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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蔷薇之泪的一次下午茶 ...

  •   每个独立自强的新女性背后都有一个甩不掉的旧包袱。——《密司苏的私密日记》 P37

      好一个摩登少年!

      他的年纪大概在22岁,正是人生中最健旺美好的时候。尽管下颔残留的胡茬多少为他增添了些虚拟的岁月,眼圈下青黑的凹痕则遮住了应有的活泼。但是这恰好印证了少年人才有的放浪豪情——也许是通宵饮酒,也许是打牌,也许兼而有之,其间还会穿插着几位如花美人。决计不会有错,22岁,在判断年龄这方面我还是颇有自信的。

      与下颔的不修边幅相反,他的头发倒梳得油光水滑,三七分搭在额上。身上的西服也毕刮毕挺,断不是估衣铺淘来的的旧货。袖扣锃亮,俨然是舶来品。灰蓝色的法兰西翻绒领以某种潇洒的派头随意敞开着,似是要故意显露牙白色的丝绸衬衣多么柔软又多么服帖。不是街头随处可见的保罗领带,而是一个漂亮的绸缎领结,衬着金丝掐牙珐琅领饰,我疑心有什么暗扣可以一按,那珐琅画就会弹开,露出一张佳人的俏脸来——据说某段时间在英吉利这是顶流行的风尚。

      最后是手巾袋里斜露的一角青色,我猜总有个使女或是老妈子每天替他将手绢洗净熨好,放在那里,以便他可以在某些时候抽出来,以戏剧般优雅的姿态压在嘴上——瞧,他已经在这样做了。不过是轻咳几声,也要如此礼貌,这一点和以上那些小小细节,立刻将他与街头无数从好莱坞电影里学习穿戴的时髦追逐者区分开来,直接跻身于从圣约翰大学走出来的新派人物中。

      总之,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这位少年既不缺金钱,也不缺教养,更不缺乏这个时代的摩登精神。

      无可挑剔,只除却一点……我在心底叹息着,看着他将手绢重新放回袋里,姿态潇洒地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伸出一条胳膊。

      “哈罗,淘气的小鸟儿。” 他走过来,拉开一把空椅——一张舒适的巴洛克座椅,大朵的蔷薇花盛开在米黄色的椅背上,在午后的阳光中显得如此娇艳欲滴——接着又做了个极有礼貌的手势。

      我略略犹豫片刻,还是坐了下去。

      “别来无恙,我的小松鼠?”他也坐回原位,隔着一杯咖啡的热气看过来,神色和语气多少都有些轻佻。

      我猜这时候我的脸色一定好看不到哪里去。

      “别随意冒用海尔茂的台词。你是清楚的,我们之间可不是那种关系。”

      “那种关系——哪种关系?”他吃吃坏笑起来,“莫非这是在埋怨我,未能尽早履行婚约么?”

      不等我反驳,他便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随随便便地推到我面前。

      “喏,是你的了。”

      我瞪着这样东西。根本不需要打开,傻瓜都知道这种大红翻金绒面小首饰盒里装的是戒指,只可能是戒指。

      “时间仓促,找老瑞宝师傅随便打了打。成色也没什么可说的,那颗猫儿眼倒是全北平找不出第二颗来——不戴上试试?”

      我叹了口气,将盒子退还给他。

      这下轮到他瞪着我了。

      “怎么?莫非是要我单膝下跪求婚不成?”

      幸运的是,这时候服务生来了,殷勤地问我要喝点什么。这就避免了很可能发生的一幕尴尬场景,却又导致了新的不快。围绕我究竟应该喝半糖的美式清咖啡还是奶油浓香的维也纳花式咖啡,我们展开了一场令服务生恨不得找个地洞先躲起来的激烈争论。最后,各退一步,服务生匆匆送上一杯黄糊糊看着就很甜腻的东西,据说是这家咖啡馆推出的新品。此外还有一碟奶油蛋糕,上面缀着糖水浸泡过的黄桃。

      “糖分才能增进活力。”他以俨然胜利者的姿态靠向椅背,还不忘打一记响指。

      我恨恨地抿了口这叫不出名字的咖啡又咬了口蛋糕。尽管得承认,在空腹奔波一上午以后,舌尖上适时出现点甜蜜的感觉,确实能让身体和精神都为之一振,但是对方这种不尊重女性的男权主义却是绝不能原谅的。

      “你瞧,这就是我们必须废除婚约的原因。”我按捺愤懑,尽可能友好地对他指出,解除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对他对我都只有百利而无一害。“说到底,我可不是你需要的那种温良恭让的旧式女子。”

      “谁说我需要的是旧式女子?”他一脸惊骇地望着我,似乎这句指摘已经危害到他这摩登少年的扮相。

      “自欺欺人可不好。你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游戏人生,需要一个妻子放在家中,以此堵老人家的嘴罢。我可是不甘心受这种轻慢的,一旦结成怨偶闹将起来,只怕对你的各种追求都只有害而无利。在经济上是负担,在感情上是障碍,在道德上也会变成无形的谴责,特别是当做丈夫的有了志趣相投的恋情时。一个摩登青年,为旧式婚姻所害的故事,在报纸上还见得少么?”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你倒是很会设身处地替人着想。”

      我承认自己并非全然无私。

      “我是不甘心受困于家庭的。在这个时代,女子已经和男人一样有了建功立业的权利。”

      “这就是你离家出走的真相么,娜拉?”他嗤之以鼻,“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里,你打算成就什么样的伟业?每周照片必上一回报纸,顶好是两回,在《玲珑》上还有大幅开页的交际花女郎?一周八元薪水,每天站足十二个小时,被绒线手套和羊毛袜淹没的百货公司美人?哦,对了,我不该忘记纱厂——我们民族的经济支撑。可是你的手生来总不是为了在缫丝水里烫成红萝卜的罢?”

      眼神轻飘飘地,落在我的手上。大概他是要失望了,这双手姣好依然,就同在深闺时一样。不同的是,现在这双手可不只会温婉地藏在手绢下面,至少还会在生气时用银匙敲一敲咖啡杯。

      “不是出卖色相就是出卖体力,在男权者眼里这座城市还真是单调呢。”

      “自欺欺人可不好。你比我先到上海半个月,理应比我看得更清楚。事实上除了这里,哪里都一样,自谋生路的女性不是出卖色相就是出卖体力,并没有第三条路。”

      我冷哼一声:“那是因为阁下能见到的不过就是这两种女性吧。”

      他倒不以为耻:“其实我所能见的也不过是第一种罢了。问题在于,无论哪一种都不该是你想成为的,不是么?”

      “问题在于——”我斜睨他一眼,“我也不想成为傅家少奶奶呢。”

      还有句话可能较为惊世骇俗,所以被我压在舌下:等价交换,自食其力,我真的不以为出卖色相或体力是可羞耻的事。

      即便如此,他看我的神气已不妙起来。

      “只需要发一个电报……不需要也行。”他说,“现在把你抓回去其实易如反掌。”

      我嗯哈一声表示赞同。婚书还供在两家的祠堂里,在世俗眼中他就对我拥有绝对权力。眼下就是突然冒出三四壮汉五六婆子将我按倒,用手绢塞住口,囫囵绑上门口早已等候多时的汽车扬长而起也不是值得惊诧的事。

      “如此一来你就只剩一条路可选了。”他咬牙切齿地说,多半也在想象我所想的场景。

      “不,不对。”我平静地说,“至少我还有另一条路。”

      自十二岁以后,我们就再没有这样直截了当的对视过。从前总是我恪守闺训,先将目光移转开。这回总算轮到他了。

      我猜他是听明白了我的话音。尽管他只是耸耸肩又松松领结,再朝椅背上一靠,做出副茫然无知的神气。

      “想不到上海四月间竟这么热了。”再开口时,他浑然已忘记适才的激烈争论,一双眼睛只懒洋洋左右顾盼,“哟,这件洋装上个礼拜还穿在玛丽克劳馥身上,这么快竟换了新主人。”

      他说的是一件鹅黄色无领绉纱洋装,此刻正穿在邻座一女郎身上,其服帖程度恰同他的目光胶着相当。

      “沪上之花,名不虚传。”他轻声吹了记口哨,眼神又瞟向另一侧。这厢坐了一对小情人,也是男俊女俏,洋装得体。

      说实话,选择这家名为“蔷薇之泪”的咖啡馆作谈判地很不明智。这里环境僻静,装潢精美,又临近大学和公园,正是情侣幽会的好去处。午后时光尽被一对对交头接耳的恋人占据,连空气里飘荡的都是丝丝甜味。唯独我们这桌剑拔弩张,好不煞风景。

      当然,他大概是未曾预料到我会反抗。想必是向旅店茶房打听后,就随着轻佻的本性拣中这里,多半还以为能借这罗曼蒂克的背景演绎一段“娜拉出走以后重投海尔茂怀抱”的感人戏剧吧。

      可惜,坐在这里的已不是他认得的那个方四小姐,而是一个独立、自由,充满时代精神的全新女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蔷薇之泪的一次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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