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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变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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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夏末,天色黑了,空气里还有热浪的余温。
洪彦博匆匆赶来的时候,王祺正坐在窗边,借着油灯和月光,手把手地教洪麟写字。因为走得急又要躲避宵禁,洪彦博进屋的时候还有些气喘。一眼撞见屋里这二人如此亲厚,竟是再容不得第三人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泛出些龃龉。然而他没有时间细细理会,只快却笃定地吐出几个字:
“大君,殿下薨逝了。”
忠惠王死了。
那个异母哥哥,虽然想尽办法要自己的命却最终没有下手的人,死了。
王祺垂下的眼脸恰到好处的掩饰掉一瞬间的恍惚,他看着洪彦博淡淡的问道:
“表哥,可有应对之策吗?”
话是问句,但这年轻王子声音里的清冷镇静,透着成竹在胸。即使已有定见,也会先征询臣工的意见,用词温暖,礼贤下士,永远给自己留有余地。八年了,洪彦博越发肯定自己当初的判断,那个当年在姑母身边安静沉郁的男孩,是君王之资。
只要别……洪彦博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洪麟。那个漂亮的男孩,一脸坚定地抿着嘴唇,朝王祺身边又靠了靠。罢了,事已至此,就由他吧。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大君,我的意思是,当务之急是保证您的安全。德宁公主和齐皇后在大都的势力强大,不可不防。让洪麟与您同住,贴身保护您。我再与大都的几位好友商议,雇用一队可靠的侍卫,马上把这里围起来。”
“嗯,表哥虑的极是,辛苦你了。”
忠惠王一死,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就是他的幼子和先王嫡子王祺。德宁公主是忠惠王王后,世子生母;元顺帝齐皇后是高丽人,在高丽朝中亲元势力中颇有影响,且从来就不喜欢这个清清冷冷不即不离的江陵大君。这两个女人会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忠惠王幼子为王。虽然王祺远离开京,元廷也不大可能绕过自家公主所生,又容易操纵的幼子反而属意于他,但是女人永绝后患的天性,政争里那没有温情的血腥,这一切都意味着势单力孤客居大都的王祺,时刻都面临着杀身之祸的危险。
洪麟就算被王祺宠得再致密,这点利害还是懂的。心下擂鼓一般,洪麟暗自握紧了拳头。
谁也不能伤害殿下,谁也不能。
“大君,如今元廷已显疲态,慢慢就会自顾不暇。开京的局势,您也是清楚的。一些有年头的权门和儒臣一直希望削弱元廷对高丽的影响,德宁公主并不得人心,拥护您的大有人在……”
王祺淡淡地打断洪彦博的话:“表哥,这些年开京群臣还记得有我,都是你的功劳。真的要谢谢你。”
洪彦博心下一惊。
不错,江陵大君的情况,包括他在大都是如何勤学政事、克己复礼,如何与元廷贵族周旋交往,又不走得太近,直到江陵大君年方弱冠,却如何风神俊秀,文韬武略……这些都是洪彦博费尽心机通过各种渠道,在开京的朝堂上给王祺树立的形象。为王需要多年谋划,但洪彦博从未在王祺面前邀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王祺又是如何得知。如今生死当前,面前这位江陵大君,竟然不温不火,先将自己的功劳一语点破,再真诚感谢。这种收买人心的时机和手段,连同面前人这份缜密的心思,令洪彦博又是感动,又是惊叹。
这孩子,已经不是孩子了。如果还是步步想在他前面,事事为他拿主意,日后自己如何自处?想到这一层,洪彦博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只能先说些客套话搪塞过去。
洪彦博的心思,一丝不落地全看进了王祺的眼睛里。
还没有为王,就连当年竭力救自己脱离开京,八年来相依为命的表哥,也这样忌惮我了么?为王,真的就是孤家寡人,再无真心了么?又是一阵心酸,王祺只觉得孤立无援,身上一阵阵的发冷。他看着面前垂手而立的洪彦博,叹了口气。罢了,不要逼他了,我自己说吧。
“表哥,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也真的很谢谢你这么多年来为我做的一切。可是,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王祺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尽量柔和地说,“德宁公主现在虽不得人心,可是要为王的毕竟不是她。小世子何罪,我若为王,小世子势必不得善终,那时我又如何得得了人心?再说蒙古人一节,一个九岁的孩子,比我一个二十岁的大人,若是表哥你,你会选谁?这些年来我和元廷的亲疏远近,人人看在眼里,我若此时去争王位,只怕就算德宁公主不动我,这蒙古人也断不会容我踏出大都。”
“大君说的很对。只是臣担心……”
留意到洪彦博的自称已经从“我”改成“臣”,王祺脑海里突然电光火石,想起洪麟八年前那一句“殿下”,心里面最柔软的地方被人揉捏着,说不出的滋味逼得他喉咙发紧。
“表哥是担心我再无机会吗?”
王祺笑了,笑容不大,却绚烂无匹。洪彦博和洪麟各有心思,却不约而同双双被这笑容吸进了魔障一般。二十岁的王祺,不容置喙的君王之资,进退间拿捏有度、游刃有余;冷静缜密,不急不躁,然后,一笑倾城。
“表哥和我,对目前的状况,恐怕是有共识的。那么以后的情况,表哥怎么看?”
“臣想,这要看开京那边……”
王祺仍然笑着,脸上的笑容竟然稍稍带了些俏皮的味道:“对。要看开京。小世子即位以后,德宁公主秉政是一定的了。表哥刚才也说了,德宁公主不得人心。我们为什么不等到其恶已昭,其昏已彰,而天道诛伐的那天?德宁公主一天在朝,亲元的势力便一天不减,可是表哥有没有想过,德宁公主一天在朝,权门和儒臣,则思我愈甚呢?回看大都,元廷虽江河日下,可也没到行将就木的地步。现在倭寇边患,不仅屡屡犯我高丽,辽东元界也不得安宁。表哥觉得,德宁公主有那个魄力,肃清倭寇吗?不出几年,蒙古军就会疲于应对中原叛乱自顾不暇,那时,也许元廷也需要高丽有个像样的君主,替他镇守一方呢?”
洪彦博这回,是彻彻底底的惊住了。他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位文静到有些柔弱,热衷琴棋书画风雅物什的江陵大君,竟然有这等心胸,这等见识。
“大君!”
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洪彦博双膝跪地,哽咽难言。他多年的辛苦没有白费,这孩子,日后必定流光溢彩,万民敬服!
王祺急忙站起身,双手拉着洪彦博的胳膊将他扶起来:“表哥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我说的这些,无非纸上谈兵。即便日后,真的有机会,也还要靠表哥在开京和大都为我两处费心。只是这一次,请表哥护我周全就好。”
王祺看着洪彦博退出屋子,顿时觉得浑身都失了力气,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靠在榻上。回头看看站在身后的洪麟,颇有点草木皆兵的意思。心下一片柔软,王祺轻轻地说道:
“洪麟,晚了,准备回房歇了吧。”
“不,洪大人刚才讲了,今晚我就在殿下这里,哪也不去。”
“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你快去睡吧。”
洪麟也不理王祺,自顾自地收拾武器,查看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罢了,你今晚就在这里也好。反正也睡不着,陪我喝酒吧?”
洪麟虽不愿意殿下喝酒,可是王祺今晚心情不好,傻子也能看出来,何况是洪麟。他的殿下周身撒发出来的寒冷和酸涩,让他都好像要跟着发抖。
好冷,胃里却火辣辣地烧起来,让人无处可躲的疼。再不会有人对我有真心,再不会有人真的信任我。人们会迎合我,忌惮我,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各自打着我不知道的算盘。好冷……洪麟……你也会这样对我吗?你不会的,对不对?你不会的……
与其沉浮纠结,不如就这么醉过去。
“洪麟……”
“殿下,我在这儿。”
洪麟忙迎上前去,扳过王祺的肩,只见王祺双手死死按在上腹部,额头爬满了细密的汗珠,双唇紧紧抿在一起,脸颊上也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落进洪麟怀里的一瞬间,双眼轻轻阖上,看得洪麟心惊肉跳。
“殿下!殿下!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听见洪麟急切的声音,王祺拼了力气睁开眼睛朝他笑了一下,“只是有点……胃疼……躺一下就好……”
洪麟抱紧了怀里仿佛随时都能羽化飞升的身子,生生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