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出罗曼史的可悲落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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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警惕男子爱慕的陷阱，从他们的泣与叹中分辨真心或假意，这可是女性所必修的主要功课呢。——《男性：是敌？是友？》P03
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回到我身上来，很可能是重逢之后头一回认认真真地打量我。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
“瞧瞧你把自己搞成什么鬼样子了！”
他指的可能是我身上浅靛色的条纹竹布罩衫，也可能是老气横秋的黑布裙子。与满室娇红嫩绿相比，这种配色简直呆板到教会女校里去了。最糟糕的是，因为是借来的旧衣，袖口处难免短了半寸，袖边又放得过长，几乎将小腿全部没住。不，我想他不至于能窥见桌下藏得规规矩矩的小腿和弄丢一处绊扣的浅口漆皮女鞋。
所以我尽量挺胸抬头，用凛然不可侵犯的语气道：“这可是职业女性的时兴装束呢。”
他笑了笑，没有争辩，只是朝旁边一对情侣努了努嘴。
“充满了美，充满了爱，充满了惬意，这才是人生呀！”
充满美是不假，我也承认那对执手相看的少年男女美如电影海报。至于爱与惬意么……“这就见仁见智了。”我说。
就像是为了证明一般，那美貌的洋装少女陡然将身子前倾，颤声道：“为什么？你不是说过很欢喜我的么？”
回应她的唯有沉默。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有人在我耳边轻声议道。
我瞥了他一眼。能把这样热血贲张的句子用在这样鸳鸯蝴蝶的场合，此君的轻浮还真是无与伦比。
洋装少女对面的男子并没有爆发，也没有突然捂着胸口哎哟哟地倒下地去。他只是在沉默良久之后苦笑一声：“我们之间是没有可能的。”
“为什么？”少女泫然欲泣。
“为什么？”我对座的人看得津津有味。
“不同阶层的人，即便产生很深的恋情，要跨过身份的鸿沟也是很艰难的呢。”我正色道，同时搅拌着已经凉掉的咖啡，尽量做出不太关心的模样。
“这观点可不太新女性哪。你们的出走不就旨在打破旧阶层，缔造新世界么？”
再一次像为了证明一般，少女忽的从桌下拖出一口藤条箱子。
“你瞧——我都准备好了。”她故作轻快，微笑着看向恋人。是的，她都准备好了，只等他的一句话，赴生，亦或蹈死。
这份勇气令旁观者动容，令当事人颤抖。
“你……不可以这样！”男子显然吓了一跳，“这不行……这怎么行？”
“瞧——”我轻笑道，“不能缔造新世界的责任可不在新女性，而在你们这些男性呢。”
“我们有我们的宗旨。”
我不知道他的宗旨是什么，不过这幕罗曼司的男主角显然只抱定一个宗旨，就是说服恋人放弃私奔的念头。他冷淡，她热烈；他言之谆谆，她泣之嘤嘤；他忍痛出示残掌，自称已是废人，她含情抚慰伤口，立誓终身相伴……直到最后一点蛋糕渣被我吃掉，这对有情人仍在夹缠不清。
“为什么……是嫌我娇生惯养配不上你这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吗？”
那点蛋糕渣差点没滑进我的气管。
“是我配不上你。”男主角垂下头，大约是不忍正视那双泪光晶莹的美目？
“莫非你在担心我父亲反对？放心好了，他顶多一时气恼，我毕竟是他最疼爱的幺女呀。再说他对蔡将军和你们的爱国壮举也是极为钦佩的，若知道你就是当日浴血奋战保卫上海的……”
他摆了摆手，止住了她的滔滔不绝。
“既然你还记得我的身份，就该明白……”低垂的头猛然抬起，只手庄严按住心口，语调也由苦涩转而肃穆：“男儿七尺之躯，既已许国……何以……许卿？！”
少女嚎啕中，搁在我对面的一双手食指交错，似在轻轻击节。其实我也很想鼓掌喝彩。听呀，这可是多么经典的一句情话，二十年来传遍大江南北。每个有志青年大抵都对一个或几个痴心少女这样说过，有时教人潸然泪下，有时则教人忍不住……
真是够了！
我站起身，走到那对情侣桌前。这显然令他们措手不及，纠缠在一起的玉手和断掌根本来不及分开。
“你是谁？”女主角充满敌意地看向我。
“鄙姓方。”我回答得很和气，“不过我是谁并不重要。对你来说，弄清楚这位先生到底是谁，才是最紧要的吧。”
女主角脸上的敌意更盛了。男主角也是一脸被打扰的不快。在探头探脑正朝这边张望的服务生起疑之前，我必须抓紧时间。
“假冒爱国义士，诱拐富家娇女，不知道巡捕房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情？”我承认这是一句非常没有礼貌的指控，然而我有的是证据。“刚才无意中听见，这位先生据称是去年浴血奋战抵抗倭寇的十九路英雄。然而去年三月里蔡将军就就率十九路军南下福建剿匪。这位先生至今羁留沪上，莫非是为情所绊？”
“齐哥才不是那等人！”女主角愠道，“他是受伤断掌后才被迫退伍的，即便如此也念念不忘与日寇继续抗争。我与他书信往来，他通篇就不曾离过战斗二字。”
男子默默将残掌抽离。
“若是退伍，军中自有规矩，总是发放抚恤金并遣送原籍。虽闻蒋公愠怒当初军队自行迎战，却总不会自坏规矩呀！如果真是有人作梗，竟使我们的英雄落魄至此……我在报馆中还有几位朋友，必能为你讨还公道！”
说着，我便将手伸进随身携带的手提袋里摸索起来。
男主角忙摆了摆那只残掌。
“我原籍就在吴淞，并没有被苛待。”
“哦？”我慢吞吞将手抽出来，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方月白软罗绣花手绢。杭罗上等，绣工精致，这是我从那个旧世界里带出来不多的纪念之一。
我一边慢条斯理地绞着手绢，一边打量他。
“这可就奇怪了。”
“什么？”
“没记错的话，十九路军前身是粤军第一师第四团吧。26年粤一师改为国民革命军第四军，李济深为师长，蒋司令为副师长，蔡将军那时还是个团长。30年中原大战助蒋公大破军阀，改番号为十九路军，蒋司令升任总指挥，蔡将军为军长。呀，自从一二八事变之后，我就特别崇敬十九路军的英雄，平日可搜集了不少资料。”
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猜这种眼神叫“乞求”，尽管多少带有疑惑，他却在因不安而默默乞求我。
“这又怎么样呢？”女主角的眼神和语调是真的充满疑惑。
于是我继续语调轻快地说下去。
“注意呢，是粤军。这支军队从建成至今，无论转战何方，所募兵士都是两广籍贯，多为广东人，偶尔有广西人，大概是由于李济深的缘故。据说李济深和蒋光鼐两人对此都极为坚持。他们深信南方革命火种自广东起，因此粤人的革命理想和意志要比别处更为坚定。”
手绢被我绞成了一朵花，我猜此刻男女主角的心情只比这朵花更纠结。
“你们瞧，这样一支粤军里，哪里来的淞沪籍士兵呢？”
女主角讶叫一声，看看我，又看看他。
我看着始终低头沉默的他，尽管自觉残忍，已到舌尖的话却是不吐不快。
“所以你并非十九路军的战士。大概你是仰慕他们的英雄事迹，不由自主地在与女□□往中把这些事迹移植到自己身上，有意无意替自己塑造了一个英雄形象罢？书信往来大谈战斗总是很容易的，报纸上就有那么多现成的报道可供借鉴。何况你总是有机会看报纸，不是吗？”
我瞟瞟他的袖口，旧西服上明显的两道白色压痕；再瞟瞟他的鞋子，右脚鞋面一块触目的油墨污渍。他也有青黑的眼圈和未剃净的胡茬，不过我相信这是因为熬夜工作所致。因为他搁在桌面的是这样一双手，瘦长而充满力气，每一片指甲都修得很整齐，每一道甲缝却透着洗涮不掉的乌青色。这不是花花公子的手，也不是士兵的手，而是一双排字工人的手。
我必须修正之前的观念：不同阶层的人，一旦产生很深的恋情，总会有理由鼓舞他们去勇敢地跨过身份的鸿沟。然而，如果这理由消失了呢？
在“蔷薇之泪”这家充满罗曼蒂克氤氲的咖啡馆里，一场罗曼司谢幕了。
男主角张惶地返回他的世界，留下女主角一人伏桌哀哭不止。
我只好将心爱的手绢递给她。旁边另有怜香惜玉人士唤来服务生，准备了干净的热毛巾和加入少许酊剂的果汁。接着这位热心人便谴责起我来：“不觉得太过残忍么？”
《玲珑》《眉语》等杂志教导过我们，有关感情一事，同男子分辨是毫无益处的。因此我不搭话，只愁眉苦脸看着心爱的手绢被他人眼泪玷污，“有什么好哭的呢？横竖他又不欢喜你。”
“欢喜的！”
“可惜没有欢喜到肯同你私奔的地步呢。”
“无所谓，我原也不想私奔的。”埋在手绢里的鼻子抽搭了一下，“我择席，睡不惯外面的床。”
我笑起来：“觉得这样很有趣吗？连带眼识人都未学会，就敢学人私奔。还是先回圣玛利亚多读几年书罢。”
两只桃子般红肿的眼睛惊疑地看向我。
“你怎么知道……”
轻叹一声，我用脚尖踢了踢那箱已经派不上用场的嫁妆。
“以后再私奔，记得把行李箱上的标签先撕掉。当然，最好另外准备一只，别用在学校里放衣物的箱子，多少可以让人迟些发觉。”
惊疑变为敬仰。
“你怎么知道？”
“身为一名新女性……”
“必须学会翻墙，还得多雇几辆马车朝不同方向赶路。最好再准备一双鞋子丢在河边，好教人了断寻人的念头。”旁边那人岔进来，一只手扣住我的小臂，“密司方可真是经验丰富得很呐。”
我平静地望着他：“密司脱傅，这里有位女士急需一位绅士替她叫辆汽车回学校。”
下一秒我就重获了自由。一点不错，所谓的绅士风度正是这些摩登少年的死穴。
“过会儿我们再聊。”他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像是知道我正打算借机逃走。
“完全没有必要。”我甜滋滋地说，“下午茶时间已经结束。有关婚约的话题也已经结束。你只管搭夜车回北平继续风流快活。至于我，手头还有大把的工作要忙——新女性如果不专注于自己的事业，可是会被这个伟大的时代抛弃呢。”
“工作？”
“既不出卖色相，也不出卖体力。”我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完全凭借这里的工作也是有的，可惜……你大概是无从了解的。”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出罗曼史的可悲落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