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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运筹(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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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祺被断断续续的胃痛折磨了四天才慢慢见好。
他的胃病洪麟和洪彦博都知道。只是自从长大了这些年,他再不是糟蹋身子的人,饮食起居很是注意保养;就算偶尔发作起来,也总是能忍就忍了,像这般缠绵病榻的,还着实是第一次。洪麟哪里见过这阵势,又是心疼王祺受苦,又是时刻紧张着刺客来犯,一日三餐清清淡淡的都亲自打理不说,洪彦博雇的一队中原侍卫,也全归了洪麟调度。
几日下来,王祺冷眼看着,洪麟对这个不大的院子竟颇有些研究,何处防卫薄弱,何处便于藏匿,何处难攻易守,何处适合反扑……都布置的头头是道。更有甚者,他竟把王祺临窗的床榻挪到了面北角落,自己夜夜拦门侧躺着浅浅地打盹。一日夜半王祺疼的醒了,借着月光一眼扫过去,当真是防得滴水不漏。
洪彦博雇来的侍卫,虽然懂得规矩,那也是个个身怀绝技,都不是吃素的。洪麟还只有十五岁,管人虽是青涩,可不卑不亢的身段儿也算是有了。洪彦博心下惊奇,自家这个男孩儿打小被江陵大君捧在手心里长大,没想到用得上的时候,倒看出些为将的天分来。
王祺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浑身乏力,可是看着洪麟里里外外竟是快长成了的样子,心却放宽了不少。
到了第四天早上,洪麟已经熬得眼眶发青。他端过细心准备的清粥小菜,待要揽着王祺扶起来,却被王祺笑着挡开了:
“我已经好了,别总拿我当小姐似的服侍。我有那么娇气吗?”
洪麟听见王祺这句玩笑,心放下了一半。抬头看看他脸色虽还是不好,精神倒爽利了许多。长长的出了口气,攥住王祺的手说:
“殿下,您可吓死我了。”
“好了,看你这两天熬的。快去休息休息。这些事情我自己来。”
眼见着洪麟长大了,言谈间还忍不住像哄孩子似的哄着他。
“那怎么行,洪大人吩咐过,这几天必须时刻守着殿下。”
“去外面扎马步,看看能扎几个时辰。”王祺好笑地吩咐。
“?”
“你这脚底打晃的样子,就算真来了刺客,也不知道是谁要护着谁。”
洪麟不由得抱赧。是啊,虽然一心要保护殿下,可是自己这身功夫都是殿下教的。眼下就算殿下病着,自己恐怕也远远不是对手。这到底是谁护着谁嘛。
见洪麟低下头一幅惭愧的样子,王祺爱怜地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肩:
“去睡一会儿吧,我能照顾好自己,放心。”
王祺天生有些低沉的声音,听在洪麟耳朵里就像是魔咒。不知道为什么,两天多以来绷得紧紧的弦就这么缓下来,轻轻浅浅的进了梦乡。
其实,一般情况下大抵不会有刺客出现,王祺和洪彦博心中早就有数。德宁公主和齐皇后势力再大,这毕竟是大都的地界。宫城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别说是刺客,就算放进来一只苍蝇,恐怕也要那人点头才行。
那人便是当今皇上胞弟魏王,实权在握,堪称一群蒙古草包皇族里绝无仅有的大才,连元顺帝也相当倚重他。(咱是真不知道魏王他老人家那会儿在不在人世有木有实权,可是对元朝无爱啊实在是懒得考据了,拜托姐妹们就饶了我表深究了,拜~~~~)他若对王祺动了杀机,王祺难逃死劫;可是这位魏王千岁不会不明白,眼下一旦王祺归西,高丽朝野势必一边倒,少了两方牵制,就如同跷跷板突然失去平衡。以上御下,这“下”若没有明枪暗箭反而一团和气,“上”还怎么坐得稳?
虽说安危问题上不用太过担心,王祺还是同意了洪彦博的部署。在洪彦博,要的是万无一失。在王祺,恐怕是要借此机会试试洪麟的本事。王祺盼着他来日独当一面,显然不是只用宠的就能宠出个将才来。
王祺知道,牵制平衡的道理虽然简单,洪麟未必想得明白。但是他没想到洪麟竟然这么紧张。事事周全算是遂了王祺的愿,可是看着这个自己爱着的男孩,这么紧张在意自己,王祺虽有些不愿承认,心里却是甜的。
抬手撩开洪麟额前的碎发,王祺定定地端详着这张清秀的脸。那种与一国之君全不相干的温柔眼神,仿佛碰一碰,就能滴出水来。
王祺胃里余痛未消,但也不像前几日那样难捱。他撑起身,小心翼翼地把熟睡的洪麟安置在自己的榻上。回身利索地把自己收拾干净,吃了点东西,在窗前条案旁坐下沉思了一会儿,下笔流畅地写了几封漂亮的信笺,然后派人去召洪彦博。
洪彦博一进门,就发现洪麟卧在王祺的榻上熟睡,眼光一寒。
王祺只当没看见,亲自挪了椅子给洪彦博坐了,把自己封好的几封信笺递给他。
“麻烦表哥,想办法把我这几封信送回开京。”
洪彦博接过来一看名字,精准的都是开京几位有势力的权门当下掌家的人物。据他的情报,开京局势不稳,这几位按兵不动,尚不知是喜是忧。
“表哥,这些年一直是你费心在开京活动,时间这么久了,我再不露面,恐怕表哥也难做。”
洪彦博心下佩服。
自忠惠王死讯传来,这正是自己一直想和王祺商量的问题。江陵大君出京那年还只是个孩子,看不出立场能力。八年来他远离高丽朝野,开京中反对德宁公主的权门儒臣,说对他没有疑虑那是假的。虽说有洪彦博一众死党在京中替王祺树立形象,拉拢势力,可正主没有一点音信,时间久了,难保这一派不会等不及另寻他人。
如今王祺年满二十,可巧忠惠王又一命呜呼,王祺神秘莫测了八年,君王之威仪已立,正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绝佳时机。洪彦博本想着等王祺此番病好了,就提此事,没想到王祺已料在前面,而且蛇打七寸,选来接他“亮相”的人,个个都是要害。
“大君思虑周详。彦博这就去办。”
面对这么一个心思剔透的人物,洪彦博也不需多说了。两下心照不宣,正是八年来培养的君臣默契。
“表哥且慢。这几封信里,我没有谈及其他,只是叮嘱几位老臣费心稳定局势,辅佐幼主,匡正朝堂。”
王祺把“匡正”两个字咬得很重。
一封信,既坐实了当朝王叔的存在地位,又表明了无夺位之心只全忠臣之义。最绝的是“幼主”和“匡正”二字的潜台词:一旦王权旁落,彻底沦为元廷走卒,王祺以当朝王叔身份拨乱反正,于法理于人情皆无瑕疵。如此一来,一下子定了一班权门的心。
如此心思,洪彦博已经见识过了,早就不以为奇。
可是洪彦博看着面前这个眉目含笑的青年,这位经过大风大浪,正值壮年的汉子却无论如何忍不住眼中的泛起的湿意。王祺把信封起来,这是为君的必需,可是为了不让洪彦博有任何不安,他竟亲口对身为臣子的洪彦博复述信的内容。这份不着痕迹却又极为厚重的体贴,怕是除了自己也难有人体会,然而体会到了,怎能不让人深深动容。
无论是谁,如何的激动,王祺似乎永远都很平静:“我亲自与开京联络,绝无防备表哥的意思,还望你切勿多想才好。表哥待我的情谊,对我的希望,王祺终身不忘。日后……我不求表哥永无芥蒂,但请表哥信我。”
洪彦博无话可说,只能一揖到地,眼泪直直地砸下来。
洪彦博并不避讳地当面翻捡起这几封信,“□□浩”这个名字赫然印入眼帘。韩家世代为将,一门忠烈,可是几代将军都是盛年殉国,始终没能在朝野上下积累起足够左右政局的影响来。正是因为这个,当年洪彦博为王祺广为结交世家子弟的时候,本着宜精不宜众的原则,韩家也未在结交之列。王祺此时为什么要笼络这位时年不过三十上下的□□浩,洪彦博实在摸不着头绪。
王祺看出洪彦博的疑问,抬手按了按还在微微抽痛的胃,缓缓吐了一口气:
“表哥,唯有这一件事我始终瞒你,还请你不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