚宴之上,老爷已经把玉兰给了武都头,今日都头却又不要玉兰,这不是要了玉兰的性命!”

      他沉吟了半晌,将她让进屋来,道:“也罢,我央老爷早日将你我的婚事办了,给姑娘个名分。”

      那日后,他虽与她共住一处,却以礼相待,并无僭越冒犯。她心中又对他加了几分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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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亲的那天,郁澜的心中喜悦满溢。从进了张府,她已觉得这世上再无亲人,心如死灰,而今,上天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给了她一个相貌人品样样上乘的好夫君,她又有何他求!她坐在床边,安静地等他到来。

      不知等了多久,她听见门响,知是他来了,想起来铃兰她们塞给她的春宫画儿,想到要与他做那种事,心中无端地紧张起来。

      他走到她面前,带来一阵旖旎清冽令人陶醉的味道。喜帕被他挑下,她勇敢地抬头,见他目光温和,神情安宁地望着自己,心里也跟着平静下来,接着瞬间充满了对他的爱恋。
      他温柔而缓慢的脱去她的喜服,耐心地亲吻、爱抚,郁澜闭着眼,不敢看他曲线美好的身体,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融化了,然后她听见他极轻极轻地在她耳畔说道:“对不起。”她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却也来不及思考,就被撕裂的疼痛打断。

      她觉得这个过程是痛并快乐着的。从今以后,她这乱世中的一片浮萍终于寻到了可以停泊的水域,这片水域宁静而温馨,她将不再四下流离,无枝可依。

      那之后她在他温暖宽厚的怀抱中昏昏将要睡去之时,又听见他道:“对不起,我武松此生必不负你。”

      她没有细想他为何接连说了两次“对不起”,只是记着他的誓言,幸福地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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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澜没有想到她相夫教子的圆满梦境很快就被打破了。

      那日她与武松用罢了晚饭正在屋中闲叙,忽听后院里大乱,隐隐听得有人口中嚷着“捉贼”。武松起身道:“我去看看,你闭好门窗,莫要出去。”说罢提了门后的哨棒,出门奔后院去了。

      郁澜担心武松,一直细听后院动静,却听得越来越乱,重叠的喊叫声,但听不真切。想去看看,武松吩咐她莫动,知是怕她出危险,她不愿让他担心自己,只得按捺住心中躁动,等他回来。

      一忽儿后院静了,却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郁澜心焦,起身要开门去看,门外却一阵脚步声,门被强行打开,冲进来一众军汉,武松被绑着,有人将郁澜推在一边,径直向那个他们平日里放些张蒙方赏赐的财物的藤条箱子过去,翻开那些无甚稀奇的事物,却见下面一个布包儿,打开看时,里面竟是好些金银器皿,珠宝首饰!

      郁澜大惊,看向武松,没料他也正冷冷望着自己,眼角眉梢的弧度冰凉,把她看得如同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寒冷彻骨。他转了身,在军汉们之前出了屋。军汉们忌惮他的武功,好几个人一同涌上去揪住他。

      “不是我做的!”她这才反应过来,向他的背影喊道。他并没有停留。

      她发了疯似的冲到后院去找张蒙方。闯进房里,却见他愉快地与衣冠不整的铃兰厮混在一处喝酒嬉戏。她猛醒:白日里铃兰常来找她,本以为是姐妹关系亲密,铃兰怕她寂寞,其实这局早在将她送给武松时就已布好。一箭双雕,他获罪下狱,她失去她本以为到来的幸福。

      “张蒙方,你……你好狠!”

      张蒙方看着她嘻嘻一笑:“你若听话从了我,哪里会有今日之事!”

      郁澜哆嗦着嘴唇道:“你…你如今要拿他怎样?”

      张蒙方推开身边的铃兰,走到她近前,捏起她的下颌,道:“他会一直恨你到死。而你……你怎生不问问你会怎样?!”说着一张嘴就亲上来。郁澜尖叫一声,拼命挣扎,张蒙方一个大嘴巴扇在她脸上,将她几乎扇晕过去,倒在地上。张蒙方伸手撕了她的衣服,恶狠狠道:“今日看我怎样玩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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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蒙方并没有关押她,许是认为她一个弱女子也兴不起何等风浪来。郁澜失魂落魄地回到她与武松的“家”,如今他下了牢狱,她失了贞节,这个曾经她以为是终身依靠的“家”已经不复存在了。她枯坐了一夜,终于见得天色大亮,下定决心,扯下鸳帐,站在板凳儿上搭上房梁,就要自尽。

      “玉兰!”门开了,一声尖叫,铃兰闯进来,将她从凳儿上扑下来,“你怎的寻了短见!”

      郁澜见是她,已经没有力气质问她如何背叛了她。铃兰哭道:“我不知道张蒙方竟会这样对你,我只想按着他的话做了讨好于他,将来做个侧室便一生无忧了。如今你可不能死!武都头性命危亦!”

      听见他的消息,郁澜总算眼里有了点活气。铃兰道:“我偷听见张蒙方说要大老爷定他个刺配恩州,然后遣杀手在飞云浦上结果了他!我缠住张蒙方,你快想办法去牢里知会与他!”

      郁澜换了衣服,取了银子,急忙赶去大牢,贿赂了狱卒终于见到他。他淡然坐在墙边,带着手铐脚镣,却是神态安详,不知在入神地想些什么。听见脚步声,扭头见是她来了,他才起身来到牢门边上。

      “不是我做的。”郁澜急忙道。

      他点点头。

      郁澜心下一松,小声将铃兰告诉她的事情一一与武松说了。武松沉默了一下,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停了一下,又道:“是武松连累了你。你要保重。”

      狱卒不让久留,郁澜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他说要她放心她就心安许多,她知道他的武功高强。可是最后那句“你要保重”是什么意思?是他与她此次一别便不会再见么?也罢,她已然是残花败柳,哪里还有颜面再跟在他身边?她会保重的。她只要苟活着,听见他安好的消息,便也不枉此生了。

      郁澜回到张府,便一直盼着武松的消息。张蒙方又来调戏,却被她用暗藏的剪刀划伤了手臂。张蒙方大怒,将她捆起,锁在屋里,日日凌辱。她奄奄一息,只盼有他平安的消息。终于有一日,她禁受不住张蒙方的虐待昏死了过去。

      昏迷中她似乎感觉到被人从高处扔下,喧嚣的世界归于平静。她所盼望的黑暗与安宁来临,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口浅浅的枯井之中,井口的夜空上是被烟雾遮掩的月朗星稀,飘来的空气里有浓浓的烟火和烧焦的味道。这井是紧邻后院的一口枯井,想是张蒙方以为她死了便将她弃尸于此,谁料常年的落叶尘土渐渐填了这井,所以并不怎么深,郁澜得以强忍着浑身疼痛爬出井口。当她爬出这浅井,眼前的一切令她目瞪口呆。

      井口外面正是张府,此刻已经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房梁屋顶皆被烧的坍塌,噼啪之声不绝于耳,左邻右舍喊叫着“走水”,纷纷拎了水桶前来灭火。

      忽然她听见有人低低唤着她的名字,似是在呼救命。循声望去,烟火里影影绰绰有个倒在地上的姑娘。细听那求救声,竟像是铃兰。

      郁澜不顾火势凶猛,冲进火里,果见是铃兰,手里紧紧抓着一个小包袱,被一截倒塌的房梁压住了腿,动弹不得。郁澜使尽浑身力气将那焦黑滚烫的房梁挪开,拉起铃兰边往外逃,却不及一块燃烧的屋顶木材掉落下来,郁澜推开铃兰,那块木材正落在她身上,衣服瞬时起了火,郁澜惨叫一声,铃兰一瘸一拐死命拽住她,用力拍打她身上的火焰。二人终于跌跌爬爬脱离了火场。她们找了一个小客栈,铃兰为她买来治烧伤的药膏。

      “是他。”铃兰说道,“他回来了。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只得向他如此说。他发怒杀了张蒙方、张团练和蒋门神的全家,却放过了我们这些下人,让我们去逃命,然后烧了张府。”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郁澜听见他没事,心里泛起喜悦,身上的灼伤似乎也不那么痛了。

      “我……我想回去拿些细软出来……”铃兰羞愧道。

      @

      郁澜自此与铃兰一路流浪,卖唱为生。路上有个大户人家看上了她们想让她们留下,铃兰很高兴留下了,郁澜却继续踏上了漂泊之路。直到她在登州卖唱受人欺负,遇到了顾大嫂打抱不平,一叙起来她竟是她远房的表姐。于是郁澜便在顾大嫂家安定了下来。

      在这些流离的日子里,她没有一日不想他,不想要与他重见。可是,再见了,她又要如何面对他,他又是怎样想她的呢?

      清风摇翠环,凉露滴苍玉。美人胡不纫,幽香蔼空谷。
      谢庭漫芳草,楚畹多绿莎。于焉忽相见,岁晏将如何?
      (唐五代唐彦谦兰二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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